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那种很理智的人,要想把我宠成不可一世的败家子也不容易,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连对下人也不曾颐指气使,那一身的气质——我很难具体形容,单单是沉静倚坐窗口,那股谁也仿不来、谪仙般出尘矜贵的风雅,就是一幕浑然天成的景致,教人不舍移目——
他唯一不理智的时候,大概也只有遇上爹时吧!小时候我常常觉得很不平,为什么父亲规定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事,换成爹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说到我这个爹就更没天良了,在我满七岁那一天,他送给我的大礼居然是一间布庄,直接扔账本要我看着办。
再然后,八岁那一年,是三间米铺。
九岁那一年……我决定我受够了(其实是吓破胆了),抢先在他扔给我更多东西以前,哭丧着脸想去找父亲求救。
那几日,父亲染了一场小小的风寒,爹居然就理直气壮把我扔在书房里一个人摸索账本,自己窝进灶房,为了一锅父亲生病时一定得吃的百合莲子粥,把百来间店铺子搁在一旁,固执地非得亲自熬出他要的熟软度、浓稠度、顺口度——我实在想不透,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恭喜你那败家子又玩垮一家米铺子,你只剩粥可以喝。」
我躲在房外,看爹一匙匙喂粥,一边还不忘损我。
「……你又胡乱扔什么给意同了?」
「不多,就五间古玩铺子。他要更不争气些,你未来就只剩清水喝了。」
什么——这回是古玩铺子?我才九岁,是懂什么古玩啦!
然后父亲竟还好气又好笑、用一点指责力都没有的柔软语调说:「你别太过分了,儿子是生来这么欺负的吗?」
「你心疼了?」颇不是滋味的哼气。
「……」房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跟自己儿子吃什么醋?」
……我希望自己被亲爹恶整,和父亲太疼我、放太多心思在教养我这件事上没有太多关联,否则,被亲爹嫉妒的人生也未免太……微妙。
最后,当然我还是没能斗赢他,只能认命把泪一抹,认清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当那种斗鸡赌犬、上上花楼、偶尔再当街调戏一下良家妇女之类纨绔子弟的命,乖乖拨起算盘珠子,我实在不想当严家的罪人,害父亲只能喝清水度日。
在「害怕严家会被我败光」的压力下,十岁那年,总算能勉强把爹交给我的这几家店铺子撑住,十二岁时,小小赚了一点,年底将账本交给爹审阅时,那张对我从来都不苟言笑的冷肃面容下,浅浅扬起了一抹笑。
淡淡的,不明显,但那确实是笑,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是欣慰与骄傲吗?
那一日,鲜少与我亲近谈心的爹对我说了很多心里话,包括必须努力赚这么多钱的原因。
「会怪我这么逼你吗?」他应该也知道,对一个七岁孩童而言,他几乎是用强制威胁的手段了,而且是逼着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有最极限的成长。有段时日,我常常夜里作恶梦,梦见严家被我玩垮,只剩几片破败屋瓦在头顶上摇摇欲坠,然后几度吓醒过来。
他说——
「我只是想确保,如果我不在了,还有个人可以撑起这个家,替我守护好你父亲,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日等你。」
「爹怎么会担心这个?」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处在人生最精华的璀璨阶段,平日连个小病也难得染上一回,而父亲年长了爹九岁,身子又不好,应该是我们常常要担心父亲才对呀。
「三十年寿呢……谁知还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当我想再问下去时,他已经转移话题,径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项,还嘱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经书、捐万石米,这是他发的愿,若是他不在了,我无论如何得替他做到。
将这种事发落给一个十二岁的孩童,不觉太儿戏了吗?不过爹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会将账本扔给七岁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惊小怪。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来祖父过世那一年,请了庙里的住持过府为其诵经,爹是在那时,遇上那位云游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诉爹,父亲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归本位的,这一生,无妻无子,姻缘空虚,亲恩浅薄,本该四大皆空,来这世间一遭,不过是感民所苦,是世间人的执念,强留下他。
于是,代价便是一生受病体折磨,若要免其苦难,必须年年抄上百本心经,赈济白米万石,积千万福德,回向予他。
「这种话,爹信?」
「事关你父亲,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他少受些苦,为何不做?」
不但做,还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亲总要熬得死去活来,这几年父亲几乎没再发过病,所以爹才会持续做了这么多年。
他说,他这个人没那么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图谋,为善图的也是父亲的平安康泰,就为了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愿意。
「可是后来还是有发病过啊!」那次可吓坏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让人送了米粮过去,有一车在运送中出了点意外,负责的管事想,也不过就一车,这么多白米应是足够赈济那些灾民了,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没有回报,然后那一年,你就半夜哭着跑来听松院找我了。」
说完,我们双方俱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爹赋与我这么沉重的担子,对当时的我来说,内心其实是既开心又惶恐的。开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后,他说:「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给我最信赖的儿子。」
我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到今天为止,对我说过最温情的话了。
为了不负爹的交托,我从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懈怠,常是在书房抱着账本睡、跑店铺子永远比回家多。
约莫是十六岁那年,「天」字铺布庄的萧大掌柜因病走了,留下寡母与一名十二岁的独生子。那时「天」字铺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问,送了奠仪。
萧掌柜的独生子问我,店里头缺不缺人?他很聪明,会很多、学很快,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不用他是我的损失。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我撂这种话,岂有不迎战的道理?
我是谁?严知恩的儿子耶!爹行事向来大胆,从不怕冒险,虎父岂有犬子?
而这个人,眼神清亮,反应灵敏,说话也条理分明、对答如流,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心灵手巧的好人才。
他说,他叫萧眠。
于是我允了,让他进「天」字铺学习,也许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蓝,顶替他爹的位置。
事实也证明,他学得很快,从以前就常到店里找萧掌柜,对布庄的营运并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岁,我就让他接触帐务,有人觉得我这决定下得太大胆,但试问——会比丢给一个七岁孩童更大胆吗?
他也真的没让我失望,于是十五岁时,他继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铺大掌柜的位置。
我承认,这其实是有些许个人私心在的,这些年,我与他颇谈得来,一开始只是聊上两句,觉得这人与自己颇为投缘,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么心里话都只找他说了。
他善解人意,话不多,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然后守口如瓶,在我情绪欠佳时,又总能适时的切中要点,释然我心头的结。
我很中意他,于公于私,都得留住他,别让他跑了,否则往后我找谁谈心去?
这一日,我与爹上酒楼谈生意。
近两年爹已慢慢放手,将严家泰半的事业交到我手上来,自己则是偷得许多悠闲时光,成日缠着父亲不放,有够可耻。
每回抗议,爹便耍忧郁,目光悠悠然望向远方叹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摆什么哀兵姿态啊!又不是风中残烛的老人家,装可怜这招拿去对付父亲就好,我才不吃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来谈生意的下场——
「小犬不才,让他喝。」
别人敬他,他就拿我来挡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当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儿吗?那究竟是谁把一桌子账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够欺人太甚!
事后,出了酒楼,才说:「你父亲不准我喝酒。」
「……」
我还能说什么?爹是出了名的夫管严,在外头威风凛凛、傲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里头父亲说一他不会答二,要他跪着他不敢赖坐着。七岁那年,在一旁看爹处理薪俸争议,对着大批员工,那冷怒威仪的气势,还教我当时小小的心灵好生敬畏,谁知看过他赖在父亲身上讨怜的模样后,整个尽皆幻灭!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爹已经归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亲,我可不想一身酒气回家惹父亲不悦,爹这个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我也不晓得那时在想什么,直觉便往「天」字铺去了,想着那里有人可以听我说说话、替我泡杯醒酒茶。
从「严记布庄」招牌下走过,给了店前那人一记浅浅的微笑,便往后堂里去,我知道,待会儿萧眠必会进来关切,少不得应该也会念个几句,刚刚走过便听他咕哝:「一身酒气!」
今儿个真是稍饮过量了,我撑着有些晕眩的头,倒向窗边长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料想应是萧眠,如今正困倦着,也就没多费功夫搭理。
那人走来,在我身侧坐下,轻唤了声:「少当家?」
果然是萧眠。
我懒得应声,反正我们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应酬。
他喊了两声,也就没再扰我安眠。
而后,一道柔柔抚触滑过颊畔,那是萧眠的掌。五指修长,肤触算不上细致,长年持利剪裁布,指关节处有细细的小茧……
唇际一阵温软掠过。这、这又是什么?!不像是手指的触感,反倒比较像——
我还在惊疑猜测,那温软又一次覆上,轻轻吮住。
「意同,我喜欢你。」
被雷劈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当年,父亲一身酒意、被自己视如兄弟的人乘机一诉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脑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还能有什么啊!
这些人以为别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负责任乱说话了吗?他娘的!
之二、从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让我放松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烦意乱,倍感压力。
我承认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时间没去萧眠那儿了。
这一日,被爹叫进书房,将萧眠送来的账本以及本月的进出单据明细交给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他,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总是贴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让我以最轻松的方式过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担,总是在很细微的部分,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范畴。故而,在主仆身分之外,我一直是将他定义为朋友的。
下了工,有时兴致一起,也会到萧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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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 上:定情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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