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 第四章

  「相公,你看,你真的把我彻头彻脑的忘了。」她小嘴一扁。
  从军像瞬间被刺球砸到的大猩猩般,整个人跳了起来,手足无措道:「你、你可别又哭了,拜托。」
  她吸吸鼻子,「我又没有要哭。」
  他小心谨慎地瞅著她,好像在仔细观察过她真的不是要哭後,这才如释重负地道:「不是要哭就好。」
  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他一眼,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连哄女孩子都不会,难怪他到现在还没成亲。
  「相公,我只是想来谢谢你,让我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又有这么多人关心我。」她深吸一口气说出来意,真诚地道:「如果你不认我,不收留我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幸好阿爹说得没错,你是个值得交付终身的好男人。」
  从军傻傻地张大了嘴,脸庞渐渐涨红了。
  狄惊呛咳了一声,强忍住笑识相地躲到一边去。
  「呃,谢谢。」他挠著浓密的黑发,窘然僵硬地点点头。
  看著他傻呼呼的模样,冰娘情不自禁掩嘴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如银铃像玉石清脆相击,从军一时之间又傻住了,呆呆地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颜。
  冰娘笑著笑著,蓦地接触到他专心一意的眸光,小脸霎时奇异地热了起来。
  她低下头,绣花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著地上的小石子,「我真的很高兴。」
  他凝视著她,「高兴什么?」
  她羞涩地哼著,「我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
  「那当然。」他想也未想地道:「我们是夫妻,虽然我忘了。」
  她的小脚动作蓦地一顿。
  「说得也是。」她紧张地乾笑,止不住的内疚涌上心头。
  世将军真的是个好人,而且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是她居然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冰娘小脸黯然。
  她真的是不得已的。
  不过她发誓,只要她人还在将军府的一天,就要好好地对待将军,好好地报答他。
  一想到这里,冰娘兴匆匆地道:「相公,你肚子饿不饿?」
  她可是做得一手云南好菜好点心喔!
  他忍住一声咳嗽,「我们……刚刚才吃过饭吧?」
  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哎呀,那不算什么啦,都两个时辰前的事了,而且你也没吃什么东西,不是吗?」
  他迟疑地道:「如果你还吃得下的话,我再让人去准备饭菜……」
  「不用了,我做给你吃。」她嫣然一笑。
  「你会做菜?」他怀疑地瞅著她。
  她点点头,笑咪咪的越说越顺口,「你以前很喜欢吃我做的过桥米线。」
  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忘得一乾二净了。」
  「不要紧。」她温柔地笑看著他。
  他真是个好人,有点耿直有点硬,有点古板有点憨,可是她突然发现,假如他真的是她的相公好像也不错……
  冰娘的脸儿红了。
  於是乎,千里寻夫的冰娘就正式在将军府住下了。
  第一餐饭大显身手,手艺精妙的她做出了几道让他瞠目结舌,并且吃到差点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的好菜。
  但是他对她的手艺津津乐道,并不表示对她个人也有相同的欣赏和信任。
  再怎么说,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妻子跟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一般陌生,却又是日日要在府中相见的,那份尴尬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冰娘从少之又少的「相聚」时刻中无意间发现,世从军虽然是个威武英勇、谦冲敦厚的大男人,但是他也呆板木讷僵硬。
  就像今晚——
  据说大将军忙於公事,一天至多只有三、四个时辰回府睡觉,其他时间统统都是在兵部大堂办公,也因此他偶尔出现跟她共用晚饭的机会就跟凤毛麟角般希罕珍贵。
  今晚,好不容易她这个冒牌娘子总算等到他回府吃饭,正想要在用餐时善尽职责讨好他,以报答他好心的收留,可是他居然带著大批卷宗上餐桌。
  他瞧也不瞧地夹起油亮亮的红烧香菇卤蹄筋塞进嘴里,随口咬个两下,连正眼看都不看就举箸戳中另一道清炒玉芹花,接下来是无辜的冰糖子排在被某人咬进嘴里以後就转眼消失不见,连渣渣都没有吐出来。
  她的食量大胃口好,但打从刚刚一上桌开始,就傻傻地瞪著他的进食动作,筷子僵在半空中良久。
  「相公?」她试探地开口,怀疑他知不知道对面坐著个人。
  沉默,没动静,随即一页军务汇报被一只大掌翻过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也许是太小声了,而且听说终年在战场上厮杀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後遗症,说不定他的耳朵是在某次御敌时被敌人吹起的号角声给震得半聋了。
  她清了清喉咙,决定再接再厉,「相公?」
  筷子在落向一盘葱爆牛肉时顿了一顿,随即恢复坚定而稳健的速度,世大将军连头都没有抬,双眼紧盯著字里行间的讯息,脑子自行判断刚刚是幻听。
  「相公……」这次她把雪瓷汤匙在海碗边敲得震天价响。
  他吓了一跳,像是猛然发现有敌军大举偷袭入侵,锐利的黑眸警觉地扫视四周,最後落在「凶手」身上。
  「我可以请教你到底在干嘛吗?」他很不高兴公文看到一半被打断,眼角的纹路微微抽搐。
  一旁服侍著的婢女见状不对,背贴著墙壁像守宫一样偷偷溜了,就剩下不知死活的冰娘兀自对他微笑。
  「相公,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她甜甜地问道。
  他看起来像是有一瞬间的迷惘和苦思,随即很不习惯地道:「你是……焦冰娘,我的娘子。」
  他努力要做出再自然不过的神情,可是却失败了。
  从军的理智告诉他应当接受这个平空出现的妻子,但是在情感上却难掩陌生和不自在。
  虽然忘了过去与她曾有过的半月情缘是件非常不光明磊落的行为,但是一想到他们目前只需维持名义上的夫妻,他就忍不住一阵释然和轻松。
  冰娘听到他的回答,松了口气,「幸好你还记得。」
  「我不至於连这点记性都没有。」他语气颇受伤。
  「我怕残留的冰心七叶药效偶尔会再发作一下。」她搓著小手,连连乾笑。
  「这并不好笑。」他瞪了她一眼。
  记忆出现断层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当他发现该记得的不记得,不该忘掉的却忘掉时。
  她连忙敛起笑容,「抱歉。」
  他微点了点头,像是接受她的致歉,随即继续埋首在厚厚卷宗里。
  冰娘很怀疑,他今年真的二十九,生肖属猴吗?他全身上下有哪一根骨头、哪一丝感觉混舌发灵动的猴子牵扯得上关系?
  若勉强要扯上点关系,冰娘倒觉得严谨沉著的他跟佛家里「勿听」、「勿视」、「勿言」那三只石猴挺像的哩。
  因为不是很饿,冰娘慢慢地吃著饭,开始有闲暇心绪仔细研究起对面这个男人来了。
  反正他也不跟她说话,从坐下来到现在瞥她的次数单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真、无、聊。
  冰娘一下子眯眼,一下子用白眼,拚命想要激起从军一些些反应,可是任她眼睛眨到都快抽筋了,他还是恍然不觉,依旧啃著他那些繁琐的军务,然後大口大口地吃掉面前的菜。
  最後冰娘索性放下筷子,双手支著下巴叹气。
  「嗯?」他竟然听见了,眼光从纸沿边打量著她,「怎么了?」
  「没有。」除了她闷到快喊救命外。
  幸亏她不是真嫁给他,要不然成天对著根木头,不闷死也会发霉。
  「那你怎么不吃饭?」他不解地望著她。
  「吃吃吃。」她赶紧拿起筷子。
  从军一脸满意,继续全神贯注在军务卷宗上头。
  冰娘悄悄扒著饭,趁觑偷偷打量著他,不过她很识相地没有再试图找他讲话。
  呋,无趣的男人,她之前怎么会误会有他做相公也不赖呢?
  可见她一路逃亡久了,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之外,看来连脑子都病得不轻。
  不过再仔细想想,这种平静互不打扰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冰娘的心情转好,胃口也开了起来,端起碗拚命朝满桌菜肴进攻。
  吃饱穿暖睡足,人生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日上三竿还躺在软绵绵床褥上的冰娘,望著顶上淡绛色的轻纱小罗帐,慵懒甜蜜地傻笑著。
  真是作梦也没想到,能够过这样的好日子。
  如果爹娘在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能吃到好饭菜和睡到轻软舒适的床。
  冰娘的笑容缓缓敛起,一抹悲伤悄悄进驻了眼底。
  阿爹和娘……
  她现在终於明白阿爹在临终前细细叮嘱的用心了,大将军真的是一个善良宽厚有义的人,难怪阿爹要她无论如何都要到京城来投靠他。
  可是就算再舒适的生活和再可口的美食,都没有办法消弭她良心上深深的惭愧与不安。
  咦,说好要报答人家的,怎么现在还躺在床上混?
  她慌慌张张坐起身,稍稍理过衣裙後就往外走。
  服侍她的丫头敏敏愣了一下,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夫人,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她顿了一顿,有点羞涩地道:「我想找将军,陪他聊聊。」
  敏敏困惑地道:「可是将军不在呀。」
  「不在?」她想起来了。「哦,对喔,他上早朝去了。」
  「而且将军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有时候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候甚至就睡在兵部大堂不回来了。」敏敏语重心长,「唉,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吧。」
  「他怎么那么爱干活儿?」她长这么大从未见到过像他这般忙碌苦命的人。
  居住著二十几个少数民族的云南是知名的「歌舞之乡」,有白族、纳西族、傈族等,当然也有像她这种白族与汉族通婚,拥有两种不同血液与传统的人。
  在老家时,平常大家忙著田里或林子里的活儿,但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且几乎月月都有少数民族舞蹈的盛大节庆,村村寨寨都有属於他们的美丽曼妙舞蹈,舞蹈和欢乐已是如诗如画,花树缤纷的云南的特色之一。
  所以她很难想像一个人怎么能够错过这么灿烂的阳光,舒服的清风,还有温柔的月光,成日将自己绑在一桌子满满的公文前面?
  冰娘发自内心的疑问还真考倒了敏敏,只见她挠著耳朵,摸著下巴,偏著头想了很久,最後很抱歉地道:「夫人,婢子很笨,我也搞不懂耶,哈哈。」
  後头的两声乾笑惹得冰娘忍不住发笑起来。
  「傻敏敏,我只是顺口问一问,不是真要你想破了头回答问题。」她的笑容清甜又舒服,忍不住偷偷拧了敏敏的下巴一记,「敏敏,你真可爱……肉又好好捏喔。」
  敏敏小脸微红,咧嘴一笑,「谢夫人夸奖。只是夫人远比敏敏美上一百倍,夫人这样夸赞,害敏敏都心虚了。」
  「敏敏。」她有一丝感慨,「其实我反而羡慕你,长得可爱人人喜欢,总比长著一张红颜祸水的脸要好太多了。」
  「夫人怎这么说呢?」敏敏诧异,艳羡地瞅著她,「哪个女人不想自己比别人漂亮多多,能够拥有这番美貌可是很大的福气喔,」
  「福气?」她苦笑。
  敏敏不会知道她这张脸为她和家人带来多么大的困扰与麻烦,阿爹和阿娘可以说是间接被这张脸累死的……她的笑容整个消失了,只剩下无比的自责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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