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您现在过去营里审那铁里木吗?」
「你先去,我随后就到。」萧翊人低头看着手上那张未乾的墨信,声音低沉而沙哑。「等……我把信送出,我就来。」
赵副将看着他憔悴的神情,低声道:「是,末将先行退下了。」
走出门外,赵副将忍不住回头看了 一眼……在微暗的屋内,那个高大挺拔伟岸如山的身影,脉脉温情中,却是无限寂寥。
乌水镇外秦家药田傅良辰清晨便起,带了锄头到她负责种植看顾的那亩川芎田除草翻土。
川芎,味辛,性温,归肝、胆、心包经,可活血散瘀,行气开郁、散风止痛。
根状茎黄褐色,羽状复叶,花白色,喜温暖湿热之地,又怕暴热、高温、较耐寒,能在田间越冬……秦家做事仔细,先安排了个老农教导她养顾川芎须注意的种种要点,她也学得极快,很快便把握了个中诀窍。
川芎喜排水良好、疏松肥沃的泥土,她每天都会小心轻手地翻着土,用小网子网去害虫,她甚至还去附近村落捜集鸭鹅粪便,挑回来自己埋堆成肥料。
半年下来,她晒黑也变得更瘦了,可是精神却很好,:双纤纤玉手也磨出了薄茧来。那是一开始操持农具时磨出了满手的水泡,把泡挑破了敷上药,綑上布条再继续做事,一天一天地磨练下来,她便不再那么容易受伤了。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初夏,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绿意盎然,就连日头也变得极为温暖,她常常被晒出了一身的汗。
日正当中,傅良辰停下了摘除杂草的动作,长长地吁了一 口气,抹了把汗,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石屋。
石屋本就不大,里头只放了张木板做床,一张小方桌,一个简陋的木架子摆放衣裳,就已差不多占满了。
做饭则是在紧挨着小石屋旁的一角,仅用简单的木头搭出来,下雨天的时候湿答答的到处漏水,所以她只能把小火炉拿进屋里,勉强搓些面疙瘩胡乱煮一小锅填饱肚子。
她将锄头搁在墙边,先到水缸舀了瓢清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总算稍稍解了渴热,正放下葫芦瓢要去做饭,身子却突然一僵,慢慢地低下头来,看着满满的水缸。
是她累昏头,记错了吗?
明明昨天水缸已经见底,才想着今天要抽空到两里外的小溪挑水回来的,为什么现在水缸满了?
她疑惑地左右张望,又抬头看了看晴朗无云的天空,难道昨晚下雨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得揣着浓浓的疑惑,放下葫芦瓢,先起了火炉里的炭火,再去洗了黄瓜和白萝卜,切成薄片,随意用点盐花腌了,然后翻找出一枚鸡蛋来,打入一小钵的面粉里,和着水搅拌成了鸡蛋面糊,又撒了点葱花,用少许的油抹在锅底烙成了 一张喷香的鸡蛋饼子。
傅良辰就着一碟子凉拌腌菜,慢慢地吃完了 一张鸡蛋饼子,就这样打发了午饭。
当她坐在树下那截充作椅凳的圆木上吃饭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藏在石屋暗影处,目光炽烈而心疼地注视着她。
……又令她受苦了。
无数次,他心神澎湃得想冲动出现在她面前,恳求她的原谅,并且紧紧将她揽入怀里,圈得牢牢的,再也不放手。
可是他不敢。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平北大将军,此时此刻,却捉不起一丝丝勇气出现在她眼前。
他害怕,看到她满眼恨意的眼神,但更害怕,从她眼里只看见陌生……萧翊人到死的那一天,也决计忘不了她坠崖前说过的话、看着他的目光。
每每想起,心如刀割,手脚冰凉得彷佛置身寒窟,通身上下再无一丝可供活下去的暖意。
他……还有什么资格求她原谅?
萧翊人两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指节都格格作响,眼眶灼热,却连喘息也不敢稍稍大些,就怕惊扰了她,又吓跑了她。
他心乱如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消瘦的她吃完简陋的午饭,在冷冰冰的水里洗完碗筷,而后又扛起那沉重的锄头往药田的方向走。
良久、良久后……
「主子?」隐于暗处的萧一再也忍不住现身而出,有些焦急地开口,「您既然昨晚便已赶到了,为何不前去与少夫人相见?」
「萧一,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有何资格站到她面前?」萧翊人喉头发紧,疮哑伤感地反问。
「主子?」萧一一愣。
「要是能这样暗暗护着她,时时看得到她,我便也心满意足了。」他低声道。
萧一哑口无言。
自家主子又几时这么颓丧失意没志气过?
「你们统统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就好。」他低声道。
「可是主子——」
「去吧。」
「是。」萧一只能吞下所有想劝的话,默默拱手离开。
但愿,主子和少夫人夫妻早日破镜重圆……
主子擒拿北戎摄政王后,攻克了大半个北戎国土,致使北戎幼主及太后吓得忙献上锦帛降书,并愿割让五座城池予朝廷,岁岁加倍进贡。
主子本想一举灭了北戎,可也深知当今皇帝疑心甚重,未必做不出狡兔死,走狗烹之举,故而留着北戎这个敌人,似是威胁又似保障,闲来充作练练兵,还能遮遮朝中帝王的眼,如此也好。
其实镇守四方的大将军们情同手足,手掌天下兵马,就算是皇帝想妄动,恐怕也得先好生惦量惦量自己的能力,只是如今君臣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势力平衡,若是可以,大家自然宁可天下太平。
半个月前,在打完一场漂亮的胜仗后,主子却只以部下用心呈朝廷,便将北地军务,连同朝廷犒赏赐封全部交由赵副将暂时全权统筹,而后自己单人独骑,奔驰千里赶到了南方,到少夫人在的常州乌木镇上。
昨晚,萧一是亲眼见到的,主子风尘仆仆地抵达时,原本俊朗的脸庞满是胡子拉碴,整个人活似在荒山大漠流浪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草莽汉子,哪还有半分名门贵公子、伟丈夫的潇洒飒爽?
而且他一个强悍的男人,手足无措地伫立在熄了烛火的石屋外,一站就是大半夜,怎么也不敢伸出手去敲门,看得萧一和一干暗卫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后来主子瞥见水缸里的水已快空了,又不顾他们的拦阻,亲自去挑了几趟水把水缸注满,而后才沉默地跃上石屋屋顶,就这样呆坐了 一夜。
萧一如今只盼,主子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挽回主母的心。
傅良辰开始觉得自己出现幻觉,要不就是附近闹狐大仙了。
起初,是水缸的水常常用不尽,天天都是满的。
接着川芎田里的杂草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半。
再来是屋顶上破了的两片瓦突然修好了,连那床棉被里的棉花都像是突然变厚了、暖和了不少。
而今天,她盯着柜子里满满的鸡蛋,惊疑不定许久。
「是谁在同我玩笑吗?」她喃喃自语,忍不住再去掀开下面那一格放置菜蔬的地方。
果不其然,里头满满当当装的都是新鲜脆绿得彷佛能滴水的菜,而且上头还用竹叶包了 一大条的腊肉。
她霍然起身,惊悸又忐忑地环顾着四周。
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老管事吩咐人送过来的?或是那位阿荣哥?可是药田离这里不远,她并没见过有谁人自药田边的小路经过。
「请问是哪位好心人,特意为小女子送这些菜蔬食物的?」她吸了一口气,扬声问道。
山风徐过,四周静谧。
傅良辰心下越发疑惑不安,苍白的面色微微紧绷着,带着戒慎之情慢慢地退入石屋里,砰地关门落闩。
「该死!我吓到她了。」萧翊人满脸胡碴,一头黑发随灯灰在脑后,悄然自屋顶上探出脸来,懊恼不已。
他已经在这儿守了半个月,却始终不敢露面,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瘦弱的妻子挑水、除草、翻土做着粗活儿,还吃不饱穿不暖的,他怎么也忍受不住。
可是趁她去药田的时候,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做的这一切,却又吓着她了。
「小辰,我真没用。」他伸手爬梳着头发,俊朗的脸上越见沮丧和无措。「我要怎样才能算是待你好,才能稍稍弥补你,能让你高兴?」
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原来是这么无能!
萧翊人浓眉紧蹙,失神落魄地坐在石屋顶上,纵然身曝在当空烈日下,依然觉得心口空荡荡的,一丝暖意也没有。
又过了几日,他强迫自己别一下子便将东西补足得太刻意,所以她用了两三枚鸡蛋后,他再偷偷地补进一枚,菜蔬也是,还有水缸里的水,他努力地维持着半满不满的样子。
初夏雨水开始多了,药田里的杂草总是冒得太快,他若没有帮着拔,她又得要辛苦地働到什么时候?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当傅良辰进了镇上再回来后,再进了小石屋半晌,随即拎了 一个大大的包袱、一身远行打扮地走了出来。
他的心跳瞬间几乎停止!
她要去哪里?她又要走了吗?为什么要走?
眼见她将包袱绑在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伏在石屋顶上的萧翊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如大鹏展翅般飞跃而下。
「你要去哪里?」
傅良辰一惊,抬眼看清楚是他后,小脸霎时一白,满眼防备地盯视着他。
原来竟是他?可怎么……会是他?而且还狼颜憔悴成这样?
她只觉耳际响着又急又重的心跳声,胸口 一阵发冷一阵发热,所有深埋在心底最深沉的怨慰与痛苦、愤怒,在这一刹那铺天盖地而来,可她越是悲愤,语气越是冷静。
「萧大将军,」她笑了,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您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吗?」
「小辰。」萧翊人心口 一痛,黑阵盛满了畏惧和痛楚,哑声道:「别这样咒自己,是我对不起你,我伤你至重至苦,你打我骂我出气,就算拿刀砍了我,我也任凭处置。」
傅良辰愣了下,随即怒上心头来,冷笑道:「大将军说笑,您这般低声下气的乞颜讨好,岂是我一个下堂妻受得起的?」
「你身上的箭伤还疼吗?」他眼眶热了,低声道:「听说,你在床上躺了 一个月,还几度高烧不退,身上有落下什么病根吗?阴湿天的时候疼不疼?」
她喉头一紧,泪水险些失控夺眶而出,又咬牙咽了回去。「萧大将军,我是死是活,已经和你没有半分干系。请你让开,我还有事,恕不能奉陪了。」
「你要去哪里?」他急了,失态地一把抓住她,却在感觉到掌心下那瘦得彷佛只剩一把骨头的纤弱手臂时,胸口重重一撞,疼得他声音都有些颤抖,「小辰,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眸光里满满的痛楚焦灼、温柔疼惜,曾经出现在她最美好的梦里过,可是这十多年下来,一朝梦醒后,她便再不相信、也不再需要这些骗人的假象了!
所以现在,他又来装什么情深眷眷的痴心男儿?
傅良辰眼底盛满苦涩,却是冷冷地笑了起来,只觉这一幕真真可悲至极。
他想骗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
「小辰……」萧翊人被她笑得心下一阵绞拧,无措地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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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货将军看走眼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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