不论是成魔之前还是之后,他很少遇见不对他畏惧的家伙。
「我能让你死。」他说。
男人哼笑一声:
「我本来就要死了。」
「喔?」
公子挑眉,拇指轻轻摩擦着中指与食指:
「我能让你死得非常、非常痛苦。」
「这我也知道。」
男人咬紧牙关:
「不要紧,反正我死得很快,你的折磨有限,我只会痛一下下,很快就没感觉了。」
「那么。」
公子没有退意,继续又说:
「我会去找到你留下的每个子嗣,把他们逐一杀死,让你死得毫无意义。现在它们都还是卵吧?我会一个、一个、一个的捏破——」
男人终于崩溃,立刻变了脸色,哀嚎的大叫:
「不要!」
他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孤孤单单的存活了十七个年头,终于盼得离开,在短短的时日里寻找伴侣,为的就是要繁衍后代。他死不足惜,毕竟是注定的,但他的子嗣却不能受害。
他是一只蝉。
蝉,又唤知了。
因为被这么称呼,所以天地间的事,就算他不想知道也不由自主,在夏季时只好厌烦的一直叫「知了」、「知了」、「知了」——
就算这么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还是会溜进他耳里。他们除了留子嗣之外,都会带着过多的答案死去。
「那么,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
公子打了个响指,要泪流满面的蝉精抬起头来。
「秋季已末,你是最后一只蝉,所以知道得最多。」
他只能点头,但是很快的又痛苦摇头。
「我虽然知道,却不能说。」
他只有能力知,却没有能力说。
公子不看蝉精,而是仔细端详着光润无瑕的手,用最慢的速度仔细揉捻。流露的无声威胁,让厢房内连空气都不敢流动。
他磕头如檮蒜,拚命哀求:
「公子,求您放过我,我——」
一块水晶出现在小小的眼睛前,轻轻的摇晃。里头的黑血晃荡成波,唯独那滴小小的嫣红悬空,一动也不动。
「这是什么?」公子只要答案。
蝉精愣住,双眼盯着水晶,小小的眼珠随着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看得舍不得眨眼,眼泪也止住了,甚至露出求之不得的表情,用力吞了吞口水,滋润突然干涩的喉咙。
「如果公子您能把那滴血给我,让我喝下之后,我就什么都能说了。」
他身体颤抖着,衣衫发出摩擦声,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无比的惊喜。
公子偏着头,长发落在衣衫上。他佣懒的先看了看水晶-再看看蝉精,把水晶随意扔去,半点都不在意。
蝉精诚惶诚恐的接住水晶,就怕摔破了。他握着水晶,凑到嘴边,小心翼翼的只吞咽下红血,没让黑血碰触到嘴。
刚吞下红润的血,他就猛地抬头,双眼发直的颤动。黑发中的白发都脱落,生出的是更强壮的黑发,脸上的皱纹也消失,转眼从有些疲倦的中年,变回精神抖擞的青年。
「呼——」他叹息着,也回味着,如似销魂。
啪!
响指声再起。
蝉精连忙回过神来,兴奋的开口:
「这是神族之血。」
因为吞咽神血,他就跟同类不同,不但有了说的能力,更不用在冬季到来时死去。他将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很久,而且始终青春不老。
这是因祸得福啊!
蝉精欣喜不已,感受着神血带来的改变。他身强体壮、气血畅旺,能够繁衍无数子嗣,甚至能看到蝉族之间传说已久,却不曾见过的降雪之景。
再也没有族类可以嘲笑他,什么叫夏虫不可语冰。
公子面露讶异。
「神族?」
「是的。」
俊美的脸庞下,有不知名的东西钻动,在俊容上一下子凸、一下子凹,景象诡异而骇人。那东西不断从公子头部涌出,顺着颈项溜下,游走在皮与肉之间,几乎就要裂肤而出。
「她是神族?」
「是。」
难怪她的能力远在他之上。
许久前的记忆,此时出现在脑中,那可恨的声音在脑中回荡,清晰得就像是昨日才听见。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万里之外,不得再归回砚城。
驱逐他时,姑娘这么说过。
神族。
那句话是线索,却也误导了他。
牵神族之命。
一直以来,他以为姑娘是奉命于神族,却没有料想到她本身就是神族。不论是
身为责任者时或是成魔,要对抗神族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几乎。
他在入魔前读过的那些书册中曾清楚记载着,即使非常非常稀罕,却也有神族真正被击败的例子。这证明他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她把夫人封印在哪里?」
他问出最亟欲知道的问题。
蝉精张开口,欣喜的脸色乍然有些诧异。他闭嘴,再张嘴,重复了几次,最后挫败的放弃尝试,不甘心的回答:
「我不知道。」
原来这世上竟有他不知道的事。
公子微微拧眉,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窜出七孔的扭曲黑蛇不再因怒意而激烈舞动、慢吞吞的缩回去后,才又再问:
「她已经是神族,驱逐我后大可离去,为什么会留下,继续担任责任者?」
成为神族,是责任者期满后的报酬,她不需多费一番功夫。
「是因为雷刚吗?」
这可能性最大。
但是,却又说不通。
身为神族,姑娘大可以为所欲为,三年多前就带走雷刚、远离砚城。她继任责任者,反倒会让心爱的雷刚成为期满后的牺牲品。
蝉精摇头晃脑,脸色和缓了些。
「是。」
他先肯定,但又回答:
「也不是。」
公子不接受模棱两可的答案。
「解释清楚。」
「姑娘留下,某部分是为了雷刚。」
蝉精说着脑中源源不绝的答案:
「但是,她担当责任者也是必须的。」
「为什么?」公子眯起眼。
「这不是她第一次担任责任者。」
蝉精语出惊人:
「五百年前,她就曾担任责任者,期满后献出牺牲,当时就成了神族。但是,她的方式受到质疑,于是必须重复担任第二次。」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公子舔了舔嘴角,舔去一些笑意,却还留了一些在唇上。他嗅见机会的味道,很可能就是姑娘的弱点所在。
「她当初是用了什么方式?」
「姑娘第一次期满时,献出的牺牲是个威力极强的大妖。」
五百年前的事,蝉精说来还是有条不紊:
「大妖的能力与当初的姑娘难分上下,姑娘没有与它为敌,反倒与它成亲,期满后牺牲大妖,也为砚城去除大患。」
公子眼中精光一闪,陡然明白过来。
「她骗了那个大妖。」
这女人的心思盘算得那么深,所作所为都对她有利。
「她对大妖是虚情假意。」
最是在乎,却未必是情爱。
她在乎大妖,说不定是为了除掉它,如此才能一举两得。
「神族间就有此一说。」
蝉精点头,道出深藏已久的秘密:
「于是,姑娘再临砚城,第二次成为责任者。」
「这次,她遇见了雷刚。」
他深深记得她有多么在乎雷刚,甚至早早就做了防范,让雷刚从人变鬼,隐没他的鬼名作为保护。
公子这么想着。
但是,他很快又变得不能肯定。
虽然见过姑娘如何对待雷刚,深深的在乎,看似深情,却只有她知道是不是真心真意。毕竟连神族都不知道她情意的真假。
这一点,不需要问蝉精,公子也晓得不会有答案。
他没有怒,更没有半点沮丧,笑意仍在。
至少现在已经确定雷刚会是个关键。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雷刚都会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了这个弱点,她即使是神族,也未必立于不败之地。
窗外,秋意褪尽。
冬天来了。
蝉精深吸一口气,怀抱无比兴奋,感受着从未体验的凛冽气息。什么时候才会
下雪?雪是什么温度?摸起来是什么触感?吃起来会是什么滋味?他全都迫不及待想知道。
他站在窗口,挺起胸膛。
倏地,某种东西从体内冲撞、穿透他的皮肤疾飞离去。速度太快,他只隐约看见一抹残余的碎红。
禅精艰困的伸出手,想要挽回离去的神血,却在下一阵冬风吹起前就僵着身躯,维持最后的姿态死去。
世上注定了蝉不知雪,任何一只都无法违逆。
公子站起身来,望着神血离去的方向,也是木府的方向。姑娘察觉他的出现了,时间虽短,但已经足够让他问出几个跟她密切有关的问题。
白袖扬起,他嘴角含笑,身躯如燃烧的蜡烛般融化,流进厢房的阴影处,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他得到重要讯息了。
厢房里头,久久无声。
店小二耐心的等啊等,从满腔期待等到惴惴不安。
他先用一只耳朵,忐忑的贴在门上偷听,始终听不见动静。眼看客人来了又走,不论是其他厢房,或是开放的桌台,都换过好几次客人了,就是里头那个说要给他小费的贵客还没有喊结帐。
这、这、这该不会有啥差错吧?
他把整个人贴上去,像壁虎般贴着门,力道还不敢太大,就怕把门碰开了。
砰!
一颗爆栗用力砸在他脑袋上。
「唉啊!」
他惨叫一声,脚步颠了颠,身子摇摇欲坠。
掌柜站在后头,气呼呼的骂着:
「你这小子,整晚都看不见踪影,喊也喊不来。店里忙得快翻天,谁都累得快趴下了,只有你一个人偷懒,躲在这里不做事。这回我非扣你冥饷不可!」
店小二心里发急,颠得更厉害。
「不、不——」
字未成句,他已经控制不住,重重撞开雕刻花鸟的木门,倒进大半晚都没开的厢房。
「掌柜的,我没偷懒,是有个贵客在这里,我得伺候着。」
他大声辩解,慌忙站起来,想要向客人赔不是,转身却惊见杯盘狼藉,好酒好菜都洒了,瓷器也碎裂,桌子更是翻在墙边。
至于贵客,则是面朝下,半个身子挂在窗口。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焦急的问。
糟糕,该不是出人命了吧?
店小二冲到窗边,把财神爷抱回来,脸色发白的伸手探了探鼻息,急得头上冒汗,大声喊着:
「掌柜,快快快,去请大夫来啊,客人没气了!」
呜呜呜,他的小费啊,这下子没着落了。
掌柜却没有离开,反倒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死者。一看那长相,他的眼泪差点也流下来,伸手又朝店小二后脑狠狠连打好几下。
「请什么大夫啊,我这顿赔得还不够吗?」
他在厢房里团团转,从洒落满地的残羹散酒辨认。
「唉啊啊,我上好的五十年竹叶青!还有这灵芝炖鸡、这餺龙鱼、这蟹黄汤包、这藕心镶肉、这——还有我的瓷器啊!瓷器啊!」他握拳哭喊。
店小二看不下去,忍不住说道:
「掌柜,人命要紧,您还顾什么酒菜?」
「什么人命?」掌柜火了。
「就地上这客人啊!」
「这根本不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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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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