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第一章

  「妈,霏霏的照片就这些吗?」罗元浩将相本和存有照片的光碟收进纸箱。
  「我那里还有,艳云那边应该也有。不过,你也留一些给我们,想她时,才有照片看。」
  他扯唇笑了一下。「说得也是。」
  「这里面是她的相机,电池被她爸拿起来了,都收在袋子里。」
  接过准岳母递来的相机袋,他一并放入纸箱,直起身时,他看看房里所有的桌和柜,化妆台、书柜、床边桌……他目光停顿,盯着床边桌上的相框,里头是他和未婚妻的照片,还有一张未婚妻和家人的照片。
  「你要拿就拿走你跟她的合照,这张全家福给我留着。」他的准岳母觑见他眼神,紧张兮兮地拿过相框。
  他抿唇微笑。「妈,我不动那相框的照片,那张合照我这里也有。」
  安心地放回相框,他的岳母促道:「好啦好啦,你不是要去订喜饼?东西搬上车就可以走了,多留你,你只会多摸走霏霏的东西。」
  「不会。已经搬得够多了,也是要留一点给你和爸。」他弯身抱起两个相叠的纸箱,步出房门,往大门走。
  「知道就好。真搞不懂你,把她东西搬去你那做什麽?人都不在了,也用不上,留在这不是比较好吗?她要是回来了,才会觉得她房间一如往常,才会感到熟悉啊。」
  「我们就要结婚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东西当然要放我那里,这样她在我那边,也会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吧。」他把东西搬上车,再回到未婚妻房里,又抱起两个纸箱。
  「你新房开始准备了吗?」准岳母跟在他身後问着。
  「有。我前几天去看了化妆台,没中意的款,所以我订做了,过几天就会送来。」
  「要我帮忙吗?」
  他转首看了岳母一眼,笑道:「不用。有我妈在,布置房间不难。」
  「新房是你那边,还是你爸妈那边?」
  「新房是我现在睡的房间。」他与双亲住楼上楼下,新房在哪都方便,只不过在自己住的楼层比较有隐私。
  「你不用装潢了,简单贴个囍字就好。」
  「这样太寒酸,内部细节还是会有点更动。床单窗帘那些要换新的,床单要喜气一点,本来想要粉红色,不过窗帘我想换成深紫色,比较不透光,也不失浪漫;但这样和粉红色床单配起来比较没那麽一致,所以床单可能会挑粉紫色。当然,要去现场看色後,再做最後决定。」把东西全数搬上後车厢,他侧眸对着岳母笑。「妈觉得我这样安排好吗?」
  「你跟霏霏说好就好,她想要什麽,你依她就是了。」
  他微微笑着。「我知道。」
  「对了,艳云说要挑张正面照,好看一点的,她要放大,做人偶要贴的。」
  「好,我回去挑挑看。」他电脑、手机、相机里有许多未婚妻的照片,或她独照,或他与她合照,要挑好看的,不难;不说她模样好看,很上相,就算不上相,凭他玩相机多年的经验,後制也能做出好看的样子。
  「你……」犹豫了会,道:「前几晚跟霏霏她爸说到你,我们的意思是,你和霏霏婚礼後,这事也算圆满了,将来你若有机会遇上不错的对象,可要好好把握啊。」
  他微讶地看了岳母一眼,低眸不语。
  「你只是娶个神主牌回去,也没人能帮你传个後,将来你老了时,身边不能没有伴,所以你还是要有你自己的家庭。你不要担心我和霏霏她爸会反对,我们反倒希望你赶快认识其他女孩;要是你真因为霏霏而终生不娶,我们才是对你爸妈感到不好意思。人走了就走了,活着的人,日子总要继续。」稍停顿,见他似无心这话题,叹口气,问:「都要中午了,留下来吃饭吧,我简单炒几样菜。」
  「妈,不用麻烦,路上随便都有得吃。」
  「你跟我客气吗?」
  他摇首,低道:「不是。我知道爸上班时,你自己一个人很少开伙,所以不用特意再做给我吃。而且……」他摸摸鼻梁,扯唇笑。「我怕我又忍不住把霏霏的东西都摸走,等等挨你骂。」
  「我有这麽凶?」他的岳母笑出声。「好,不勉强,那我先进去了,车开慢一点。」
  他颔首,看着岳母进门,他压下後车厢门,绕过车尾,打算坐上车时,身侧两道身影经过,他稍停步,让对方先行。
  「你一定要记得,要说自己对那个工作很有兴趣。」
  「你要我骗人啊?」
  「不是骗人,去应徵都要这样说,人家老板才可能用你。」
  「那就是骗人啊……」
  「不这样谁要用你?你一定要说你非常想得到工作,你很喜欢那个工作,你会认真努力学习,希望老板给你机会。记住了?」
  「可是我明明就不想做那种工作。」因为要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你如果这麽老实告诉老板,人家不会聘用你,所以一定要说你非常喜欢那个工作。」
  「为什麽要骗人嘛……」
  是两名女子,他未看清面容,但匆匆一瞥,仍能瞧得出年纪略有差距,长发的较年轻,叮咛长发女子的看上去应有五十岁,听对话的口气,大概是母女。
  两道女性身影渐远,他才打开车门上车,刚发动车子,手机响了,他看了眼萤幕,是公司的品慈。他接通,听着。
  「……订便当?」他思考片刻,忽想起前头不远处有家小餐馆,他和霏霏去吃过,餐点不差,也平价。「不用帮我订了,我外面吃就好。」
  结束通话,他将车子稍往前开,免得堵住岳母家的出入口。
  下车时,他带上笔记型电脑,信步朝餐馆走。他点了一份商业午餐,在等候上餐的时间,他打开电脑,点开资料夹,播放着所有的相片。
  之前听艳云稍微提过,纸糊人偶会是真人尺寸,那麽找半身照或是特写脸部的,是不是比较好?关於纸紮,他没特别深入了解;思虑几秒後,他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接通时,他犹豫了两秒,道:「姊,我是元浩。」
  对方顿了下,笑出声。「你突然这样喊,我真不习惯。」
  「多听几次就习惯了。」他可以想像到她那种呆愣的表情。霏霏和她是双胞胎姊妹,以往他总是艳云艳云地喊,但他已决定和霏霏结婚了,於情於理,他都应该称赵艳云一声「姊姊」。
  「突然找我,有什麽事?」赵艳云打了个呵欠,还困着呢。
  「要问你,你帮霏霏做的纸糊人偶,是跟她真人的体型一样吗?」
  「嗯……就是真人尺寸啊。我妈有没有告诉你,要挑一张照片?因为人偶脸上要贴她的照片,才能代表她。」
  「我正在挑,不知道你想要怎麽样的照片,才打电话给你。吵醒你了吗?」听她说话口气,还有浓浓的睡意。
  「差不多也要起床了。照片我要五官清楚,正面照,最好像大头照那样。但大头照往往笑容僵硬又做作,如果有生活照,但脸部表情清晰度像大头照的那一种照片是最棒的。」
  他听着,看着萤幕上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专注时,身後椅背像被撞了下,他回首探看,一名男子正和两名女子说话,男子面着他,其身後一扇门敞着,他想那大概是员工休息室或办公室。
  撞到他的应是背对着他的长发女子。在看见她身上毛衣花样时,他微感意外--是稍早前,他在岳家门前遇上的那两名女子。
  「经理,拜托一下,她真的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年纪较大的女子频朝对方弯身点头。
  「实在没办法,你看她那样子,怎麽做这种工作?」男人皱着眉,指着长发女子。「她从头到尾,眼睛不是看地板,就是四处飘。问她话,她也不应我一句。别说一句,一个字我都没听她说过,像个哑巴一样。」
  「我不是哑巴。」长发女子忽然扬声说。
  身後的对话断续传入耳中,电话彼端的声音他听不真切,罗元浩低声说了句「这边有点吵,我等等再打给你」便结束通话。
  「你看,她现在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以後是不是也这样跟我说话?」男人指指长发女子,瞪视女子的母亲。「现在年轻人都这麽目中无人吗?面试个工作,还要让妈妈跟着出来,妈宝是不是?抱歉,我这里不需要妈宝。」
  「不是不是!经理,请你先不要急着否决。我女儿她只是反应比较慢,但是她很勤快,也很爱乾净,她--」
  「走走!」男人挥手。「不用说这麽多,我说不用就是不用!我很忙,别在这阻碍我们工作人员出入。」说罢,越过两人。
  不就是来谋求一份工作,需要这样赶人吗?
  虽无意偷听,但人就站在他身後,罗元浩将他们的对话全数听清,目光不禁落在朝前头外场走去的男子。要真是应徵上这份工作,面对这样的主管,也不轻松吧?他有点为身後女子感到松口气。
  「不是跟你交代要看着对方吗?你这样……」妇人叹口气,往门口方向走。
  「妈妈,等我啊。」长发女子跟上,一面走,一面抬高两手将长发束起,发圈一套,便是乾净俐落的马尾了。
  罗元浩阖上笔电,不经意抬眸间,觑见女子束发的举动,那微偏的脸蛋,让他留意到她近耳旁的疤痕……好像在哪见过她?
  他沉吟了会,服务生送来餐点後,他忽忆起那道疤痕的主人--可不是今年五月他因肠胃炎入院治疗时,出院那日遇上的那名举止古怪得像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女子?
  虽没能瞧见面前这名女子的面容神情,可她蓄长发,他看她行为并无异状,声音柔软悦耳,与医院遇上的那名有着尖锐嗓音的齐肩发型女子会是同一人?
  这些与他何干?在他拚命回想医院遇上的那名女子面容之际,突发觉自己这举止太过无聊,不过擦身而过的路人,需要这样认真回忆?
  他摇头笑,低首开始进餐。
  *
  罗元浩瞪着面前这张女性面容。
  眼睛稍圆,瞳仁很黑,迎视他的眼神亮晶晶的,令他想起他工作时,偶会利用来寻找最佳光线的黑色玻璃弹珠;黑长发直顺自然地垂落,额前一片刘海整齐浮贴着。
  整体来说,五官端正清秀,肤色白皙,模样与气质有那麽点像正常日剧里常出现的高校女生。用时下年轻人爱用的说法,她很萌。
  摘下那度数仅有一百五十度的眼镜,微朦胧的视线下,面前女子一样是端正清秀,一双圆眼骨碌碌瞧着他。他陷入沉思--无论是清晰下看她,或是刻意拿下眼镜看她,这女子和寻常人一样,瞧不出有何不同。
  他戴回眼镜,镜片後的目光再次落在她面上,他打量起她的穿着。
  三月天,是有点寒意,不过这几日气温稍高,昨日中午一度高达30度,犹如夏季;他这几日还换上了夏季的内衣,外头仅穿一件长袖衬衫,但何以她穿得像寒流过境?围巾、手套,敞开的铺棉外套下是件圆领针织毛衣,里头还有件黑色套头,或许更里面还有卫生衣也说不定。
  他瞄瞄坐在身侧的李姿伶。同为女性,李姿伶也只是一件合身高领衣,底下一条灰色窄版长裤而已,室内空调维持在26度,面前这女子不至於要穿成这样吧?
  穿着上是有点夸张了,除此,他瞧不出这女子有何不同。李姿伶不是说这叫施晴的女孩是傻子?傻在哪?他不是看不起傻子,就他对一些智商较低的弱势民众印象,他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眼神有些呆滞,或是表情较异於一般人的女子,现在看来,这个施晴再正常不过。
  罗元浩睐了李姿伶一眼,不明白她方才为何跑进他办公室,像只被偷了蛋的母鸡一般呱呱叫着施晴是傻子。
  那不过是五分钟之前的事。他正在修片,李姿伶闯进他办公室,告知他今日要来面试的人已到;李姿伶虽是会计兼线上客服,但人事工作大部分时候也是她在负责;他一贯要她和对方谈就好,李姿伶却变了脸色,高声质问他在搞什麽鬼。
  被问得毫无头绪,李姿伶才又开口,说他要她叫来面试的对象是个傻子,问他为什麽要找傻子当助理。但他何时找了傻子当助理?
  他记得昨日李姿伶拿了叠履历表让他挑人来面试,下班前他将履历表遗忘在桌上,忘了给她;稍晚时,她一通电话打来又是哇哇叫,他交代她他挑的人选履历就在他办公桌上,让她拿了履历就通知来面试。
  这过程中有何疑问?为何李姿伶的反应令他一再感到夸张与疑惑?
  「施小姐,」罗元浩转正脸庞,看着施晴。「我看你经历,你曾在便利商店打工?」
  施晴没有回应,一旁施母用手肘推了下她,她才应声:「嗯。」她微偏首,看着陪同她前来面试的母亲,母亲温柔地点了下头,她才又看向罗元浩。「我在7-11打过工。」
  「你念……」他垂眸,细看履历,目光移到毕业学校一栏时,诧异地抬眸看她。「你读医药大学?」
  施母再度用手肘碰了下她,她点头。「对的,我念医药大学。」
  「什麽系?」问话时,他是低眼看着手中那份履历的,没听见回应,他抬眼时就见她又望着她母亲,她母亲同样给予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她才正眼看他。
  「中医系。」施晴神情认真,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还没哪个来面试的可以这样对着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她的凝视。以往他也曾这样亲自面试,但那些应徵者只在回答问题时才对着他的眼说话,只有这个施晴,从他一进来,李姿伶向她介绍他的身分後,便这麽看着他,专注认真到他有些不大自在。
  罗元浩别开目光,问:「你读中医系,怎麽会想来应徵这个工作?」她去采药草捣药磨粉会比较实际吧?
  「有兴趣。」她仍然盯着他看。
  他指腹搓搓眉角,又问:「你喜欢摄影?」
  「喜欢。」
  「多喜欢?」
  「很喜欢。」
  「那……说说看你对摄影这件事的想法。比如你做这件事时的心情?」有无经验不重要,他期望是有热忱、肯学习的。
  「啊?」施晴瞠圆了眼,朝他投去困惑的一眼後,望向她母亲。
  「就是你在拍照时,你有什麽心情,说给罗总监听听。」施母温和的语气,道:「出门前,我跟你解释过我们要应徵的工作是拍照助理,你忘了吗?」
  「哦……」施晴发出长长的恍悟声,亮着眼睛看他。「我喜欢拍照。」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这位施小姐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吗?否则她母亲为何还特地解释一番?罗元浩盯着她瞧,张口欲问,她母亲先说话了。
  「罗总监,不好意思,我这女儿很喜欢拍照,不过要她说出她的想法,可能有点困难,但是她真的很想要这份工作。」施母有些局促,看看罗元浩,才又开口:「她车祸後,就变成这样了。」
  车祸?变这样?这样是哪样?罗元浩目光定在施母脸上几秒钟,才慢吞吞移至施晴面上。从方才对话至此,他只觉这女子反应似是不够灵敏,回答之前还得先看一看她母亲,像是没自信,这情况不算糟,何以她母亲说得像是相当严重似的?
  施母看出他的疑惑,先是叹口气,才缓缓开口:「事情发生那天,她走在马路上,遇上两部车对撞的车祸,撞击力道很大,其中一部车先和另一部车对撞後,又往对街冲,施晴当时就走在路边,她被那部车子撞飞出去,醒来後,她的认知好像有些混乱,很多她原本懂的、她该懂的,都忘光光了。」
  「……失忆?」罗元浩看看施晴,眼神带着探究,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底被母亲掀开,脸蛋微微红着。
  「我本来也以为她是失忆,医生做过详细检查,她脑部正常,没有伤到任何地方,生理上来说,不应该是失忆;虽然事後看路口监视器影片,撞击力道真的很大,但是运气好,昏迷一年多後她醒了;醒来後会叫我妈妈,看着挺正常,後来慢慢发现她有些不同。」
  罗元浩探究的目光直盯施晴,他忽感喉头微痒,掩嘴轻咳了声,将目光缓缓调向施母。「哪里不同?」
  「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她认得我,但是……有些她该懂的,她好像是忘了;习惯和个性、喜好这些都有改变。她以前不爱看连续剧不爱卡通,喜欢看谈话性节目、新闻,或是健康有关的节目;但她现在不看新闻,特别爱现在最红火的清穿剧;她忘了台北市长是谁,她对灰太狼的了解可能还比对台北市长多。我看新闻时,她还问我什麽是收贿贪污。」
  罗元浩看着施母,像是听故事听得入神般,直至身侧李姿伶手肘碰了下他,他才回过神。他喉咙又痒,轻咳两声,他问:「那麽……会是选择性失忆?」
  「不知道。」施母摇摇头,语气无奈:「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她到底怎麽了。各大医院都去做了检查,没有医生可以给我正确答案,都是用『疑似』这说法。有医生说可能是选择性失忆;有医生说她可能是不明原因的心智退化,也有医生说应该是受到惊吓引起心理创伤,造成脑部管理情绪的部位改变,影响了她的情绪、行为动机、记忆等,建议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还有医生说她现在的行为很像是亚斯伯格症。」
  「亚斯伯格……」他想了想,问:「自闭症吗?」
  「不确定。她有点像亚斯伯格,但也像高功能自闭症。有些专家甚至认为这两种是一样的病。」
  「……」真是鸭子听雷。他看了李姿伶一眼,她的表情更夸张,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施母明白并非人人都懂什麽是自闭什麽又是亚斯伯格,她开口解释:「亚斯伯格坚持度很高,像她现在变得爱画画,一个线条可以擦了又擦,擦到纸破了她还是不满意。高功能自闭症的自闭倾向比较低,就是在语言的理解能力上会比较差,不过学习力很强,跟她说过一次,她就能记得。」
  施母看了看罗元浩,续道:「虽然她现在很固执,但她不吵人、不烦人,很乖的,她不会的东西,只要教她,她一次就记得住了。」
  「自闭症什麽的,那不都是从小就有的病,怎麽可能这麽大了才有?」李姿伶疑惑地开口。
  「我也是这样想。医生说,可能她本来就有,只是表现不明显,所以我没发现;这次因为车祸做了检查,才检查出来。」
  「这说法让我难信服。她有没有可能是撞到灵魂出窍,所以变笨了?」话出口,她发现罗元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坨屎,她翻翻白眼,不说了。
  「她不笨,我可以挂保证!」施母声音微提高了些。
  「罗总监,我也不愿意她这样。本来身边还有存款,但付了医药费,还有出事到现在的这段日子,为了照顾好她,我没工作之外,又要支付日常的开销,存款快花完了,我必须出门工作,才能养活我们母女俩,所以我会教她、告诉她工作时应该注意什麽。你放心,她记忆力相当好,教一次就会,也真的很乖,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施母像是要为女儿在这位总监面前博得好印象,说到最後,语气有些急切。
  「真的,她真的很乖,学东西也非常快,不相信的话,可以先试用一天好不好?我帮她应徵了十多个工作,大家只是同情地看着我们,没有老板愿意用她,就连她之前打工的便利商店老板也不肯再用她。她总不能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能力,等着人家养;我是妈妈我愿意养她,但哪天我走了她怎麽办?」
  罗元浩沉着眉,看着面前着急的母亲。
  虽感觉这妇人有些面善,但确定彼此是不相识的。对於初见,她却能对他说这麽多,连存款这些都毫不隐瞒;听她所言,家中似乎就是她们一对孤儿寡母,想来真是被生活逼得无法可想,才会带着这样的女儿出来谋求工作;他当然也同情,但他可不是慈善家。
  斟酌後,他以最和缓的态度徐声道:「摄影助理这工作并不容易,虽然只是一个助理,我也不要求一定要有相关经验,但老实说,助理比摄影师还累。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打杂的工作,背相机、拿反光板、帮新人整理服装、换布景,甚至是开车买便当这些,都是助理的工作。工作时间很长,早上十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要打扫,要学基本礼服修改,要学一点造型化妆技巧,没有周休二日,固定休周三,薪水不高,只是领基本底薪……」
  他实话实说,也带有几分企图吓跑她们的想法。瞄瞄母女俩的表情,发现她们没什麽特别神色,他只好残忍开口:「施太太,我想,你女儿可能不适合,这个工作太操劳了,以她目前的身体情况看来,她还是--」
  「罗总监,拜托!」施母倏然起身,九十度鞠躬,身旁的施晴见状,连忙跟着起身行九十度鞠躬礼。
  施母再开口,说:「我们再没有收入,生活真的会有问题。我有手有脚,不想靠什麽救助过日子,施晴这情况也不符合申请残障补助,所以拜托你给她一个机会!先试用看看好不好?试用期间不给薪水没关系的。你要是怕会有什麽问题,可以白纸黑字约定的。」
  没遇过用这种礼数请求工作的,罗元浩起身,道:「施太太,请坐,你这样我实在承担不起,这只是个薪水不高的工作。」
  「不论薪水如何,对我们母女俩来说,只要有工作,我们就万分感激了。罗总监,是不是能拜托你,先不要否定施晴,让她来试一天看看,好不好?」
  罗元浩咳了两声,喉头舒服了些,才道:「施太太,先坐下来谈,好吗?」昨夜有点发烧,咳嗽愈来愈明显,大概真的感冒了。
  待母女俩重新坐下,他跟着落坐。
  他低眸看履历表,掩饰有些浮躁的心思。他捏着眉心,感到为难--无论是什麽高功能自闭或是亚斯伯格,应该都不适合这工作。要知道,现代人是愈来愈懂得要求,服务稍不满意,拍照录影或写文章放上网路,网友们一转贴,无论是非,对公司形象总是一大损伤。她带有这样的问题,知道如何服务客人吗?
  手肘被碰了下,他侧眸看向李姿伶,她使了使眼色。他当然明白她是在告诉他--施晴不适用。既然两人都有这样的共识,拒绝是必然的,何况他本来就有权利决定他要用什麽人才。
  罗元浩抬脸,掀唇正要开口,面前的清秀女子正侧首看着她身侧的母亲,抬指将长发勾到耳後,不经意的举止,却让他清清楚楚看见近耳处的伤疤,仍旧显眼。
  原来是她们。曾经偶遇,他没能清楚瞧见这两人的五官和面容,只隐约有种熟悉感,现在见到那道疤,再追忆几个月前他在小餐馆遇上一对母女求职时与餐馆经理的对话,他可以确定她们是几个月前他在小餐馆遇上的那对母女。
  他复又忆起医院遇上的女病患和其母,会是同一对母女吗?距医院那一见也有七、八个月甚至更久,当时妇人戴着口罩,妇人女儿又是一头齐肩发型,对比现今的长发,他实难确定这个施晴和医院饮水机前的那名几乎疯狂的女病患是否为同一人。
  沉吟间,一个小黑影在眼前晃两圈,他愣半秒,目光随那黑影落在他捏在指间的履历表上--是只小蛾,体型、颜色花纹,他再熟悉不过。
  他瞪着蛾,霍然明白了这一切。
  昨日李姿伶让他看履历挑人时,他明明看上一名有门市相关工作经验两年的人员,他不记得姓名,但印象中,并非姓施。稍早李姿伶进他办公室嚷叫着他让她找来的是个傻子时,他一度以为是李姿伶拿错履历,因为很显然的,他与李姿伶看的履历并非同一份。
  这只小蛾的出现,更证实了李姿伶拿到的履历,非他原先中意的那份。
  为什麽?为什麽要插手他工作上的事?
  他盯着那只蛾,忘了现场还有人;李姿伶发现他古怪,循着他目光看向那份履历,瞧见那只蛾时,扬声惊呼:「哇!牠从哪飞来的?」
  他眼睛眨了下,才想起该回应面前母女时,手中履历表被轻轻从他指间抽了去,他侧眸一看,李姿伶正将那张B5大的纸张,从两侧轻轻往中间对凹,他一愕,抓住她双手。「你干嘛?」
  「把牠放生啊。你去开门,我放牠走。」她努努嘴,示意他去推开招待室的门,好让她将小蛾带到室外。
  「放什麽生,不管牠就好了。」
  「什麽叫不管牠?万一在这里产卵,等等生--」李姿伶忽地一顿,看着手中纸张,困惑喃道:「噫?不见了……跑哪去了?」东张西望地找着。
  不见了也好。
  罗元浩抹把脸,将注意力转回对座母女。施母饱含期待的目光令他心口有些堵;他想着那只忽然出现的小蛾,想起几个月前这对母女被餐馆经理赶出店的画面,心里一阵烦躁,脱口就道:「明天十点,让施晴来试试看吧。」
  「啊!」施母惊喜,感激地猛道谢:「谢谢、谢谢!她一定会好好做。她现在反应比较特别,要麻烦总监还有同事,大家跟她说话时,先喊一下她的名字;她包包里有只熊布偶,叫毛毛,她习惯随身携带毛毛;她很坚持己见……」
  施母滔滔说着女儿较特别的反应举止,罗元浩揉着额际,禁不住想--他方才为什麽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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