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对怀里的猫儿呢喃,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语,她的脚步和身形轻得仿佛一缕烟。
这画楼高三层,拾级到楼顶,屏风大多合起收在门柱两旁,不只能将花园尽览眼底,又因为这座庄园位在梨江北岸的高处,画楼又正好位在南院,还能眺望墙外梨江的景致。
三楼这儿也有一张平头桌,本来这栋小楼就是专让她画画用的,只不过这会儿,平头桌上那张纸上画的不是梨江夕照,而是楼下池塘仍开得丰腴无比的荷花。她有些失神地移开下楼前随手取来当纸镇的甜白瓷荷叶笔洗,里头洗墨的水早倒掉了,正不知该拿这张因为她心神不宁而画坏了的画如何是好,偏不巧这楼高风大,一阵风吹来,她一手抱着明月,不及挽救,那纸画就被风卷到小楼外,落在荷花池里,丹青淹没碧水间,喂了金鱼。
罢了。什么出污泥而不染,不过是她的空想,她哪配得起?
收了桌上几样画具,她又回到楼下。小楼外,遍寻不着明月和白雪的两个婢女看样子往另一处寻觅去了,她这才又将纱帘掀起,怀里的明月见状,一溜烟地跳出窗外,身子灵巧地落在廊上,然后上了小石桥,大摇大摆地钻进花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她也没阻挡。
做一个渴望自由的玩物,倒比甘于堕落的值得人怜爱呢。
她干脆也跟着踏出浣墨轩。这栋八角画楼就盖在荷花池上,四周围了一圈檐廊,檐廊外就是荷花池,以一座九曲桥连结花园。在画楼东侧,还有个露台,就盖在荷花池上,天晴时可让人摆上毡、小几和引枕,搭起遮阳帘,赏花、茗茶或画画。画楼北侧,则有穿山游廊,连向厢房绣楼所在的花园。
她其实没有那么好兴致,大部分时间,不是尽可能学些什么让自己无暇思考,便是让身和心放空,什么也不要想。否则,要怎么原谅自己竟然甘愿堕落至此呢?
就要入秋了啊,一年了,她仍找不到妹妹,父亲在天之灵可会怪罪她?
明珠没有跟着猫儿的脚步,而是坐在池边,杨柳树下的石椅上。这座庄园确实处处费尽心思,用来「金屋藏娇」当真可惜了,但这也显示出,她的「金主」真是来头不小,而且他的靠山显然富可敌国。毕竟,她连他真实的姓名都不晓得,只知道他那样年轻,可能连个正经营生的事业都还没有——起码跟阳在一起一年,她知道他跟初识时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却有本事瞒着家人,仅用他的私房钱将她养在这座华园里……
有几次她倾身向水面,倒不知是看着悠游其中的金鱼和锦鲤,或是顾影自怜?水中倒影脂粉未施,上衫是紫砂色地如意云纹绫的窄袖对襟衫,方便作画,紫砂色虽略有紫气但实则偏暗褐,穿在及笄之龄的少女身上实在略显老成。下衫是青莲色素面罗裙,裙一角画着荷叶莲华,腰带亦是和上衫一色的荷花团纹彩绫,她连披帛都懒得带,绾起如云秀发作妇人貌,仅插上一支翠玉浮雕的荷叶莲蓬梳篦。
帝都那些大户人家家里的黄脸婆,可能都比她懂得打扮,她不禁笑着想。
倒是她的身子比一年前圆润许多,实在是因为她若表现得食欲不振,嬷嬷便会向帝都通报,阳就会派人前来「关切」——有空时当然他自己来,没空时就找大夫来,她总不好表现得像在使性子逼他来。
可她到底想不想他来?这问题对她而言,却是理也理不清的难题。理智上她当然希望他来,不过她总不能每次他一来,就追问着关于寻找他父亲友人一事,问多了怕启人疑窦,不问心里又难受,好难为也好煎熬啊!
住到鹊城来后,她完全足不出户,也不想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臆测这座庄园里的一切,反正生活上大小事有一位管事的云嬷嬷,和四名能干粗活的大娘在打理,加上专门贴身伺候她,却总让她找各种理由支开的红菱紫萝,还没算上负责维护这座大宅的十二名婢女和婆子。
紫萝不喜欢她,她很清楚,但她不想跟这丫鬟计较。当一个吃闲饭的,被说几句闲话,似乎也是应该的。天大地大,却没有自己容身处的悲凉,她比谁都清楚,她不知道紫萝的来历,只知道一个人流落到需要仰人鼻息,总有不得已的苦衷。紫萝说的那些话,毫无遮拦,她也总会听见一二,有时倒怀疑这丫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呢。
明珠还不懂,紫萝不仅仅是故意的,更因为主子始终不曾拿她如何,让她越发的有恃无恐。
「想什么想得出神呢?」
阳的声音响起时,明珠怔忡地瞪着池面,好似以为自己发梦了。
「身子不舒服?」他来到她身边,明珠一见他,一脸不可思议。
「你怎么……」她不知道,那一刻她原本苍白的双颊绯红更胜满天云霞,明眸犹比夕照灿亮。
阳笑着在她身旁坐下,「刚到。」每次到来,他总是不喜欢让底下人事先通报,实在是因为她惊喜的模样让他很陶醉。「你上个月不是向嬷嬷打听,我这几日有无什么特别的要事吗?」
明珠没想到嬷嬷把这件事也通报了,「只是随便问问,我特别要她别通报的……」和嬷嬷提起后,她就后悔了,不说她并不想乞讨他任何事,不想再欠他更多,今天这样的日子,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对他提起,踟蹰多日,最后仍是决定别说了罢。
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去信向阳提出,她想「告假」几日,回家祭拜母亲,但终究因为顾忌他可能提出她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而没开口。
过去,每年她和青儿的生辰,阿爹除了会让她们吃寿面,给她们买些礼物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上母亲的坟祭拜,即便在围城那时都没忘了在母亲的牌位前上炷香,想不到现在她却顾忌着被「金主」识破身分而当了不孝女。
但也因为这个烦恼,让她想起不如就同时给父母立个牌位。阳说过她可以随意处置这座庄园,她问了云嬷嬷想安置个佛堂,云嬷嬷第二天就上上下下差人打点妥了,把原本闲而未用的西院正厅改置成佛堂,让人运来一尊玉观音。
至于牌位,明珠只敢自己写上父亲的字和母亲的名,以及他们的生辰八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自己都觉得不孝,又心酸无比。
阳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故意用一副遗憾的语气忏悔的模样道「因为我不能在你身边,所以我要她任何小事都得传报上来。」他没说的是,云嬷嬷是他以前的奶妈,只会听他的命令,他要求嬷嬷务必把明珠照顾好,凡事要对她有求必应,在这个范围里也要不抵触他给的指令才行。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理智上也知道无法怪罪,毕竟他要怎么向他的家人交代她的来历都是问题,但感情上却很难毫无怨慰。
他就是这么吃定了她。耍赖也好,耍心机也好,要让她就这么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边。
给她个名分也不是不可,只是现阶段来说,风险太多了。而且他没心没肺地觉得,现在这样还挺好的,就是想见她时,路途远了点,但离帝都太近又容易曝光。
「你应该累了,回房让我替你梳洗换件衣裳。」还不到一年光景,她对自己的身分该做的事倒不算生疏,除了床笫间……啊,那些羞人的事,真不该随意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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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代明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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