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梅映雪感觉应该快天亮了,轻轻爬起拉开窗帘朝外探看一眼。
丘家庭院外的马路上,有着整夜绽放光明的灯,那灯光照得庭院景物隐约可见。
探头看了眼似睡得十分香甜的邱舜翔,她静悄悄下床,准备到厨房去煮早饭。
她来到厨房看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独独缺了可烧柴的灶和柴薪,没灶、没柴怎能生火煮饭呢?
梅映雪屋里、屋外寻了一遍,就是不见灶的影子,心里不免疑惑,既然找不到灶,干脆就动手做一个吧。前不久在遥远的千馀年前,婆婆曾教过她如何糊灶,正好院子里有土也有石头,依稀记得也有一小堆的干树枝,只要再砍些细小的树枝一起放进去烧,应该可以先凑合着使用吧。今天就先将就着用一下,等大家吃过早餐之后,她再询问逸萍哪里有柴可以砍。
主意打定后,梅映雪便开始挖土,拿水桶到水池边提水和土,搬来水池边那些排列整齐、大小均一的白色卵形石,开始推迭并在缝隙处填塞湿土。
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小土灶已完成,梅映雪拭去额上的汗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再来就是去找柴火、引燃东西和锅子了。
她回到厨房想找个合用的锅子,却发现那些铁锅都太小了,无法在土灶上使用。
“真糟糕!有没有大一点的锅子呢?”就在她转身四处找锅子之时,瞥见饭厅里的小桌上有个陶锅。
梅映雪过去一看,大小差不多刚好,转眸又见旁边的小架子上有一迭纸,接着她看见柜子上有那种手一压就会出现火的东西,昨天丘父同她解释过了,这东西就叫“打火机”。
当东西都找齐后,梅映雪便把陶锅置于灶上,开始烧纸添柴,然后趁空回头进屋取来一把厚重的菜刀,相中一棵枝条细瘦的树木就砍,砍完了所有的枝条,抱了就往灶边走。
因为树枝尚未完全干燥,上头还堆了不少她才刚砍下的湿柴,不但无法燃烧,甚至还因闷烧而冒出一阵阵的浓烟。
梅映雪被烟熏得直掉泪,只得趴伏着身体,对着灶口直吹气。眼见天就快亮了,她的粥还没着落,因此就更拼命地吹气。
“钤……钤……”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好梦方酣的丘舜翔,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到外头的客厅接电话。
“喂,你好,赵妈妈呀,有什么事……什么?!我家院子失火了?!好好好,谢谢您,谢谢!”
邱舜翔的浓浓睡意在听清楚好心邻居的告知内容时瞬间被赶跑了,挂了电话急忙过去打开大门,只见外头浓烟弥漫,他忙返身去叫醒妹妹和双亲。
“逸萍!快起来,外面失火了!爸、妈,你们快起来呀,院子失火了!”
一家四口在半睡半醒之间,匆匆忙忙地奔出屋子,只见院子里白烟弥漫,搞不清究竟哪里是起火点。
这时,风向改变,一阵晨风将白烟吹向另一边,四人这才看见浓烟的源头就在厨房的后方,小木屋的方向。
四人相视一眼,便前往一探究竟,邱逸萍边走边说:“那不是防火建材吗?难道宗霖表哥和建商勾结,骗取普通建材和防火建材之间的高额差价?若是如此,等他从欧洲游学回来,我一定不饶他。”
当四人到达起火点一看,个个都傻了眼!
梅映雪看见四人都已起床且一起到来,立刻慌乱地站起,解释着说:“你们都起来啦?对不起,因为这些柴不怎么干燥,所以不容易点燃,不过只要再等一会就好了,我马上去淘米煮稀饭——”
“等……等一下。”吕淑雯一眼就认出那些糊灶的白色卵石很眼熟,下意识朝她的宝贝鲤鱼池看去,果然看见她亲自堆砌的池围边已缺了一角,不由脑中一阵晕眩。“天哪!我的宝贝……”但旋即又喃喃语:“没事、没事,鱼应该还好好地活着,还活着……”
在同一时间,邱政铭也发现他最照顾的猫柳树已成了秃枝,虽心疼已极,但看见梅映雪娇颜煞白,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便不敢把心疼表现在脸上。
邱舜翔则拾起散落地上的几页A4纸张。
这……不是他最重要的研讨会报告书吗?转眸瞄向那灶口的纸张灰烬,又睇了眼面色苍白、神情惊慌的她,只得抿紧双唇,暗暗自我安慰:没关系的,反正有存档,再印就有了,只是上头修改过的东西得再重新来一次就是了。怪不了人,谁教他要把报告书乱摆呢?
丘逸萍看见那架在灶上被熏得乌黑的陶铜时,本能地惊呼出声——
“啊——我的暑假作业!”片刻却又自我安慰:“不要慌张,没有破,只要洗一洗就干净了。”
虽然丘政铭和丘舜翔没有惊呼出声,但心眼剔透的梅映雪怎会看不出父子两人似在强忍心疼,她心知自己的一番好意已闯下了大祸,真不知该如何向四人道歉求原谅,因而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时,一阵阵高亢刺耳的笛呜声快速地由远而近,最后在墙外停住,只见几条人影迅速地翻墙进来,拉着一条长管子飞快地往这方向跑来。
“有人报案,说你们这里失火了,请问起火点在什——”
第一个拉着消防水管到达的消防人员,看见有几个人站在浓烟前,便开口询问,待看见真实的情况,下面的话只得倏然打住。
犹穿著睡衣的一家人,还在心疼所有重要对象遭毁的心情下,面对前来灭火的消防人员,却只能露出无比尴尬的苦笑。
一向机灵的丘逸萍,抬手抓抓后脑的短发,面露尴尬的微笑说:“呃,对不起,我们正在进行野炊,结果……情况好象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控了,呵呵……”
随后赶来的消防人员不由彼此互视,一脸啼笑皆非。干了这么久的打火急先锋,也不是没碰过乌龙事件,但就属今天这件最为乌龙。
小队长无奈地摇摇头,上甫看看这奇怪的一家人,便好言规劝说:“你们在自家的院子野炊并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还是请你们注意一下,免得造成邻居的恐慌。”而且还是一大早……
“是、是,我们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了,实在非常地抱歉。”丘逸萍猛向消防人员道歉。
既然只是一场乌龙事件,消防人员便收队走人了。
这时,四人才同时松了口气,丘逸萍看着双亲和兄长。
“幸好没有惊动那些好事的记者,否则一定成为头条,晚报我们就可以看见斗大的新闻标题写着:法国某精品服饰台湾总代理公司董事长吕XX女士、某市立国民中学校长邱XX先生,某大学农业经济学系讲师邱XX,清晨家中失火,查明原因之后,原来只是乌龙记一场。哈哈……”末了还哈哈大笑两声。
她嘴巴说得轻松有趣,三人却是捏了把冷汗,若真让这乌龙事件上报,保证家中的电话会成天响个不停。
愧疚不已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梅映雪,含泪上前低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本来只是想为大家煮早饭的,可是厨房里找不到灶,我只好在外面做一个简单的,没想到却……对不起……”
邱政铭和吕淑雯相视一眼,无奈一笑。邱政铭抬手轻抚她头顶,慈爱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一番好意啊,别再自责了。”
邱逸萍接口说:“是啊,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湮灭乌龙证据。”
于是,五个人便开始动手恢复原状,当这一切只是黎明前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
早上,吃过早餐,丘逸萍在屋后的水龙头下,用软布沾洗洁剂,刷洗陶锅上的熏烟。
一旁,梅映雪低着头,依旧对一大清早惹的祸愧疚不已。
邱逸萍看她一眼。“你不要再自责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是我们没把生活习惯详尽告知。”
虽然她这么说,但梅映雪依然无法释怀。
丘逸萍再睨她一眼,迳自把洗好的陶锅放到一旁阴干,起身说:“我现在要去我的工作室,你要不要一起来?”
梅映雪下意识朝客厅看了眼,虽想进去向丘舜翔道歉,却又怕被他所讨厌,意念运转间,心想还是跟着丘逸萍似乎比较妥当,便起身跟着她往花园的另一头走去。
丘逸萍领着她,穿过花园小径,来到位于庭院较空旷处的一间木造小屋前,小屋用数根巨木桩垫高,门前有台阶,屋前的廊下有盆开着数朵紫色莲花的盆栽,清澈的水中可见数尾小鱼在游动着。
梅映雪只觉得这盆栽美极了。
“那是我爸种的,为了怕病媒蚊在里头繁殖,还特地放了几只小鱼进去吃孑孓。”
丘逸萍用钥匙打开小屋的门,推开大门举目所见都是动物花草、还有人像等等的雕刻品,个个栩栩如生,有的色彩璀璨亮丽、有的朴实无华,上前细看才知这些全是陶制品,可见其做工之精巧;架上还有好些呈砖红色的素烧,另一旁置有电窑、手拉胚机和一张大型工作台,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
丘逸萍看着这间她最引以为傲的工作室。“这工作室是我老妈为我建造的,我常在想,我今生能生而为我母亲的女儿,肯定是前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或许是她从小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长大,所以她不要她的女儿也受到不平等的待遇。”
邱逸萍转身望向外头占地千坪的庭院、屋宇。“你觉得我家够不够大?”
梅映雪点头。
“这全是我妈妈的,不管是房子、土地,包括那辆白色的宾土车,全是我妈妈的财产。”
梅映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印象中有财产的都是家里的“爷”字辈才对,女人的东西最值钱的大概只有首饰而已。
丘逸萍看着她笑笑说:“虽然我爸也是‘长’字辈的中学校长,可是和我妈妈的董事长相比,年收入可是相差好几十倍呢。如果今天我爸也同你的相公一样搞外遇,一无所有被扫地出门的一定是我老爸。”
梅映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光看外表实在看不出吕淑雯有那么厉害。对了,她说她的相公搞外遇,外遇又是什么东西?不觉就问:“你说我相公有‘外遇’,请问那是什东西?”
“喔,意思就是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简而言之就是金屋藏娇啦,而且对方一定是个比你更有利用价值的女人。”
梅映雪听了不禁骇然,遂问:“你为什会这么认为?”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的,让我来逐一分析给你听。”邱逸萍拉来两张椅子,给她和自己坐。“这个婚姻从头到尾,你都是只受摆布而不自知的棋子,为什么你的后母要趁你爹不在的时候,赶快把你嫁给一个胸无大志又好赌的穷书生呢?我想她八成是怕你和她儿子分家产。一旦拜堂成亲,生米煮成了熟饭,就算父母看走了眼,让你嫁错了郎,只消一句‘这是你的命,你就认命吧,谁教你的生辰八字不够好呢’,就可撇得一干二净。”
梅映雪听了,惊愕得两眼圆睁。
“至于杜家为何要和媒婆联手欺瞒门不当、户不对的事,那是因为你的相公想靠你发达富贵呀!你想想,你爹爹那么疼爱你,一定会不忍心看你在夫家被穷困所迫,要让你脱离穷困的方法,不是直接给你钱财和好处,那只怕屈辱了女婿的颜面,反而对你变本加厉,所以就改而给你相公好处,好间接让你脱离苦日子,你婆婆图的就这个。”
听完这话,呆愣的梅映雪只感到心房一阵阵的冷意翻腾。的确,婆婆是在有意无意间,向她询问过娘家布庄经营的状况,还常以闲话家常的语气暗示她说,相公其实挺有做生意的才干,只是没机会罢了。
丘逸萍见她发楞,心想她大概也想起了些迹象,虽然揭开表象是残酷的事实,但不这幺做的话,她大概也难以了解,她之所以会以七出之罪被休,并非是她的错。她想帮助她重新在这个新世界建立自信心。
“说句残酷而实在的话,不管你对夫家如何地尽心尽力,甚至奉献、牺牲自己,他们也都视为理所当然而已。反之,你只要稍有懈怠,没有第二个想法,就是你懒惰、不尽妻子和媳妇的本分,甚至像你相公一样,罗织不孝罪名,堂而皇之地赶你出门。”
邱逸萍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痛心处,梅映雪只能低头不语,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再说,你婆婆既然从未说过你是个不孝的媳妇,为什么你的相公要休离你的时候,她一句为你说情的话也没有?”
双目早已泪水盈眶的梅映雪,本能地抬首追问:“为什么?”
丘逸萍看着她说:“我想她是早已知道内情的了,只是帮着儿子对你隐瞒而已。在很多父母的心目中,女儿将来是要拨出去的水,成为别人家的媳妇,注定永远不是自家的人;在公婆的心目中,媳妇总是别人家的女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儿子才是自己的人,当然是一切以儿子的利益为重,所以当女儿成为媳妇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里外不是人’了,待熬到成为婆的那一天,你就会不自觉把婆婆曾加诸在你身上的那一套,一样不漏地用在另一个女人媳妇的身上,世世代代的女子就在这种无奈的循环下被束缚了。”
震撼!实在太令她震撼了!这是梅映雪从未想过、也没听过的事,原来所谓天经地义的事,却是一张牢不可破的人为枷锁。
当思路渐渐清明时,梅映雪已能稍稍明白,那就是女人一生的宿命。自幼即被灌输要乖顺听话,稍长尚在懵懂之时,即出嫁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在婆婆的指导下学习如何持家、照顾丈夫、养育孩子,遵循社会期待,教导女儿如何成为他人的好儿媳,训练娶进门的媳妇如何遵循夫家的生活规则……
梅映雪呆愕地看着地板,好半晌还无法回神,转首看着丘逸萍,眸中净是无比崇拜。
“逸萍,你好厉害,你说的这些都是我以前未曾深思过的事,那些我本来以为天经地义的事,原来是那么地不公平。”语毕,她神情一黯又说:“就像我,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家务,却得不到丈夫的感谢和疼惜;不让我知道原委,轻易地就用七出之罪,把我休离……”
“可是啊——”邱逸萍虽然知道自己有幸出生在这个女权逐渐被重视的年代,可是仍不免感慨地说:“你别看我们这个时代,女性好象有很大的自主性,但还是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智商高的女子陷在传统性别既定的迷思中的。”
“哦?”她不解。
丘逸萍将头往后仰,无声地叹口气。“犹记得一位政治名女人说过一句,听似矛盾却是至实不过的话——‘女人最大的敌人还是女人’。为什么呢?‘沙文主义’的受益者或许是男人,但执行者却绝对是女人,因为一直以来女人比男人更不厌其烦、更严厉地打压着女人;可悲的是,这群女人不但毫无自觉,甚至还坚信她们维护的是‘正义真理’,殊不知这群‘婆婆妈妈们’就是迫使数千年来中国女性无法翻身的元凶。”话落不禁重叹一口气,心里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梅映雪看着先前傲睨万物、气概不让须眉的她,对女子从古至今的处境,似乎也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和无奈感。
当晚就寝前,梅映雪覆着薄被,抱膝坐在床上,脑中不停地想着今天上午丘逸萍对她说的话。
邱舜翔换过睡衣从浴室里出来,看见似在苦思的她,遂轻问:“怎么了?有什幺烦心事吗?”
梅映雪从沉思中回神,转首看着正坐上单人沙发椅的他,轻轻叹口气说:“如果生而为女儿身就注定要承受这幺多的限制、痛苦,甚至无力反抗压迫,那么就这样无知、认命地过一生,会不会好一些呢?”
丘舜翔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才轻缓地说:“你说的或许也没错,可是想要无知又快乐地过一生,先决条件是你必须幸运地嫁了个有责任心的好丈夫。就我的观察所知实际上并不多,但因他人家务事外人不得而知,所以才会误认为多数家庭幸福美满,其实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是这样吗……”梅映雪皱眉思索好一会才说:“可是我看别人家的丈夫好象都很好啊,为什么我的运气就这幺差呢?”
邱舜翔见她似自问又似询问的喃语,不觉轻轻暗叹口气,轻说:“这或许是很多妻子心中的疑问,婚前的他风趣又绅士,婚后却完全变了样,无趣又无赖,只能怨叹自己的眼睛不够亮,看错了人。”
梅映雪觉得他说得再真切不过了,不由出声附和说:“对啊,就是这样,当……”要对一个尚是陌生的男人说起自己的新婚情形,不免教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害羞。“当时他对我说要努力念书,好求取功名的,我以为他是个肯上进的良人,就算穷一点我也可以忍耐;要我杂的家务,我也无怨,可是到头来他……”想到心酸处,她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却欺骗了我,擅自拿走我的首饰去典卖。东西卖都卖了,我也就认了,可是他不该……不该……”
话说至此,喉头顿觉梗塞,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有泪珠代替未完的话滴滴奔流而出。
邱舜翔见状遂起身坐至她身边,舒臂将她轻拥入怀。
梅映云亦不自主把头深埋他胸怀,泣声低语:“我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我?我是那么地崇爱他,把他当成我未来生命的全部,为什么我付出我的所有,得到的却是一无所有?如果是我做错了,告诉我,我可以改啊。”
丘舜翔听着她心底的呐喊,感到无比的心疼,不觉将她紧拥,轻语:“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绝不是你的错。你已尽心了,你已努力过了,既然事情已过了,你已远离那个世界千年之远,再去回想、再去责问自己哪里做错了也无用了,只要他们认为他们没错,你就不可能有对的一天,就算你以死明志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只徒留给爱你的人无限伤悲罢了。”
梅映雪抬起泪水盈眶的双眼。他的话语虽轻却带着无限冷酷,尤其是“只要他们认为他们没错,你就不可能有对的一天”,不由让她的心冷得想打寒颤,朱唇微启合,片刻才轻语:“你的话好……好冷酷啊,可是……”
“可是再真实不过,对吧?”邱舜翔微笑,抬手抹去她眼角欲滴的泪水。“所以别再自责,也别再为此而伤悲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他的微笑好温柔,可是眼神却是如此的冰冷,不,应该是过度睿智给人的错觉!一时之间梅映雪为这个发现而惊愕。
邱舜翔亦发觉了她眸中的愕然,微眨眼敛去那冷然眸光,绽开抹迷人的笑容。“你觉得呢?”
梅映雪顿从愣然中回神,随口应道:“对呀、对呀。”话落方觉奇怪,到底是对什么呢?
邱舜翔见状唇边掠过抹奇异的笑,松开手劝说:“如果这是上天给你的一个重生的机会,那你就应该要好好把握才对,知不知道?”
梅映雪偏头想了想,以前她自忖应该还算聪明,不过跟这丘家兄妹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好笨,以前的自己好象什么都看不透也想不到,只会乖顺地傻傻嫁人、傻傻地持家,最后傻傻地被人休弃,遂皱眉摇头说:“我好象不太知道。”
邱舜翔不觉笑了笑。“人生是由很多阶段相接而成的,成长中有许多的欢乐、感动,当然也有挫折,而那段让你心伤的婚变当然也只是人生中的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如果你一直沉湎其中,你往后的日子当然快乐不起来;如果能放下它,快乐的日子也就唾手可得。你想选择哪一个?”
梅映雪毫不迟疑便答:“我当然选择放了它,我不要一直快乐不起来!”
“这就对了,所以说上天安排你来到这个未来的时空,就是给你一个全新的自己的机会,现在你该学习怎么去开始另一段不一样的人生,毋须再去想从前的事;你要告诉你自己,那绝对不是你的错,你要对你自己有自信才对。嗯?”邱舜翔说。
梅映雪点头。“嗯,我必须对我自己有信心才行,可是——”她转首看他,疑惑地问:“可是我要怎幺做才能有自信?”
邱舜翔微笑,自信这种东西是要慢慢建立的,太急躁反而会加深她的挫折感,遂一耸肩说:“这个——我现在也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诉你好了。”
虽然只有两天的工夫,但他给予她绝对的信任感,所以梅映雪没有多考虑便点头。“好,我等你帮我想,告诉我答案。”
邱舜翔却接口说:“这样不太好,你也必须自已想想才行。”
梅映雪想想亦觉他说得有理。“好,我自己也来想想,看要怎么做才比较好。”
邱舜翔微笑点头,遂说:“已经很晚了,该休息了。”
语毕便离开她的床铺回到单座沙发上,拿起书本翻阅。
梅映雪见状便问:“你还不休息吗?”
“当然要,只是我习惯在睡觉前翻几页书,不看好象忘了做什么,有点睡不着。”邱舜翔说。
梅映雪点点头,心想他还真爱看书,哪像以前每次劝相公看书、练习写文章,总要挨他几句怒骂,不禁就问:“你要去考状元吗?”
邱舜翔闻言微愣,旋即笑了笑说:“大概吧,只是不知能不能考得上罢了。”
梅映雪接口说:“你这么努力地看书,一定能考得上的。”
邱舜翔开玩笑地说:“好,有你这句鼓励的话,我拼死也要考上,今天就多看几页书吧。”
梅映雪听了却又忙说:“可是还是不要看得太晚比较好,身体也要多照顾点,免得还没考试就病倒了。”说完还忍不住掩口打个呵欠。
她真是个善良又贴心的好女孩,邱舜翔心里暗笑,却点头。
“谢谢你的叮咛,我会多注意点的。”待见她打呵欠,又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梅映雪点点头,躺下拉上被子掩住口鼻,含糊地说:“逸萍说要睡觉前要说晚安,那就晚安了。”话落忍不住深吸口气,她喜欢被上那淡淡的气味,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丘舜翔看着她不自觉地笑了笑。要去考状元呀,要考什么的状元?再去进修拿第二个博士学位吗?目前似乎没这个必要,但将来也许可以考虑、考虑。想起她抱怨小妹捉弄时的娇态,不觉心想等她弄清真相时,是不是也会对他大发娇嗔呢?思至此,他不禁又漾开抹微笑。她真的满可爱的,又善良、也聪慧。
翌日,近午时分。
梅映雪抱膝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皱眉深思着。
吕淑雯从她的书房出来,瞧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泡了两杯茶,朝她走过去,将一杯茶放至她面前。
“喝杯茶吧。”
梅映雪回神,看见是她,又见那茶香四溢的清茶,轻语一句:“谢谢伯母。”
吕淑雯啜口清茶问:“在想什么?跟舜翔同房会被鼾声扰眠吗?还是他半夜喜欢说梦话?”
“都没有。他睡相很好,也很安静啊,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梅映雪说完此话方陡然警觉不妥,好象她半夜不睡觉都在看着他一样,所以话落忙低头,羞红了一张娇颜。
吕淑雯佯装不知,只是笑笑说:“那就好。”
梅映雪浅啜了口茶,睇了她眼略略迟疑才问:“伯母,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吕淑雯和善地微笑说:“当然可以。”
于是,梅映雪便把昨夜和丘舜翔的对话择要叙说一遍——当然略去他抱着她的那一段。
述毕捧着清茶看着吕淑雯问:“我总觉得我好象知道了些什么,可是却又不是那么地清楚?”
吕淑雯只是微笑看着她,儿子的渐进式引导,似乎让她得到了一点的启发,只要能再给她一点助力,她肯定能破茧而出,羽化成自在于天地间飞舞的彩蝶。
“让伯母来说一段伯母的故事给你听吧。”
梅映雪不解她为何想说她自己的故事,可是也相信她定有她的用意。
“我有五个兄弟姊妹,最大的是大哥,再来是两个姊姊,我排行老四,下有一个弟弟。我的祖父是大地主,传到我父亲的手中,生活依然相当富裕。双亲十分用心栽培我大哥,大学毕业后甚至还送他出国留学,可是姊姊们却只念到初中毕业,便安排她们到加工厂上班,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姊姊们天资愚鲁、才智不如兄长,而是我父母认为女儿将来是要嫁出门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如果太过栽培会成为不折不扣的赔钱货。”
吕淑雯手捧清茶,凝着杯内淡淡的绿。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心里仍有着淡淡的怨。
“每当姊姊们回家,三姊妹关在我房里谈心的时候,姊姊们言词中总透露出强烈的求学心愿,计划着想靠自己的能力再去念书,无奈的是父母强硬规定她们必须把薪水的十之八九拿回家,美其名是帮姊姊们存嫁妆,实际上是寄给大哥大把花用,仅剩的就刚好足够生活而已,最后两个姊姊只能认命地放弃了。当时我不懂,家里又不是没钱让姊姊们念书,更不懂双亲的想法,我只看到哥哥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对待姊姊们就不一样?那时我很生气,也很担心我会步上姊姊们的后尘,为了能继续念高中,我便发奋读书,在高中联考时给考个榜首。”
梅映雪眉头微皱。“榜首?”
吕淑雯笑着解释说:“就像是科举考试中的状元一样,不过这个状元是不能当官的,但可以挑最好的学校,还可以领一笔奖学金,甚至可以学费全免呢。”
哇!真的女状元耶,梅映雪想起相公曾奚落她的那些话,没想到此刻活脱脱的“女状元”就在眼前,只是大唐王朝是不准女子参加科举的。
吕淑雯又继续说:“我预知考了榜首,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以及众多的亲朋好友一定会来家中锦上添花的,届时碍于面子问题和人言议论,我父母断然不会把我这个女榜首送进工厂当女工。然后,在大学联考时我又故伎重施地再次考了榜首,这下就更轰动了,连报社记者都跑来采访呢,我父母表面故作高兴,但骨子里可气得不得了,我妈妈更是成天叨念,一个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要做什么,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煮三餐而已,念书只是浪费钱,并开始威胁我,如果我执意要念大学,我的嫁妆就只有那一张薄薄的文凭。”
梅映雪听得认真,有些目瞪口呆状。
“可是啊——”吕淑雯唇边泛起一抹奇异的笑。“我心里十分清楚知道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唯有知识和自觉才能对抗‘女儿是赔钱货’的怪谬思想,我的计划是只要他们肯替我付第一学期的学费,我就有能力筹措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
”后来当我父母发现女儿愈来愈脱离他们的掌控时,便开始逢人便说我是多么地不孝,说我翅膀长硬了就想要飞了;说我不知感念父母养育之恩……然后在我大三那年,我认识了当时就读师大的外子,两人并开始交往。大学毕业后他入伍服兵役,我到外商公司上班,我们的交往是瞒着他父母进行的,因为他家里早已帮他物色了远房亲戚之女,是个国小老师,并要他退伍就回小镇的中学教书,然后和他们相中的媳妇结婚。”
这样的成长史和恋情,听得梅映雪欲罢不能,忙追问:“后来呢?”
吕淑雯唇边漾开抹甜蜜的笑意。
“我得知他双亲的安排后,便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如果他必须遵从长辈的安排,我们还是趁早分手吧,免得彼此都为难,可是他坚决选择了我。当纸包不住火时,他的双亲气得不得了,更以断绝父子关系威胁他离开我,因为他们认定我这个学商的女孩,定然是现实又势利的女子,一定无法成为好媳妇的,最后在逼不得已之下,我们决定先斩后奏,到法院公证结婚,然后再禀告双方家长。”
吕淑雯回忆起年轻时那段艰苦的恋情,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他们虽然不谅解儿子的决定,却更恨我这个媳妇,一心认定都是我带坏了他们的乖儿子。外子在婚后曾多次带我回家向两老赔罪,他们却从未给过我们好脸色,兄姊妯娌更不用说了,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批评得也严厉,顶着这个‘不孝恶媳’的罪名,让我也曾有过离婚的念头。”
梅映雪颇能体会这种被孤立、不被认同的感觉。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舜翔出生,我公婆看在男孙的面子上,才打从心里承认我是他们的媳妇,可是对于我们在外自组小家庭,还是非常地不谅解,认为我是因为不想事奉他们,所以才不想搬回家与两老同住。”吕淑雯转首看着她笑笑说:“如果是在大唐时代,我公婆就可以以七出中的不事舅姑之罪,要外子把我给休了,扫地出门。”
梅映雪惊得抬手指向自己。“那不就和我一样了?”
吕淑雯点头。“可是毕竟时代大不相同了,这点小事已不能成为休妻的借口,就算我公婆气得七窍生烟,只要我没犯法律上的罪,外子是不能随便和我离婚把我赶出家门的。况且我们是在双亲的反对下结婚的,如果太轻易就放弃彼此,不就更证明我们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吗?公婆对我们施加的压力愈大,只会让我们的心更加相依。”
梅映雪追问:“那后来呢?伯母的公公、婆婆还是不谅解你们吗?”
吕淑雯歇了口气,啜口茶微笑看着她。“中国人说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没有人的一生是顺遂无波的。十馀年前我公公帮朋友作保,结果朋友举家潜逃,最后公公只好向我们开口,是我拿钱出来替公公还了这笔债款,才免于老家被法院查封拍卖,至此我在公婆心目中的地位才大大地提升了,而这几年来我的事业逐渐打开知名度,也成了公婆最大的骄傲。”
述言至此,吕淑雯长长叹了口气。“这几年间我娘家的状况也有很大的改变,我大哥在美国娶妻生子不回来了,也没打算接父母过去奉养;小弟好赌又好大喜功,禁不住朋友几句吹捧,便合伙和朋友成立一家小建设公司,结果没几年就败光了祖产,弟媳眼见无法指望这样不负责的丈夫,提出离婚诉讼,取得孩子的监护权,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我父母因长子定居美国不归,无法含饴弄孙、也无人奉养,早已生气不已,并认定一定是媳妇在从中作梗,不让儿子和孙子回到他们身边;其实真正不想回来奉养父母的是我大哥。小儿子败光家产后为躲债而四处藏匿,小孙子又被媳妇带走,家中已无收入可供生活,可幸还有屋子可遮风避雨,我爸爸因而气得中风瘫痪;我妈妈也老了,还要照顾坐轮椅的老伴,也无能力谋生了。虽然他们早就不承认我是他们的女儿,可是他们总生养过我,我也不忍心看他们困顿无所依,所以就替两老申请了一位外籍看护,并每月给予足够的生活费用,所以呢,现在我们在两老的心目中也成了最孝顺的女儿和女婿了。”
梅映雪听完了这故事,不觉轻呼口气,不过心底却有一点点莫名的无奈和不平。
吕淑雯说完只是啜口茶,想把心湖翻腾的深远记忆又沉回心底深处。
好一会,梅映雪微迟疑地问:“伯母,逸萍说这家子的财产都是你的,伯父所赚的钱不及你多,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这若在我们的大唐是很难想象的。”
吕淑雯却是漾开抹甜蜜的笑容。“我虽然拥有令人钦羡的财富,但这一切如果不是有你伯父对这个家庭的付出,我无论如何也没有今天的成就,更没有这么美满的家庭的。所以如果财富和他,只能让我选一样,我宁愿放弃这一切而选择他,因为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丈夫,一个真正称得上‘良人’的男人。”
吕淑雯话语中的深情和坚定,令梅映雪大为感动。或许这才是真正夫妻的感情,可是她和杜子风并没有建立起这样的情感,思至此不觉感到黯然神伤。
吕淑雯见状心知她是在感慨那早逝的一段姻缘,就说:“也许是伯母鸡婆了,但你将来还是有很大的机会再结婚、组织家庭,所以伯母要告诉你一些过来人的经验。首先呢,你必须清楚地确知,婚姻是夫妻必须同心的事业,只要一方懒怠,这婚姻会维持得很辛苦,虽然都是妻子忍让居多,但大都是为了尚年幼的孩子,但二、三十年后孩子长大能自立了,被无情抛弃的反而是丈夫。”
梅映雪惊讶莫名,问道:“为什么?”
吕淑雯双手一摊。“因为妻子不必再为孩子而忍受恶质的婚姻了,所以干脆就把丈夫给休离了,免得看到碍眼、想到生气、恨起来想杀了他呀。”
休夫!真的可以这么做吗?梅映雪虽觉难以想象,但思及妻子必须忍耐二、三十年的时光,好象真的满痛苦的,不禁就说:“可是要忍耐那么久,恐怕心都死了吧。”
“没错呀。”吕淑雯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说,择偶不是要他有钱或家世好,因为你不是要嫁他的钱财和家世。结婚是挑一个可以共度一辈子的伴,因此第一要件是他要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第二要件也是最重要的,他要能在你于夫家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时候,有能力和勇气挺身保护没有犯错的你,而不是放你自己去面对那些不公平的待遇和压力。”
“这样啊……”她似有所悟。
吕淑雯漾着甜蜜的微笑说:“想当初追求我的人,不乏有人条件比政铭更好的,可是他对家庭和婚姻责任的认知,让我决定把终身托付给他,和他共组属于我们的家庭。若不是他愿挺身抗拒来自他父母的强大压力,为了我和孩子,坚持不搬回去与父母同住,我想我们的婚姻早就不保了,舜翔和逸萍也不可能无忧快乐地长大。所以政铭也许没有显赫的大成就,却是我最感激也是最爱的丈夫,更是孩子们心目中的好父亲。”吕淑雯说完,不觉露出幸福甜蜜的微笑。
梅映雪看得出她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让她好生羡慕、也好感动。心想,如果她也有机会碰到这样的男子,与他共伴一生就好了……思忖向往之间不觉把视线投向邱舜翔的书房房门。
不意,邱舜翔却突然开门走了出来,把梅映雪吓了一大跳,忙移开视线端起茶啜饮。
吕淑雯见状不觉暗暗一笑,问道:“你要去准备午餐吗?”儿子在老公的训练下,承传了一手好厨艺呢。
邱舜翔点头。“逸萍说她今天中午想吃海鲜什锦面,爸也要回来吃中饭。”
梅映雪闻言立刻说:“我也去帮忙。”
邱舜翔微笑点头。“好啊。”
梅映雪放下茶杯,立刻离座与他相偕往厨房里走去。她希望能向厨艺不差的他学做几道邱家人喜欢的菜肴,好将来能加入轮流做饭的行列,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点报答,即使现在只能跟在掌厨者身边递些小东西,她都愿意帮忙。
吕淑雯见状,不觉露出个颇富意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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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加之罪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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