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要自强 第一章

  李彤青由袖袋里取出雕花小铜镜,将落在颊边的碎发,以指细细地刮着,收入盘起的秀发中,来回调整发髻上的白玉凤首钗,以及两侧的花钿贴翠。
  镜中映照的脸蛋,细致如鹅卵。柳眉杏眼,秋波盈盈如暖阳照拂的湖面,鼻子小巧秀气,唇如樱桃般鲜艳欲滴。
  从小就听长辈夸她长得好,眼睛汪汪,随时含着氤氲水气,处处显露无辜模样,令人舍不得对她说句重话。
  「我这样,看上去还可以吧?」她转头问着贴身丫鬟明玉,即便自己对镜中人确认过无数回了,还是忍不住询问旁人的意思,就怕有任何遗漏的小地方。
  「少夫人看上去好极了,少爷一定会喜欢的。」明玉仔细地审视了下,才笑着回应。
  「那就好。」李彤青松了口气,收起镜子,接过明玉手上的鱼片粥,莲步轻移,往书房走去。
  她的丈夫庞昼长,就在书房之中。
  不晓得这碗她亲自熬煮的鱼片粥,能不能换来夫妻相见的机会?
  转入院落,还未到门前台阶,庞昼长的门房小厮方成,就由院里一角跳出,拦住她们主仆去路。
  「怎麽了?」李彤青瞠着一双无辜大眼,水盈盈地看着他。
  「少夫人,对不住,少爷刚才吩咐下来,不许旁人打扰他。」方成困窘,看着如花似玉、娇弱可怜的少夫人,这种话他怎麽说得出口?且明玉还在她後面看着呢。
  可是少爷的话又不能不听,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少爷说尤其是少夫人,绝对不能让你入内!」方成牙一咬,双眼紧闭,飞快地把未尽的内容说完。
  「为、为什麽?」李彤青低声惊呼,差点洒了自己一身粥,如果不是明玉手脚俐落,先一步稳住她的手,不然可就难看了。她敛着眉心,颤抖地问:「夫君为何指名不让我入内呢?方成,他可有跟你说原因?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
  「……少、少爷没讲,我也不敢问……」他偷偷地瞧了明玉一眼,她好像知道他偷觑她,狠狠回瞪,吓得他赶紧把目光收回。「少夫人,你就先回去吧,正中午的,太阳很大。」
  李彤青端着粥,难受地闭上双眼,心疼如针扎,几番吸气,还是压不下。
  她二十岁嫁入庞家, 如今已过两年有余,没尝过新婚燕尔的滋味就罢了,丈夫为了明年科举,早在两年前於书房内设了硬榻,吃住都在这里,红字未拆的新房,只剩她一人夜夜独对烛光,等着他不知何时兴起,回房沾一夜雨露。
  若不是深爱庞昼长,她岂会一忍再忍,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一会儿呈上精心准备的吃食,一会儿送上新制的衣衫鞋袜,什麽都不求,只求他别忘了她。
  她实在不懂有谁家夫妻做成这样?王不见王似的,现在居然还禁止她进书房?
  「我只是来送碗粥,不会耽搁太久的……能不能通融一下?」她压抑着差点冲出喉际的怒吼,低头故作娇弱,无力地恳求着。
  「如果可以,我也想让夫人进去,可是少爷发话了,我不能不听……少夫人,你人最好了,对我们下人都客客气气的,想必不会让我为难吧?」方成都快跟她跪下了,他不过是奉命行事,可是面对柔柔弱弱的少夫人,他实在感到很罪恶。
  「方成,你也太不应该了,居然让嫂夫人站在烈日之下,有什麽事不能到阴凉点的地方说吗?」一道突兀又充满自信的声音窜入众人耳里,他们吃惊回头,就见一名青衫儒生迎面而来,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轻摇纸扇,眉宇之间透着几分文气。
  他对李彤青拱手道:「幕昇见过嫂夫人。」
  「常公子不必多礼。」她默默地往旁挪开一步,不敢正面受礼。
  常幕昇是丈夫从启蒙时就认识的知交,为人健谈,隔三差五就会过府拜访,跟庞昼长见面的次数,怕比她这个正牌妻子还多。
  真是讽刺到家了。
  「应该的,嫂夫人客气了。」他改对方成说:「我有事要同你家少爷商量,替我通报一声吧。」
  「常公子,对不住,我家少爷早上吩咐过了,他要专心准备科举,暂不见客,你请回吧。」拒绝常幕昇比拒绝李彤青简单多了,方成这话说来可溜了。
  「方成——」
  一道清冷如春泉的声音,由书房流泻而出,立马攫获李彤青的注意。她贪看着紧闭的门扉,设想着下一刻,她朝思暮想的人便会开门步出,岂知她等到的,却是令人心伤又难堪的消息。
  「请常公子进来。」庞昼长吩咐道。
  李彤青气得差点站不稳脚,靠在明玉身上,闭起眼,重重地喘着气,如何就是咽不下满腔的酸水跟怒火。
  她可以确定他听得见书房外的情况,知道她端了碗粥求见,知道她问着方成他不见她的原因,知道她央求着他通融这一回。
  结果他当着她的面,要常幕昇进去!
  「少夫人!」方成跟明玉都很紧张,双眼不敢离开李彤青,就怕出了差错。
  「原来是为了这事,嫂夫人莫难过,待我进去替你说说。」庞幕昇露出不平之色,就要往书房里走。
  「不用烦劳常公子了。」李彤青花了好大力气,才漾出一抹能看的笑容。她将已经有些半冷的粥,交到方成手上,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麻烦你端进去给少爷,要他别光顾着读书,把自己累坏了。」
  「少夫人……」方成接过粥品,默默为她难过,却不晓得该从何安慰起。「我知道了。少夫人,你回去走好。」
  「嗯。」李彤青点点头,面上有些疲累。「常公子,我先告退,不打扰你跟夫君谈正事了,有什麽需要,吩咐方成便行。」
  她在明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离开此处。
  兴许是在烈日下站太久,有些晕眩,加上庞昼长重友的行径让她大受打击,一回房就极为不适地倚坐在床榻上,小口小口地吸着气。
  明玉倒了杯温茶来,伺候她喝下,心疼又气愤得很。「少爷也太过分了,居然这样对少夫人!也不想想这几年来,少夫人忍让了多少?又给庞家添了多少好?」
  李彤青带了不少嫁妆来,一匣一匣的金银珠宝,一箱一箱的绫罗绸缎,还有好几百亩地跟数十间赚钱的铺子,总数足以抵过庞家一半家产,不过媳妇的嫁妆不归公中,也不归丈夫,全是她在夫家的傍身钱、体己物,但只要庞家有需要,她可以毫不眨眼地取出来为家里应急,两年多来不知道给夫家添了几千几万两了,可换来的是什麽?
  丈夫不闻不问,公爹头一热就开始明嘲暗讽李家出身不好,全是沾了庞昼长这外子的功名才有些头脸,动不动就说要是当初娶了哪个官家千金,庞府会如何如何,之後才假惺惺地要李彤青别在意——明玉气到肺都疼了。
  庞老爷缺什麽钱,只要派人捎句话,李彤青便命人奉上,这般恭敬乖顺图的是什麽?还不是能让庞昼长瞧见,得他的珍惜疼宠?
  她再去倒了杯茶给李彤青,途中骂骂咧咧的,都在数落庞昼长不好。
  「少爷根本就是冰雕成的吧?少夫人都付出到这种程度了,还不够把他捂热?我看这人天生没血没泪,少夫人你不如把心思收起来,对自己好一些,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要再受他的气了。」
  「你在说什麽呢?」李彤青睨了她一眼,重拧柳眉,低声轻斥着。「要我安安分分地在庞家过日子,我何苦求爹爹卖老脸,用尽各种手段把我嫁进庞家?明玉,你跟了我几年了,还不知我对夫君的心意?你要我如何放?」
  「少夫人,你别气,都怪我不好,说话不经脑。」明玉连忙赔罪,就怕身子已经不适的她,又添几分不快。「我知道少夫人的心情,可是你都做这麽多了,少爷还是冰冰冷冷的,我、我看了实在不舍呀,你在娘家可是呼风唤雨的大小姐呢!」
  以前夫人的个性说一是一,极有主见,只要她下定决心学习的项目,不顶尖不罢休;说话只要占理,就绝不退让半分。时常听老爷感叹他女儿外表柔弱如梨花,骨子里却是坚硬难摧的汉白玉。
  「什麽呼风唤雨的大小姐?都过去了。」她为了庞昼长,磨圆棱角,敛尽风华,只要能成为与他匹配的妻子,这些牺牲根本不算什麽,只是——
  她叹了口气。「可能是我做得不够多、不够好吧?」
  明玉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苦着一张脸立在一旁。
  「把我的绣篮拿来吧,给夫君做的鞋,就差左脚鞋面的绣花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照着往常的方式,继续藉故接近他了。不然她还能怎麽办呢?
  「少夫人,你昨晚为了绣鞋,已经三更天才睡下,今天还起了个大早替少爷熬粥,晒了好一阵子的日头,先歇会儿吧。」明玉按着她双肩,要她躺下休息。
  「事情没做完,我睡不下。」她摇头拒绝,支开明玉的手,便要自己站起来拿。「上回替夫君做鞋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底应该磨得差不多了,我得赶双新的给他。」
  「你坐着、你坐着,我这就去帮你取,好吗?」明玉赶紧阻止,又忍不住腹诽,书房才多大,庞昼长老坐着读书,走上两个月,怕鞋底还磨不掉一根头发厚吧?
  李彤青接过明玉取来的绣篮,拈起绣花针,一针一线,专注地绣起鞋面上的青竹,心里纷纷扰扰的,下针却不马虎。
  「少夫人,我去厨房做些你爱吃的绿豆糕,你累了记得歇会儿,鞋子没人穿,不会走的。」明玉觉得自己越来越罗嗦,在庞府两年多,都抵得过在外二十余年了。
  「知道了,明玉老妈子,我都多大的人了,撑不住自然会休息的。」李彤青失笑,知道明玉的关心从未掺进虚假。
  假使庞昼长有明玉一半关心她就好了。
  可……真是难啊。
  庞昼长提笔写了几句批策,知道常幕昇来访,便搁笔来到偏厅,热了小炉子,煮沸年初集得的梅枝雪水,以紫砂壶冲了西湖龙井,外头动静如何,他全没心思理睬。
  煮茶的他,轻蹙起色如浓墨的剑眉,星宇般灿亮的瞳眸倾满关注,唇形漂亮且厚薄适中,五官搭起来虽十分俊秀,却有股生人莫近的疏远感,如孤挺於池中的青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过了不知多久,书房的门开了,常幕昇大步跨入书房,却见案桌後方空无一人,不免打趣道:「人呢?该不会被本公子吓到,躲桌子底下了吧?」
  「就你满嘴胡言,这儿呢。」庞昼长笑骂着。人就坐在待客的小偏厅内,转个头就能瞧见了,亏他熟门熟路,还敢卖乖?「不是说进京前要闭门苦读,才几天,又蹭到我这儿来做什麽?」
  他举起紫砂壶,为常幕昇沏了杯茶。
  「欸,你这句话就说得差了,我在家确实闭门苦读,不见外客,可从没说过不外出访友。读书作诗,最忌闭门造车,我看你明明是个七尺昂藏男儿,却像个足不出户的闺女似的,成天关在这处小书房里舞文弄墨,担心你眼界有限,才来同你切磋,结果夸赞没有,反而得你数落,真是好心被雷劈啊。」常幕昇感叹一长串,举杯就一口下肚。「烫烫烫——」
  「烫熟你舌头刚好,安静些。」庞昼长笑着揶揄好友,细品茶香再入喉,眼角却见到有抹高壮憨直的影子,端着木盘瓷碗,站在门口不动。「方成,把门关上,记得别让人来打扰。」
  方成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踏进书房。「少爷,这是少夫人为你熬煮的粥,你先吃了吧。」
  少爷是他的主子,少夫人也是他的主子,既然他办得到少爷吩咐的话,没让少夫人进书房,也要达成少夫人的指示,把粥送进书房,叮咛少爷食用。
  「……搁着吧。」庞昼长看了方成一眼,意味深长,指尖叩了两下桌面,示意他放到偏厅的圆桌上。
  方成喜出望外,连忙将粥品呈上。
  「下去吧。」庞昼长轻啜了一口茶,浅淡地吩咐道。
  「是。」方成也不敢多说什麽,带上门便离开。
  庞昼长搁下茶碗,悠悠地看着大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常幕昇来意。「说吧,这回找我又有什麽事了?」
  「唉,你说这什麽话?好像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样。」常幕昇刷开扇子,轻轻地摇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谈论诗作吧。」庞昼长又为他添了一杯茶,微微一笑。「难得你来找我,纯粹只为文学切磋,你今天可得待久一些。」
  「欸,你就这麽想看我自打嘴巴吗?」常幕昇怨怪地看了他一眼,都多少年的交情了,还不帮忙铺一下台阶?
  他举起茶碗,这回学乖了,先试试茶温能否入口,再轻啜入喉,润了心肺後才导回正题。「月隐,你可否替我画幅金戈铁马图?」
  「金戈铁马?你一介文人,也想征战沙场?」庞昼长颇为讶异,向来只会歌咏风花雪月的人,居然转性烹起热血来了?
  「你没听过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举菜刀都吃力了,还举大刀呢!我是为了预备田老将军的生辰贺礼,才来求你帮忙的。」他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摺扇,其次是毛笔了吧。
  「画画又不是叫你头点地,你再无用,总能提笔吧?自己绘一幅不就成了,还来求我的丹青?弘道,这不是你的作风。」他们交情已经好到能直称对方的字,彼此个性当然了若指掌,常幕昇不是会将出风头的机会拱手相让的人。
  田老将军虽然解甲归田,数十年戎马生涯打下的人脉,可不会因为他的退隐而消失,而且儿子们个个成材,手下子弟兵又多,在朝野间仍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对於他们这些家中无人任官、没有关系可以攀附的寒门子弟来说,可谓一大桥梁。
  「你就别笑话我了,会来求你,自然是我的画作入不了田老将军的慧眼。」他亲自送了一幅过去,连田老将军的衣角都没碰着,只听田家总管转告一句绘得极好,就什麽都没了。
  当真绘得好,还见不着正主儿的面?他还没狂妄到自欺欺人的地步。
  常幕昇解释道:「田老将军这回发话,想收一幅金戈铁马图,做成六扇屏风放在大厅内。你瞧田府多少人出入?画作制成屏风搁在田府最显眼的地方,日後考取进士,自然有雅名流出,可惜我的画作……唉……我明明已经倾尽全力了。」
  「要我作画不难,可我的画作不能挂你的名字。」庞昼长重新沏了一壶龙井,注意全在茶道上。「弘道应该清楚,犯了我的禁忌,我是谁的情面都不给的。」
  他声如冷泉泠泠,未见戾色,却足以教人胆颤心惊。
  不是他不信任好友,就是怕他们俩亲如手足的情谊,让常幕昇一时不察,做出糊涂事来。
  「这我当然知道,纵然我出身寒门,前途需要百般计算,但也不至於没皮没脸计算到朋友情谊之上。我是想既然我已无法夺魁,那这肥水也不能流入外人田,总要便宜自家兄弟才是。」他敢上门求画,就是深知庞昼长的个性不爱汲汲於功利。
  庞昼长求取功名,只为光宗耀祖,最终官拜几品,他并不在意;而他求取功名,却是为了脱离寒门身,能爬多高是多高,自然要费心钻研。
  他们彼此竞争,但也彼此无碍,否则他隐瞒田老将军求画一事,直到失败才想到告知好友,倘若对象不是庞昼长,他还做不来这种自削颜面的事。
  「弘道这话口气不小,你就笃定田老将军看得上我的画?」他闲来无事,兴致一起确实会挥毫几幅,全数都收在书房内。知道他擅画的人,恐怕只有眼前的常幕昇,跟几名进过他书房的同窗知交。
  听他言下之意没有拒绝的意思,常幕昇这下踏实心安了。
  「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出有谁的画技能让田老将军惊艳了。」他笑道。
  庞昼长画风多变,随兴而至,只是性子不爱张扬的他,从未出头斗画,否则上庞家求画的人,可不比注生娘娘案前的香火差。
  「我先细说自己作画的内容,你绘制时,可得小心避开。」常幕昇喝了杯茶润喉,续道:「我想田老将军告老还乡,仍不忘当年征战沙场的英勇,便绘了他领军五万,一马当先,大破匈奴,最後高举单于头颅,扬我朝之威武。」
  「嗯……」很正常的推论,或许就是过於正常了,才无法脱颖而出。
  抑或者,这根本不是田老将军的目的。
  庞昼长大约有了想法,便舍下品茗的常幕昇,走回案前,取出画纸,振笔开始绘描,起手不见延宕。
  「不愧是月隐,这麽快就构思好了。」常幕昇又是钦羡又是嫉妒地说。
  「但不见得画得快。」要做成六扇屏风的图,可不是一景一物就能填满的。他头未抬,清浅地吩咐道:「你得空就把桌上的鱼片粥吃了吧,就当回我个礼。」
  「这可是嫂夫人的心意,进我肚子,这样好吗?」他忙了一个上午,滴米未进,本来饿过头没感觉,听他这麽一说,肚子里的馋虫都醒了。可一想到李彤青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就觉得这碗粥心意太重了,他吃了肯定闹肚疼。
  「怎麽不好?至少有人吃,没浪费不是?」他语气冰冷得很,真不在乎李彤青的感受似的。
  常幕昇极为不解。「我真不懂你,嫂夫人究竟哪里不好?个性淑良,态度谦让,还是丰安首富的千金。虽然李家无人有功名在身,能教出如此贤德女子,想必也是家规严谨的大户人家,说不定过几年就有後人在科举中冒头,你究竟还有什麽不满意的?」
  更别提李彤青还是个面貌皎好、如玉温润的可人女子,所有便宜都让庞昼长占尽了,还摆出如此高傲的态度,怎不教天下男子为之气结?
  虽然这麽想不合适,有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幻想是他娶了李彤青,有如此娇妻美眷为他操持家务、嘘寒问暖,还事事将他摆在第一位;日後待他考中进士,又能助他财力打理仕途,不然他现在何需苦苦钻营门路,好为日後一帆风顺作准备?
  庞昼长像听见什麽笑话似的,嗤了一声。「家规严谨?你肯定不知道她的弟弟可是丰安出名的浪荡子,不学无术,整天吃喝玩乐,出了事只会吼自己是首富的儿子。」
  「真有此事?」丰安离这里有些距离,当时李彤青打着丰安首富之女的名号,响当当地嫁入庞家,让大夥儿对李家的印象,只局限於首富之上。
  「骗你,我有什麽好处?」当年他到丰安迎娶时,可是亲眼见过李彤云的纨袴样,简直就是财大气粗的窝囊废。
  「这……就算李家少爷烂到骨子里好了,又与嫂夫人何干?她什麽样子,两年多来你还看不清楚吗?突然间就拦着不让嫂夫人进书房,她做了什麽错事?」如果李彤青跟她弟弟一样跋扈,庞昼长的态度还有理可循,可今天就不是。
  「离科举只剩半年时间,我想好好准备,她却一日到晚藉故送东西来书房打扰,难得文思泉涌就被逼中断的感觉实在很糟糕。」偏偏她又讲不听,说了好几回没事别往书房蹭,她还是天天来,烦不胜烦。他叹道:「弘道,我以为你会明白。」
  常幕昇当然明白,要不是为了迎娶李彤青,说不定在两年多前,庞昼长就已经考上进士,不在京里任职,也外放当官了。
  说起来,庞昼长的科举之路实在很漫长,他十七岁就有举人功名,隔年春闱却遇母丧,守孝三年过後,又因为娶妻再延迟三年,如果这回再有差池,又是另一个三年了。
  二十四岁了,居然连春闱都没进去过,偏偏他又是有实力的那个,怎能不气恼?如果是他,恐怕比庞昼长还气愤。
  常幕昇搔头,撇嘴道:「那麽……月隐,你讨厌少夫人吗?」
  「不。」他毫不考虑地回应,双目仍专注在笔下的画作之上。「我只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而已。」
  「……」常幕昇顿时语塞。「你这话可真够呛,求你好心点,千万别跟嫂夫人说。」
  「我跟她也没什麽话好说的,我不懂煮食刺绣,她不懂诗词歌赋,搭不上。」他略微停顿,再动笔绘作。「这世上,求一知心人太难。」
  「这我就好奇,什麽样的女子,才够格让你称一句知心人呢?」他当然希望好友能珍惜这段姻缘,却又忍不住好奇,顺着他的话尾问了出来。
  庞昼长怔愣了一下,笔尖因为接触纸面过久,墨汁过於渗透,晕出了一处败笔。正当常幕昇以为这幅画毁了时,他却在回神之後,顺着这块墨迹,画出了一树老槐。
  「怎麽了?这问题这麽难回答?还让你差点毁了这幅画?」看好友难得失神,常幕昇忍不住打趣道。
  「我只是在想,这世间,怕是没有懂我的知心女子了。」他悬笔画田,一亩一亩皆因战火而成大荒,路边饥儿处处,大道中间戎甲男儿集结成队,誓师北伐。「你说这世上懂得吟诗作对,却又深谙世道,并非高阁女子;悲天悯人,却又快意恩仇,遇事不敷衍了事——这世道上有如此宏瞻的女子吗?」
  「……瑶池仙女都不见得有你开出的条件。」原来好友眼光这麽高,难怪觉得李彤青不足,她好归好,终究还是个後宅女子。「月隐,既然你都说了知心人难求,就没考虑过跟嫂夫人好好过吗?一个女人的见识,绝大部分是取决在男人身上。」
  庞昼长顿了下,双目微敛。「我知道,但也得等科举後再说,我现在实在没心思去想这些。她的一切举止在你眼里看来贤慧,对我而言却是负担,只能说他之蜜糖,我之砒霜。」
  李彤青是後宅女子,每天只知道捣鼓那些小家子气的东西,不过眼界是可以开拓的,只要有人带领,早晚见识会不一样,但他现在没办法去做那个人,也没心思去想该如何做那个人。
  人都娶进门了,往後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还差这段不过拇指长的时间吗?
  常幕昇叹了口气,看来这心意,庞昼长是无意感受了。他拉过木盘,有气无力地说:「这砒霜我就替你吃了吧。」
  虽然对不起李彤青,但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看见空碗总比看见乾稠的粥好。
  吃完了粥,他摇头甩袖走到书案边,一看到庞昼长的画作,双眼瞪如牛铃。「月隐,你……」
  荒田千亩,居民流离失所,男丁成军北上。长城外,将士抛头颅洒热血;长城内,孤儿寡母担心受怕,人心惶惶。
  庞昼长只画到此处,页面尚有一半空白,不过这构图——
  「这哪里是金戈铁马了?」他大声喳呼,半条命都快被吓去了。「月隐,这可是要献给田老将军的,你画的内容可妥当?」
  「一切等我完成再说。」这幅画还在初胚阶段,尚不足以表达他一半的想法,他就任由常幕昇着急询问,除了微笑,什麽也不给。
  常幕昇自讨没趣,只好回去坐在偏厅的椅子上,打起盹来。他则将笔回蘸了墨,继续专心作画,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黄橙如金粉的阳光斜照入书房,穿戴着萧瑟的气息,在地上拉出了尖锥子。照这天色看来,大概再一个时辰,就要进入黑幕了。
  「好了。」总算他搁下了笔,满意地看着墨渍未乾的画作,走到偏厅唤醒常幕昇。「弘道,醒醒,我绘好了。」
  「好了?让我瞧瞧。」常幕昇揉了揉眼,整整衣冠,来到案前,细看全部画作之後,竟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何?」庞昼长笑问,拉回他的神智。
  「……仅有一妙字!」如果他也有此巧思就好。
  将军一骑在前,指示士兵攻破匈奴,保家安邦;妇女收起眼泪勤耕织衣,为供将士温饱,无後顾之忧。
  大军得胜南归,民众欣喜欢迎。不再饱受峰火之苦的土地一片生机,风吹稻田抖穗,农夫停锄掀笠,最後以将军抱着头盔回到家中,妻儿金孙泪笑相迎,直挺的背影作结。
  「我想田老将军戎马一生,求的不过是国泰民安,让每个人都有口饱饭吃,否则父子同朝为将也不是鲜事,他又为何在大败匈奴後,毅然决然返乡,含饴弄孙?」田老将军会有如此声望,一部分便来自於他对名利的淡泊。
  庞昼长在画作右下落款他的名和字,再由怀中取出印监,盖上属於他的标记。
  「嗯,你说得不错。」常幕昇点头称是,既钦羡又嫉妒。「等墨迹乾了,这幅图就让我送给田老将军——」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便来骚动。
  「少、少夫人……你怎麽来了?」方成不知所措的声音透过窗纸飘入,让庞昼长悄然地皱了眉头。
  「我想你少爷鞋子旧了,给他送新鞋来。」李彤青语气轻柔的回应,刻深了庞昼长眉间的皱摺。
  「可……可是少爷他……」方成很为难,绕来绕去的方法也只有一个。「不如少夫人把鞋子留下,等常公子离开後,我再进去给少爷试鞋,好吗?」
  李彤青略一踌躇,尔後幽幽地道:「反正我闲来无事,就跟你一块儿在这里等候常公子离开吧。」言下之意,她要亲眼见到庞昼长一面。
  书房内的常幕昇看着好友铁青的神色,想到他方才所言,对李彤青无男女之情,就不晓得这趟浑水他该不该蹚?
  可是吃了李彤青细心熬制的鱼片粥,不帮她,他过意不去。「就让嫂夫人进来为你试鞋吧,让她跟门房在外头等,不妥。」
  眼下墨宝未乾,他总不能卷着画,现在就走吧?
  庞昼长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心虚直呵笑,末了倒也顺了他的话。「方成,带少夫人进来。」
  「是。」方成欣喜应答,敲了两下门之後,以双手恭敬推开。「少夫人,请。」
  「好。」李彤青内心雀跃无比,却不敢有过度的反应,仅留盈盈倩笑,只有她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欢呼收回来。
  她缓步走入书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在书案旁涤笔的庞昼长。「夫君万福。」她先是朝他行了礼,才招呼站在书案後方的常幕昇。「见过常公子。」
  「嫂夫人客气了。」常幕昇笑着回应,一边用眼神示意庞昼长去偏厅试鞋。
  庞昼长没有开口说话,李彤青不敢妄动,抱着她亲手做的鞋子,垂首站在案前,乖顺地候着。
  「过来吧。」庞昼长走到偏厅坐下,示意李彤青跟着。
  她捧着鞋,碎步来到偏厅,就要跪在他面前。「让妾身服侍你穿鞋吧。」
  「鞋给我,我自己来就好。」他又皱了下眉。她个性恭顺温良没错,但是太小家子气了。别人或许会享受妻子以夫为天的感觉,他却无法接受,更别提让妻子跪着为他穿鞋了。
  他脱去旧鞋,换上她带来的鞋子,起身走了两步便说好。「很合脚,不用改了。」
  「那就好。」李彤青点头微笑,看他穿着自己精心缝制的鞋子,心里是无比满足。「旧鞋就留下,新鞋如果咬脚,就换旧鞋舒缓舒缓。」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庞昼长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往书案走去,整理他方用过的毛笔。
  看着他的冷漠,李彤青的心像被人用力撕了一块去,疼得很,却得逼自己笑着承受。
  她将旧鞋收到他硬榻底下,回头正好看见桌上的空碗,顺手收了起来,准备离开书房时,又忍不住回头问了句。
  「夫君觉得这粥还可以吗?」
  庞昼长淡淡地睨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话多了。
  倒是心虚的常幕昇连忙跳出来说话。「好吃!这粥太好吃了!刚才庞兄还一直赞扬,让我嫉妒死了。」
  李彤青以袖掩唇笑了笑,没多久就瞪大了眼,在庞昼长抬起头来怒瞪常幕昇、暗斥他多事时,她才将目光收了回去。
  「夫君觉得好吃就好。妾身先告退了。」她语气有些冷淡,没有进书房时的开心了。
  常幕昇自己瞧不见,他的嘴角留着粥沫,还有小块葱花。
  李彤青走後,常幕昇等画作一乾,也没有久留,卷着画就要走。临别前,又禁不住鸡婆几句。「嫂夫人就算不能成为你的知心人,终究也成了你的枕边人,别老端着张阎王脸对她。」
  「……知道了。」他随口一应,没放多少在心上。
  送走常幕昇後,庞昼长轻唤着:「方成,去请总管过来。」
  「是。」门外方成领命,像一支脱弓的飞箭,奔出院落请总管。
  庞昼长看方成离开後,视线像有自我意识般,走到了李彤青为他缝制的新鞋上。
  或许是他真的过分冷淡,才让常幕昇为她抱不平,可明年的科举,他不容一丝错误,即便在别人眼中他铁血无情,都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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