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 第十九章

  大葵小葵那两只,不见的中用,但有一个人,绝对把他的话当成圣旨,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就有满汉全席送上来。
  “……”咕噜噜噜——
  没有送饭的匆匆跫音,只有腹鸣声响亮。
  “我、饿、了!”
  勾陈再度喊,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回应他的,仍旧只有寂寥的“咕噜噜噜噜……”
  一丁点的好心情,登时灰飞烟灭。
  他震飞门扉,打不跨出,准备兴师问罪去!
  首当其冲的,正是瘫软在草圃中央,一坐一卧,神情幽怨的大小花妖。
  “你们两只——没听见我说话吗?!”勾陈一开口就是冷斥。
  两小妖抬眸,仅止一眼,瞄瞄他,又垂下去。
  一只咬果酥,一只灌蜜酿。
  大口猛食,谓之“咬”。
  仰头牛饮,谓之“灌”。
  偏偏,小葵仔仔细细,将一块果酥掰成小小片,好珍惜、好不舍地放在舌尖,再抿含双唇,等它自行化开。
  大葵仰首,手上卷着叶管,不时沾沾怀中蜜液,让它一滴一滴落入口中,仿佛啜饮雨水甘露。
  “你们在做什么?”这两只行径太古怪,勾陈不由得问。
  “吃果酥呀。”口吻幽凄。
  “喝蜜酿呀。”音调哀怨。
  大小葵异口同声说道,更有志一同,投来怨怼眼光。
  “你们那叫‘舔’果酥、‘沾’蜜酿吧?”
  勾陈正巧也饿了,捉起两块果酥吃,再灌下整壶蜜酿,暂且止饥。
  此举换来大小葵惊天乱叫,一左一右朝他扑来,去抢果酥和蜜酿。
  “主人!你好浪费!蜜酿怎能用灌的?!”呀,干了?!
  “我的果酥!呜呜……”
  凄厉之音,好似勾陈强夺妻女,吃掉别人的心肝宝贝。
  “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叫曦月在做就好。”这两只,大惊小怪。
  “没有曦月!没有果酥!吃完就没有了!”小葵心疼死了,捧着只剩半边的酥饼,只想掉泪。
  “蜜酿也是,喝光了就没有了!”大葵伸舌去舔壶内,能救回一滴是一滴。
  “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赶跑了!”两妖同时嚷嚷。
  “对!主人欺负她、骂她,一定是!她才会不想再留!”
  两花妖含泪控诉,争先指责,两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时,勾陈无暇理会两花妖的无礼顶撞,脑中只响着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个宁挨雷击,置死生于度外,也要硬求着留下来的她,走了?
  勾陈浓红的眉,挑高。
  总算还我清静,不劳我出手驱赶——这样的声音,是有的。
  竟走得这么干脆?连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愿试——矛盾的思绪,似酸、似苦,同样也涌了上来。
  “她本就该走,若她还在,我也会轰她出门!”
  气话说来无比麻利,仿若已演练过无数回,就为了……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个词汇。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只。
  “主人,你简直没心没肝没肺!”两花妖又是一阵唾弃。
  “心,是真的没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这儿。”勾陈随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证着——没心没肝没肺:
  “我饿了,她有没有煮完饭才滚?”
  听听,这是人话吗?!
  身为他的花仆,大小葵深感为耻,无颜见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饭菜,才孤伶伶地一个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顺”说完,立即回归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议。
  “这两只——越来越没大没小,早知道当初养‘雪莲’当仆,还温驯些。”
  勾陈淡呿,悔不当初。
  “全走了最好,让我耳根子清净。”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
  仍是觉得饿,他继续觅食。
  既然他是煮完饭至少饭桌上不会是空荡无物。
  果不其然,他踏入食厅,便看见满桌丰盛。
  桌上包覆着一层薄术,不让菜冷汤腻,心意无比体贴。
  勾陈一坐定,成了满满一大碗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这女人手艺还真不差,难怪大葵小葵舍不得,连我都想说……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可是,这理由实在太窝囊,为了口腹之欲,就希望她留下?
  还有,以后抱不到了,怎么办?这则是身体之欲……
  瞬间,觉得喉头刺梗,难以吞咽。
  并非是鱼刺或碎骨,而是一种……无形的涩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可是狐神,司掌爱情,调侃貔貅驽钝笨拙,引以为乐,他又怎可能不断,自己为何不对劲?
  他只是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数百年过去,她对于他的影响力,仍旧巨大。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牵缚着他的心绪。
  勾陈甩头,甩去那份“承认”,下意识要端来汤盅,一口灌下,冲去喉间梗意。
  掀开汤盅,里头所盛并非汤水,而是一张纸条,上头写着短短几行字:
  去把心拿回来吧,为我舍弃了它,一点都不值,若真释怀不了,取回它,让它,为另一个人而跳。
  当他读至最后一字,纸的顶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迹。
  曦月所留的最后字句,生怕会带给他困扰,所以被阅览过后,便自动燃尽,不劳他动手撕揉。
  勾陈本能反应,要去拂灭活苗,可惜,抢救到的,仅存最后那句——
  为另一个人而跳。
  刺眼,这几个字。
  扎得勾陈眯起眼。
  气她说来云淡风轻,气她说着“另一个人”。
  他冷冷自语,赌气哼啐:“说得何其容易?为另一个人跳?万一取回它,它还是那么痛,再把它挖出来吗?!”
  食欲尽失,他却还是忿忿扒饭、吃菜,一盘接一盘,扫个精光。
  矛盾。
  就像认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若能不走……
  “小姑娘,又来买糖水冰?”
  小摊老板笑逐颜开,殷勤招呼着连日必到的熟面孔。
  “对,请给我一碗。”
  “马上好。”老板动作俐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数匙蜜豆,老板特地多舀许多,递上,“小姑娘,冰好了,小心拿。”
  “谢谢。”她付了钱,端起冰,窝到摊旁小登,品尝沁凉甜品,嘴里甜丝丝的。
  突然,她跳起来,又冲到摊前,忙不迭说:“老板,再给我一份!料多些!”
  老板虽不明所以,仍是动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钱搁这儿,碗我待会儿送回来!”她一溜烟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板只来得及应声。
  她奔跑过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着一人,背对她,纸伞垂遮,勉强看见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浓黑长发。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该糟,来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声喧嚷。
  执伞之人,缓缓转身,面容带笑,不加以责备。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顺势奉上。
  “那儿晒不到日,我们坐那边,请您吃冰。”
  她很贴心,挑了阴暗处,有处阶梯,上方屋檐横亘,铺有茅草,形成一处遮蔽。
  两人落坐,舀着糖水冰吃。
  能再见故友,她显得很开心,笑靥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吗?”她问的是甜冰。
  “嗯,清凉。谢谢你,曦月。”
  不忍直视,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儿,无关美味与否。
  她,正是曦月,连忙摇头。
  “该说谢的人,是我。谢谢您,特地来看我,圆我一个心愿,否则,我也没机会下冥府,向您道声‘珍重再见’。”她诚心感恩。
  文判浅笑,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其余的心愿,可有达成?”
  她回视他,笑容灿烂:“嗯,能再见他,在他身边停留数日,我已知足,这一辈子好值得,毫无遗憾了。”
  “是吗?那就好。不需要我再为你传话?”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后,藏着的些许悲伤。
  “不了,我没有其余的话想说。”曦月轻轻摇头,又想到:“先前托您传达的那些,也全数毁去吧,别让他知道。”
  勾陈他……也不会想听,毋须留下。
  那些悬念、那些呢喃,全随着她,一块儿带走吧。
  言语,若无法传递出去,便失去意义。
  辗转红尘,逝去的,真的是逝去了。
  “好。”他允了她。
  “文判大人,我还剩多少时日?”她执白地问。
  或许,她心里也清楚,迂回的时间……已经没有了。
  此回入世之前,文判已先告诉过她,这是最末一世,而且相当短暂,若寻不到勾陈,也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天机,岂能轻易泄露?”文判不改职守。
  话虽如此,文判摊在她眼前的右手,明明白白写着——十六日。
  他掌心的数字,震慑着她。
  虽然面不露哀乐,却也不曾做好准备,看见那么……短促的日子。
  竟连一个月都不到。
  她还曾猜想,能长达三、四年……然而,文判亲自跑上这趟,足以说明她的终期,不远矣……
  “这也是泄漏呀。”她失笑。太明目张胆了。
  “有吗?我半个字也没说。”文判不认此罪,手掌一握,掌心的字迹消失殆尽,不留罪证。
  “不知这短短几日,我能否访遍故友……友人太多,要一一道别,怕是道不完的。”活了几世,认识之人、妖、精、怪,族繁不及备载。
  她认真盘算着,该由哪儿访起。
  太远的,十六日无法到达,只能用信鸟寄送。
  太爱哭的,当面诀别,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不去亲自道别好了,她不怎么擅长安慰人,面对泪水会手足无措。
  芳草谷一定要去,她要抱抱虎兔娃娃儿们。
  途径芳草谷,会先抵达红枫山,山下小渔镇,皆有友朋……
  “曦月,永别了。”文判此趟来,只为这一句。
  若他不来,这丫头就要走得孤伶伶了。
  无论如何,她的最后一世,他定要来相送。
  曦月抬睫,眸光暖暖的,感受到他的用心。
  “嗯,文判大人,永别了,麻烦您好几世,谢谢您诸多照顾。”她盈盈屈膝跪下来,朝文判磕首,足足三遍。
  “起来吧。”他伸手扶她。
  冷然的掌心,没有“人”的体温,她却一点也不觉森寒。
  “难得文判大人上来,我带您去吃些好料吧,当做是谢恩!您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她裂开朗笑,不在最后徒留悲伤。
  “你身上还有太多钱,花不完?”
  “呵呵,也算是啦……”被看穿了。
  好几世的储蓄,她俨然是个小富婆。
  不花尽它们岂不可惜,所以用来大吃大喝,最后再通通捐光!
  “那么,今日便随你四处吃喝去吧。”文判不想坏她兴致。
  “整日都可以吗?”她面露惊喜。
  “是,整日。”他应允。
  “太好了!我带您去珍膳坊!那里烤鸭三吃最棒!”
  当然不只珍膳坊,还有闻香下马楼、口吅品御坊、八宝甜汤铺——
  曦月喜悦之余,不忘顾及:“可是,文判大人不都很忙?我本来以为您能拨冗一二个时辰,我就很开心了……”
  “忙中偷闲一日,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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