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盼儿晓得在特权阶级的面前,律法常常不是唯一的依归,她无法靠法典 来给师父报仇,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
袭家再怎麽势力通天,也杜不了天下悠悠众口!京城是盛辉皇朝消息流通 最快的城市,她跪皇门,就是要让最好面子的锦文帝怕什麽来什麽,好逼锦文
帝出来杜天下之口,而这行为比起捋虎须,说不准还更凶险一些。
程盼儿暗地里咬牙,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办法好好劝他,只好冷淡绝情地 道:「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离我远一点。」
孙潜听她这麽说,先是一脸深受打击,之后委委屈屈地站起身。
程盼儿还以为他终於肯回去了,哪知他往旁边挪开一步之后,就又跪了下去。
程盼儿瞪大了眼睛,强忍着不骂人,又问他一次,「你究竟想怎样?」
本以为孙潜会继续纠缠,哪知他居然说:「皇门又不是你的,难道只许你 跪,不许我跪?我高兴跪皇门,你跪你的,我跪我的。」
短短几句话,就让程盼儿觉得有种下限再次刷新的感觉。
当晚宵禁后,两人一同挨了板子,孙潜居然从怀里掏出碎银买通执刑的官 员,让他打他重一些,打她轻一些。
好吧,她知道错了!她不该觉得这个人一点都没变,至少七年前那名弱冠 少年不会贿赂得这麽理直气壮又坦然自得。
第三天
这天依旧艳阳高照,好得不得了的天气。兴许是天气太好,出游的人多 了,经过程、孙两人身旁的人更多了。
孙潜的身体本来就还不错,这又只是他跪的第二天,除了憔悴些,没有别 的问题,反观程盼儿已经是蔫得像块烈阳下的冰,都快被晒化了。
三天没有进食,两夜没有睡觉,还挨了整整四十大板。其实这三天里,程 盼儿好几次就要倒下,每次都是望着自己身前李哲的遗体,才挺了下来,原本 就不好的身子其实早已到达极限,此刻全靠一 口硬气强撑着。
她不能倒下,她若是倒下,就没人给师父伸冤了!
程盼儿狠狠咬了舌尖一 口,居然没有觉得很疼,想必是连痛觉都痛到麻痹 了,只觉满口铁锈味,不过总算又清醒了些。
这日并不见前两天来问话的公公,程盼儿都开始怀疑锦文帝是不是刻意要让她跪到死?
最后,宵禁前一刻,一道高瘦的身影走了出来,程盼儿眯着已经模糊的双眼细看,竟然是严公公亲自出马了。
严公公走近,在她面前蹲下,依然是一副与人为善的脸,亲近而温和地 道:「程大人,你明明不笨,为什麽要用最笨的方式达到目的呢?」
「严大人……」程盼儿如今连开口都很困难,「那个人的命就真的那麽值钱吗?」
值钱到她师父的一条命都动不了他半根寒毛吗?程盼儿的手颤抖的按住李 哲冰冷的手。
「容太妃怀孕了,据说很有可能是男孩。」严公公叹道。
程盼儿跪皇门的事,锦文帝一开始就知道了,奈何容太妃要死要活的吵闹 着不许动她的弟弟,派人把程盼儿直接拉开又更难看,便想让程盼儿自己知难而退。
本想着程盼儿跪御书房不满两个时辰就病了好几天,这次顶多跪个半天一天,哪知她居然整整跪了三天,跪到严公公都觉得可能要出人命了。
「因为她怀孕了,我师父就该死吗?」程盼儿原本僵直的脸庞居然缓缓勾 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原来不只盛辉皇朝的法典形同虚设,连公道都已经死了吗?」
「当心你说的话。」严公公面不改色地警告她,续道:「如果你愿意现在离开,我保证三年之后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如何?」
「到时候他的死,就是因为别的原因,再也不是因为我师父,这怎麽能算 是给我师父交代呢?」程盼儿反问他,又道:「如果我有可以妥协的空间,从 一开始就不会跪皇门了。」
其实此刻程盼儿的声音已经虚弱到只剩极细微的气音,也亏严公公应该有 武艺在身,且程度不弱,这才能听得清楚。
「好吧,既然如此,你还有另一个机会。」严公公似是惋惜地轻叹一声,「陛下说了,让你一命换一命。」
锦文帝终究是容不下这个人了。
其实锦文帝要她的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现在肯奉送一条国舅的命给她,着实称得上是大方。
程盼儿听到这项交易却像是并不意外,反倒有些求仁得仁的感觉,张口便 道:「好。」
说完,她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在程盼儿倒下的瞬间,身旁立即伸来一双温暖的大掌将她的身体托住,万 般珍惜地轻轻揽进自己怀里。
「孙大人,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严公公转头问孙潜,表情仍是和善 而带笑的,「有什麽打算?」
望着怀里的人,孙潜的眼神只见柔情,不见恐惧,他坦然地道:「严大人,孙某若是想独活,就不会来跪皇门了。」
他孙潜既认定了她程盼儿为妻,就不会言悔,既然她是个寂寞的人,他就让她永不孤寂。
孙潜的笑容就如他的双手,温文而坚定。他愿意用他的一切来保护这个 人,陪伴这个人,即便代价是他的生命。
程盼儿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再醒过来。
睁开茫然的双眼,程盼儿看着面前陌生的民宅,隔了许久才喃喃自语道: 「原来地府长这样……」
实在是太平凡了,平凡到像个普通农家的房间。
程盼儿的声音极低,一般人就是站在她身旁,也不一定听得见。
刚从门外进来的严公公却笑了 一下,「别随便把人往地府带,我可还没活够。」
「严大人?」程盼儿一愣,完全想不出严公公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旁。
严公公却没多解释什麽,只道:「坐起来试试,应该能移动了才对。」
程盼儿闻言撑着坐起身,果然不算太困难。
「双脚应该有知觉吧?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呢!」严公公道。
程盼儿试着动了动双脚,虽然痛得厉害,但确实有知觉,感觉得出来这双 脚并不会废掉。
「来,吃点吧。」
程盼儿正暗自惊疑,严公公便将一个碗递到她面前,里面是小半碗的白粥。
程盼儿有许久不曾进食了,这样单纯的白粥确实较适合她的身体,白米熬 出来的淡淡香气对她这个饥饿多时的人而言,似乎更加鲜明。
程盼儿小心地挖了小半匙粥塞到嘴里,原本还不太感觉到饥饿的身体因这 一匙粥,就整个苏醒过来,叫嚣着进食的慾望。
严公公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看她进食,许久后,才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 「其实我很羡慕你。」
程盼儿有听到这句话,但现在不论他说什麽,都没有碗里的粥对她而言重要!
严公公也不在意她的反应,感叹地道:「不论如何,至少你真真实实的当 过一回人。」
因这身体的残缺,他这辈子注定当不了「人」。
就因他的身体少了 一个部分,这个世间便再没有人相信他也是个普通人, 他的所有言行,都会被往坏的方向放大解释,他对此心知肚明,是以一辈子谨 言慎行,就怕一个行差踏错,便会被人抓住把柄。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他的人生从遭受阉割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未来,可 以成为神仙,可以成为妖孽,唯独不能当人。
从稍稍懂事开始,严公公就知道他害死自己事小,牵连那人事大,是以 二十多年的人生不曾有一刻放松,却没想到……
没想到他没有成为神仙,也没有成为妖孽,却是为那人踏上修罗道。
她因为身分卑贱,他因为身体残缺,两人皆不为世人所知所容。
所以他懂。
他懂她为何会在拍下惊堂木时化身阿修罗。
非神、非鬼、非人,即为修罗。
「你爱过恨过,活过死过,这是多麽不容易啊!」严公公感叹着。
倏然间,程盼儿明白了许多事。
原来眼前未曾与她好好谈过只字片语的人,竟是她的知己。
没有站过相同立场的人,没资格说自己感同身受。世人都道她冷血无情, 手段残酷,却不知自己求的仅是一份「公平」。
二十年天地漂泊,八千里大江南北,她看过多少不公不义?
所以当她有机会为人伸冤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心以恶制恶,以杀制杀!
短短二十四年,程盼儿的人生几经大起大落,峰回路转,实非常人所能体 会,即便孙潜爱她如斯,亦无法懂得这些,只因她所经所历太过复杂,不是几 乎可说是一生顺遂的孙潜所能触及。
她从不奢望此生能得一知己,没想到知己就在眼前。
程盼儿在心中苦笑,觉得自己似乎又额外猜对了些什麽……
锦文帝登基时,曾誓言终生不婚,不留子嗣,依她太子嫡女的正统血缘与 手中掌握实权来看,这誓言还真教人难以理解,而此时此刻,程盼儿怀疑自己 可能是盛辉皇朝中唯「三」知晓原因之人。
答案……不就在她的面前吗?
只是她与严公公就如两只受伤的野兽,他们了解彼此,也愿意在对方有难 时伸出援手,却无法抚慰彼此。而孙潜正好相反,他不一定懂她多深,对她而 言却是最温暖的存在,最好的疗伤圣药。
奢望在同一个人身上满足所有情感需求,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李哲身上 得到亲情,在严公公身上得到友情,在孙潜的身上得到的则是爱情。
在情感上,程盼儿需要的并非一个知己,而是一个贴心人。孙潜也许并不 完全理解她,却是完全地信任她、维护她、深爱着她,刚好给了她最需要的温 暖、最甜美的爱情,满足了她对於所有男女之情的美好想望。
这三个男人之间没有谁可以取代谁,因为人生中的某一些情感,本来就只 有特定的那个人可以契合,就像每一块拼图都有它该在的位置,孙潜则正好契 合了爱情的部分。
「夜凉,榆卿姑娘还是早些用完好上路,马车已经在外等候了。」
等等,她是不是一直忘了什麽事?程盼儿突地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锦文帝……不是已经容不下她了吗?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严公公微笑着道:「罪臣程盼儿触怒天颜,已经於昨日伏法。」
诈死啊……
程盼儿……榆卿心想着,这样也不错,官场数年,她真的已经累了,诈死 既可以躲避袭家的追杀,也可以让她不再背负官场上的一切,倒真是不错,只 是这安排……
锦文帝的意思与严公公的安排各占一半吧!
若不是严公公把她当知己,执意要救她,依锦文帝的个性,光跪皇门这件 事,就够他们俩「真的」死上好几次。
有可以生死与共的爱人,还有倾力相求的知己,她这生何其有幸!
榆卿想了 一下,她赌,「谢过严大人。」
严公公没说什麽,只在送她上马车时交代她,「等一下经过前村八角亭时,记得看一看亭里的东西。」
榆卿虽不懂为什麽,还是应了声是。
她相信严公公既然要救她,就不会再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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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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