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龙子不以为意,拨开四龙子之拳,挥挥烟头,才道:「身为小九兄长多年,对小九倒算了解,看桌上留下的字条,略略推敲……他该不会是准备写──掠食丹取出后,我才愿意魂魄归体,否则,免谈。」
五龙子的猜测,换来房内一片静默。
依小九性子,确实……
不无可能。
七龙子加入分析:「而在书写途中,魂魄抽离,出乎他意料,非他所能掌控,他见状况生异,急于另寻他法,便踏出房门,不知去向……」
三龙子摩挲着下颚,沈吟:「锁魂圈,凭现下小九之力,不可能取下;城中道行不够的,亦帮不了此忙;能取下的人,皆知锁魂圈重要,即便小九哀求,决计不会应允。」
「锁魂圈遭破坏的手法,相当高明,非以蛮力硬扯,倒更似至柔之力……」大龙子检视着圈身,脑中名单渐现,再逐一剔除。
「到底是谁多事?或者,另有所图?」二龙子睨向惊蛰。
思来想去,就属惊蛰的嫌疑
「是我!」
闻讯而至的女眷中,传来了坦承声,淡然好辨,一听,便知是谁。
「辰星?」三龙子意外,此事竟扯上自家那口子?
「彔知不知道锁魂圈对小九的重要性?!」四龙子气吼着。
辰星细眉未挑,不似蔘娃和珠芽,缩起了肩,捂住了耳,被咆吠所吓。
「不知道。」辰星的回答,很诚实,很理所当然。
「妳不知道,还替他取下?!」四龙子直想翻白眼。
要不是看在她是女人,还是一个他打不过的战斗天女,他一定、一定直接单挑!
辰星眼神扫去,波澜不兴,像两涨凝冰的湖水。
「小九请我取下的。」这便是她的理由。
「妳也不问问他,取下要干嘛?!」四龙子又吠,这回三龙子挡在前头,脸上神情全是捍卫。
「老四,辰星并非存心,她不清楚锁魂圈作用,加上小九开口请托,她便帮了忙,不加深思,绝无恶意──」
「好了,追究谁取下锁魂圈有何意义?把小九找回来,才是当务之急!」龙主威严指示,可惜眼泪鼻涕狂流,大颗小颗挂脸上,蠢爹爹的模样,完全来不及收拾。
「哪有什么好急的,掠食丹先吐出来呀,吐出来,我不就回去了……」
这句答覆,来自于螭吻口中,他正单手托腮,嘀咕着。
偏偏厅内无人听闻,无人反应,依旧为螭吻的下落焦急。
不是螭吻藏得太好,更非他化身魂魄,所以众人无法视之,而是此刻的他,远在千里,透过一片镜,看着龙骸城内。
「九少,请用。」一杯茶水,客客气气推过来。
「你们地府的茶,有股怪味。」螭吻不是好客人,有得吃有得喝,还嫌。
身为主人,不见动怒,文判笑容可掬,比茶水更香醇。
「舀忘川之水冲泡,难怪九少喝不惯。」
是了,地府。螭吻正处于黄泉冥城。
会来到这里,非螭吻本意。
话说,他魂体相离,速度太快,连他自身都吓了一跳,正如七龙子猜测──状况生异,脱离掌控,他急于出房,另寻他法……
出了房,魂魄太轻,一时不查,遭海潮卷走,飘远,一路卷离龙骸城。
肉体虚弱也罢,连魂体竟同样无用──螭吻当时,心里狂暴吹喊。
吹喊不过两句,一旁传来「“何方孤魂野鬼?还不速速随我回地府领罚!”」,沈沈铁鍊声,霎时逼近,然后,千里挪移大法──
他就被鬼差捉到这里来了。
还真是……好大的意外。
幸好文判认出他,否则,他向鬼差说了千百次「“我是龙骸城九龙子!放开我!”」,鬼差哂笑,回以眼神羞辱;龙子有你这么弱吗?
文判以礼相待,领他来到这处幽静竹舍,供他朳憩、暂养。
冥城,果然是魂魄的好归处。
在这儿待下,魂体安静许多,头不晕、脚也不浮,一整个舒适畅快。
「喝多了,不会失忆吗?」螭吻眼露诧异。
忘川水泡茶……能喝吗?
饮忘川水,成忘世魂,冥府里,万年傅唱的歌谣,岂会有假?
「这倒不会,九少尽管放心,泡茶之水,汲于忘川源头,清澈无比,未经多情河曲,未过贪嗔谷,未涤俗世身,不忘七情六欲。」
「就是『不会』嘛,何必说那么多。」多余废话螭吻没心情听。
文判脾性好,待谁皆能微笑以对──只除了专惹麻烦、累他日日过劳,收拾善后的那一位不肖主子──面对螭吻的啐声,他不以为意。
「若九少想以忘川中段之水,煎煮泡茶也行,只是味道稍嫌腥甜些……」
「我又没味觉,脱骨之后再回体,再也尝不出滋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想喝忘川水!
「会逐渐好转,只要你待在龙魂身边,你的力量、你的宝珠,能舒缓种种不适,魂体越发相融、精神日益好转、气力慢慢恢复,别离开他太远,与他亲近,对九少,都是好事。」
文判之言,螭吻当成是不负责任闲聊,听着,并不上心。
认真瞧水镜,实际些。
看见螭吻正凝神专注望向水镜,望着龙骸城一切,文判很贴心,探问:「九少若想回龙骸城,下官愿意亲自护送。」
「还不要。惊蛰没吐出掠食丹!我已经决定,一日不见掠食丹取出,我一日不回去!」螭吻坚定立场,绝不妥协。
“但我很想将你打包、远远送回去。”
“你与某位家伙,有七成相似……”
“骄纵相似、受宠相似,目中无人相似,太好命的相似。”
“死小鬼的相似。”
文判默默腹诽,难为他脸上还挂满笑,浅,却俊致。
「魂与体脱离太久,并不是好事。」
螭吻又托起腮,目光只看向镜中,慵懒回他:「会吗?我倒觉得在这里很舒适。」
惊蛰的脸,浮现镜面内,愁眉不展,脸庞紧绷、严肃。
螭吻忍不住伸手,想推平那眉心间堆积的皱痕。
指腹碰上镜面,扰起一涨紊乱,弄糊了惊蛰的模样。
“有人伺候着,哪里不舒适?”文判摇首,心里暗叹。
既然螭吻一副「“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神色,并不热络于他,文判亦不自讨无趣。
「下官尚有职务,先行告退。」文判揖了身。
螭吻一双眼全盯在水镜里,瞧都不瞧文判,随意摆摆手,算是搭里了。
接下来的时间,螭吻何事都不做,静静地,看水镜所传回的景象。
时序的落差,水镜另端,画夜不断交替,于他,却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几个时辰中,他看见,苦寻他下落,惊慌失措的忧心;他看见,回到城内,无功而返的失望;他看见,夜阑人静,守在躯壳身旁,不愿入睡的熬……
开始反渻自己太胡闹,惹来众人奔波,愧意,萌出了芽。
「……我本来只准备躲在城里暗处,见机行事,没想被鬼差抓走……我怎么知道,连小小一只鬼差,都把我上铐扣押……」
嘟哝声,很是委屈。
「你快点把掠食丹拿出来呀!我就能快点回去──你那什么表情呀?!要不是你胡搞害搞,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吃下掠食丹,我又何必用上这招……」
对着镜内愁容,螭吻不禁低斥:
「眉,干嘛皱成这样,皱久了,眉心几道深痕,以后都消不掉了,脸已经很不和蔼亲切,再下去,哪个小孩看到你,绝对报以大哭……」
骂完,心又软了,险些无法坚持。
「一直喊小九也没用,快把掠食丹挖出来,比较实际……」拿出来,我就去求……拜托文判,带我回去。」
掠食丹放越久,他越不安心。
怕它太快起作用,会伤害惊蛰。
文判再折返,螭吻如石雕,仍是坐在原处,姿势不变,与他离开时,一个模样。
若非他忙上好一阵子,处理完千来件入魂审查,他几乎也要错认自己是否看错辰。
「九少,用膳时间已至,要不要移驾小亭内,备了些粗茶淡饭。」
「用闻的饭菜,我没有食欲。」
镜里,也没看见惊蛰用膳,连颗海粟都没吃过……」
「魂体不需要进食,饿与渴,只是离世不久,才残存的记忆。」用闻的,已经算是……给龙子的特殊招待了。
螭吻太专注于镜内,不查时辰流逝,还以为文判去去又回来,加上心里鬰结,很难有好心情与谁攀谈,带些不耐,睨瞟文判一眼。
「文判,你好像很闲哦?每次看到你,不是喝茶,就是四处乱晃?」
此话原意,是希望文判回答──“不,下官很忙。”
他就能光明正大接续──“那你去忙,甭来招呼我。”
理所当然,赶走文判。
只是螭吻错了。
错在他状况不明,错在他误踩痛处。
错在不久之前,也曾有某一位──为主不尊的家伙,用相同口吻注懒散语调,道来彷似的问句,质疑文判。
“喂,你好像很闲耶,喝茶?都不用工作吗?”
在文判收拾聚魂峰崩坏,游魂四散,拘捕、救治、清点,更迅速分派修复工作……
好不容易,泰半混乱平息,他得了片刻之闲,坐下来,喝一口茶,纸扇打开,尚未能轻摇,便由身后传来──没天没良的疑问。
也不自我反省,想想,聚魂峰,是谁弄垮?
万里晴空,转为漫天雷云,仅需一瞬之间。
本还聊天的温雅文判,白透的俊颜,青筋明显,眸极冷,覆上冰霜,眼中,暴雪狂袭。
迁怒,无庸置疑,这就是。
无法发在主子身上的怒火,找到了出路。
螭吻失去龙子力量、失去墨鳞金骨,此刻还失去了肉身,但有一项本,他没有失去──对危险的感应。
寒颤,激灵灵一抖,咽咽唾沫,仍咽不下喉间哽意。
从文判身上,螭吻好似看到……失去如意宝珠后,癫狂暴乱,几欲伤人的大哥。
遇上大哥失控,几兄弟的应对之法,只有一个──先逃再说!
螭吻确实逃了,可惜,迟了。
衣领传来强劲力道,扯紧,他抵抗不住,轻灵魂体朝后踉跄,颈背上感受大量寒意……由揪在领上的那只手掌,源源不绝传来。
比指掌更冷的,是文判幽然之嗓,千万年寒冰一般,吐露淡语:
「冥府里,一只死小鬼,已嫌太多,容不下第二只。」
三日,度日如年的整整三日。
未曾稍眠的眼,红丝满布,湛浓眸色,如今,添加一层阒黯。
镇日的奔波,能想到的藏身之处,皆不放过。
小九最爱的食铺、常去的饭馆,甚至是平日里偷闲,最喜窝躺其中,无人干扰,一睡便是一整天的绿藻草园……
没有,到处都没有。
惊蛰回到房内,落坐床畔,手指轻轻梳弄着,那蜿蜒散于枕面上,柔亮洁白的发。
冗长的沈默,仅仅听闻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幽幽一叹。
「你躲在哪里看着?真这般坚持,不见掠食丹,绝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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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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