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午後,凝滞的空气压得人快喘不过气;重重蝉鸣不绝於耳,惹得忙碌的人们心烦意乱。
扬歌城徐府内,丫鬟们把工作丢给最惹人嫌的水蝶後,纷纷找个荫凉处小憩,反正天若塌下来,先被压垮的一定是水蝶。
井边,水蝶吃力的打着水,就快拉上来时,却不小心让它掉回井底,她挫败地叹了一声,再试一次。
一试再试,最後总算打满一桶水,她擦擦汗,提起水桶,摇摇晃晃的往厨房走去。
照理,一桶水对一个粗使丫鬟来说应该不算什麽,但对已经好几餐没吃的水蝶来说就很吃力了。
她忍着饥饿,安慰自己赶快把工作做完就可以吃东西,明知得不到食物的可能较大,但她也只能往好处想,用可能得到的温饱,驱使自己继续工作。
若不这麽想,她恐怕早就倒下去了,但她不能认输,就算遇到再险恶的困境,她也不能认输,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克服。
这是爹对她的教导,她不会忘记。
水蝶踏着不稳的步伐前进,突然一个人影从转角冲出来—
「啊!」她吓一跳,打翻了水桶,溅湿对方一身华服,那人立刻反手赏了她一耳光。
厨房的李嬷嬷眼尖地瞧见水蝶闯了祸,赶忙过来向对方赔不是。
「对不起,这死丫头冒犯三少爷,请三少爷大人有大量。」李嬷嬷边拧着她,边压低她的头,「还不快向三少爷道歉!」
三少爷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差,现下水蝶冒犯了他,肯定少不了一顿罚,这死丫头会怎麽样她才懒得管,只要别牵连到她就好。
李嬷嬷不客气的又捏又拧,当着主子的面也不知收敛。「你是哑巴是不是,快道歉!」
「奴婢知错……」水蝶始终低着头任李嬷嬷又打又骂,疼得频频瑟缩。
但疼又如何?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她疼不疼一点也不重要。
就算不喜欢也已经习惯被人如此对待,谁教她是个罪人,只要罪名一天不除,她再不甘愿也无济於事。
因为罪人不需要尊严。
因此她舍弃了尊严,认命的为父亲赎罪,虽然,那和她根本没有关系。
父债子偿不需要道理,她是父亲的女儿,这就是理由。
徐骏鹰冷眼看着两人,好半晌才出声,「抬起头来。」
胆敢把水泼在他身上,他倒要看看这向天借胆的死丫头生得什麽模样。
水蝶却没有听从命令,仍旧低着头。
「三少爷叫你抬头没听见吗?」见状,李嬷嬷粗暴的扯着她的长发,迫使她抬头。
水蝶这才看清传闻中徐府三少爷的庐山真面目,在这之前,她几乎从未见过他,就算有也只是远远一瞥。
他一身贵气逼人,俊美的脸庞有着傲慢的神情,彷佛认为自己高高在上。
若在从前,她绝对不会理睬这种人,然而时移世易,如今他是主,她是奴,该有的规矩不能偏废。
她只能尽量不去招惹他,不教他注意,以免日子更艰困。
徐骏鹰瞟了她一下,立刻厌恶的别开脸,「丑死了。」
这丫头的右脸有着丑陋的烙印,那是罪犯的印记,原来这就是为什麽李嬷嬷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打骂她,因为她是比奴婢更不如的官婢,是贱民。
「低贱的丫头。」没想到是个又丑又卑贱的丫头,真是晦气。「李嬷嬷,这身衣服全烧了,看了碍眼。」
他脱下外衣丢在地上,唤人准备新衣,身上的衣裳一刻也不愿多穿,一副沾了什麽秽物的嫌恶样。
「是,三少爷。」李嬷嬷陪着笑脸,赶忙命水蝶把湿衣服拿去烧。
当她一走动,徐骏鹰赫然发现异样,「你是个瘸子。」
水蝶一怔,假装没听见,一跛一跛的拾起衣物,静静站在原位。
没错,她是瘸了,事实就是事实,只是被人当面说是瘸子,心中多少有些难过。
「那残丫头是哪里来的,以前好像没见过?」他问道。
「回三少爷的话,是老爷去年带回的,因为笨手笨脚上不了台面,都在厨房做事,三少爷自然没见过。」李嬷嬷一一回答。
徐骏鹰蹙眉,「我家老头?真没眼光,要挑也挑个好的,这种又丑又瘸的残丫头能做什麽,连桶水都提不好。」
他从小被娇宠惯了,即便是对父亲,说话也是没大没小的。
「三少爷教训的是。」李嬷嬷捏了把冷汗,猜不透他打算如何处置水蝶。
「长得丑就别出来吓人。」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水蝶,他句句嘲讽,夹枪带棍,「李嬷嬷,少让这丫头出来,府上的客人不知情,还以为是撞鬼。」
他的父亲官拜尚书,去年才告老还乡,这扬歌城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凭着前尚书的身分,往来的达官贵人也是络绎不绝,可不能让人看笑话。
「是,三少爷,老奴会看紧这丫头。」让她忙得连休息时间都没有,看她怎麽作怪!接着她推了水蝶一下,语气轻蔑。「还愣在这做什麽,快滚。」
水蝶并没有把衣裳拿去烧。
她觉得这些还很新,弄乾还可以穿,三少爷怎麽能这麽浪费。
她偷偷将衣裳晾在较少人走动的东园一隅,自从大少爷、二少爷成家後,这里便只剩三少爷一人居住,他嫌冷清,於是搬到南苑去,平日除了打扫的奴仆外没人会来,而且打扫这里的丫头常偷懒,大都推给她做,不必担心被发现。
这些衣物用的都是上等布料,既然三少爷不要了,那她打算拿来做些荷包什麽的,再托人卖了,好攒些钱。
倒不是想存钱做什麽,只是节俭使然。
聚沙能成塔,滴水能穿石,一点一点的存,将来若有什麽急用,兴许能派上用场。
晾好衣物,水蝶开始打扫庭院,原本也是个千金小姐的她在被贬为官婢後,就没有娇贵的资格,再多的事也得做。
「又是你这个残丫头,谁准你跑出来吓人!」
忽地传来一声怒喝,下一刻,她毫无预警地又挨了一耳光,嘴角淌出血丝。
徐骏鹰发泄完怒火,嫌恶地推开她,转身进房。「别杵在这碍眼,让开。」
被推倒在地,水蝶擦擦嘴角的血,忍着疼痛站起来,才想离开免得让他看了讨厌,暴躁的摔东西声已传了出来,悄悄抬头,发现他似乎是在找东西没找着,便拿屋里的摆设出气。
她迟疑地走近,正踌躇着要不要帮忙,他已注意到门外的她。
「不是叫你滚了,听不懂人话?」徐骏鹰一肚子火没处发,正好发泄到她身上。
可恶,到底是收哪去了,怎会找不到,难道是他弄错了,不在这儿?
水蝶轻声道:「三少爷要找什麽,奴婢或许能帮上忙。」
自从来到徐府,难听的话她没少听,也不特别在意三少爷的恶劣语气,看他似乎正在找什麽,这里平常都是她在整理,或许能帮上忙。
「你不是厨房的丫鬟?何时管到这来了。」他没忘记早些时候才听李嬷嬷说过,这个丫头是待厨房的,怎会跑到东园?
「姊姊们要我……」话未说完,他已急切的打断她。
「算了,你有没有看到一块玉佩?」他描述着模样,想找出被他遗忘很久的玉佩。
若不是娘一直缠着他问这块传媳的玉佩到哪去了,他也不会没事跑来东园,还撞见这个丑得吓人的丫头。
「三少爷说的是不是这个?」水蝶想了想,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盒,打开後现出一个更小的锦盒,盒里放着一块玉佩。
「就是它。」他拿起来正要离开,旋即想到,娘要他找出这块玉佩,目的就是要他娶媳妇,哼,他才不要顺娘的意。「丫头,暂时替我保管,要是敢弄丢,当心你的小命。」
说完,他将玉佩抛给她,水蝶连忙接住。
冰凉的翠玉躺在她更为冰冷的掌心,反倒让她感到一丝暖意,可这麽贵重的东西,怎麽能交给她保管?她只是个下人,担不起这麽大的责任。
「三少爷,这不太好。」她认为还是还给少爷比较好。
他睨了她一眼,「少罗唆,哪来这麽多废话。」
徐骏鹰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他思量着跟娘说玉佩不见了,便可以不用娶妻,就算日後被人发现是他把玉佩给了她,娘也不可能要一个低贱又有残缺的丑丫头当她媳妇。
她,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他也才十九,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没事催他成什麽家,难道真以为娶了妻,他就会收敛自己的心性?可笑。
谁敢多管他试试,他绝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既然没事了,还愣着做什麽,当你自己多好看,哪里有地洞就快去钻,见不得人就不要随便跑出来,丑女。」他毫不在意她的感受,无情地践踏着她的自尊。
水蝶隐忍不发,佯装对这些残酷的言语充耳不闻,微微欠身,一跛一跛的走出他的视线。
徐骏鹰看了眼她离去的背影,纤细柔弱的姿态,怎麽看也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反倒有种大家闺秀的气质。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管她何种出身,反正现下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官婢。」
他本以为府中下人那麽多,日後应该是碰不着了,偏偏事与愿违,他竟没多久後又遇见了她。
也不知今天是走什麽霉运,他晚膳时和爹吵了一架,负气出来,绷着俊脸往南苑走去,沿途遇见的奴仆都惨遭池鱼之殃。
进了南苑,还没走到房门口,便看到几个在他屋里伺候的丫鬟正围着那个丑丫头责骂。
「丑女,叫你在晚膳前把三少爷的房间整理好,你是跑哪偷懒去了,到现在还没做完?」
「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就是嘛!又丑又跛,你当我们很喜欢看到你?」
「怎麽,不高兴我们叫你做事,故意不做,想害我们被三少爷责罚是不是!」
听到这里,徐骏鹰心里有数,定是她们把自己的工作推给水蝶,因为事情太多,她才会来不及完成。
他原本要上前惩罚这些丫鬟的怠忽职守,但他突然兴起另一个念头,於是默不作声地由另一边翻进屋内,好看清那丫头的反应。
月光下,水蝶被其他丫鬟推来推去,最後被推倒在地。
水蝶默默承受着她们的污辱责骂、拳打脚踢,一句话也不说,一滴泪也没掉,只是睁着困倦的眸子低头看着地下。
知道说什麽都会惹她们更生气,所以她聪明的选择沉默。
吵架要双方面都开口才吵得起来,只要她不回应,等她们发泄完就没事了。
「你这是什麽态度,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分,还敢不听我们的话,嫌饿两天不够?那就再饿两天,看你做事还敢不敢拖泥带水,连累我们!」
只是她们似乎忘了,把整个南苑丢给两天没进食的水蝶,本来就不该期望她可以做得来。
不过对她们来说,一个带罪之身的官婢,谁又会理会她做不做得来,再说厨房的李嬷嬷也交代她们要尽量奴役她,省得她闲闲没事四处晃,又被三少爷看见。
「时候不早了,等等三少爷回来发现还没整理好,必定会很生气,我们走,让她挨罚去。」
「说得对,让她替我们挨罚也是应该的,听说三少爷很讨厌她,一定会重重惩罚,也算替咱们出口气,教训教训她。」
丫鬟们坏心的让水蝶独自面对三少爷的怒气,又拧了她几下後,便抛下她纷纷离去,拿她当替死鬼。
徐骏鹰对丫鬟们联合欺负她的事感到不悦,倒不是同情她,而是明知他讨厌她,却还蓄意要她整理南苑,存心跟他过不去,她们希望他能狠狠惩罚她,他偏不,他想做什麽容不得别人置喙。他静悄悄地观察着她,彷佛在估量什麽。
众人走後,水蝶揉了揉被拧成青紫色的手臂,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走入屋内继续完成她们丢给她的工作。
只是一点上烛火,就赫然发现徐骏鹰的身影,她吓了一跳,「三少爷!」
定了定神平复内心的惊吓,她才又开口,「奴婢不知道少爷在此,奴婢马上离开。」说着,她低着头想退出去,手腕却猛然被用力捏住。
「我赶你了吗?又不是老鼠见到猫,你躲什麽躲。」
他是长得像凶神还是恶煞,又不会吃了她,有啥好跑的,何况她根本跑不动,一拐一拐的是能走多快。
「少爷不是要奴婢哪里有地洞就往哪钻,见不得人就不要出来吓人,奴婢正要照少爷的吩咐做。」水蝶强忍着手腕的疼痛,低声回答。
徐骏鹰没料到她会这样回覆他,有勇气。
「既然有勇气回话,方才怎麽乖乖挨其他丫鬟们的欺侮,还是说,你根本不怕我?」他加重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不喜欢她的平静,却欣赏她的坚强。
「姊姊们会这样,是因为奴婢是比她们更卑贱的官婢,会成为官婢,自然是亲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才连带受罚,成为贱民。
「虽然贱民受轻视或是被欺负都是理所当然的,但那并非是因为贱民就该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只是世人都是如此看待奴婢们,就算做得好,也要挑几个错处出来,方显得他们比较高贵,这是天下人都有的心态。」
停顿了一下,水蝶继续说。
「自从被黥上代表罪犯的耻辱後,奴婢就没有受尊重的权利,而且正是为了要让奴婢深深记得父亲犯下的过错,才特别判了这样的刑罚,因此,奴婢不能阻止姊姊们加诸在奴婢身上的一切,反抗只会让姊姊们更生气,顺着她们,看起来似乎是吃亏,其实,这才是正确的保身之道。」
徐骏鹰思索着她的话,觉得这丫头真不简单,能说得出这番道理,想必念过几年书,他对她有些改观了。
「而且明知无法改变什麽却硬要惹姊姊们更生气,并非真正的勇气,只是逞一时之快罢了。」
水蝶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虽然姊姊们待她不好,但顶多也就是饿几顿,打打骂骂便没事,万一真有冲突,她的性命就真的危险了。
「那麽,你认为怎样才算是有勇气?」他突然想知道,这与众不同的丫头会说出什麽特别的答案。
她隐藏痛苦的神情,仍维持从容,「忍耐,当忍人所不能忍,方谓之勇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能忍人所不能忍方是真正的勇气。
他冷笑出声,「有趣的丫头,你比她们要有学问,答得出这麽有深度的答案。」
徐骏鹰松开她瘀伤的手腕,转而箝制她的下颔,仔细打量那因被烙下罪犯的印记而残缺的容貌。
如果没有丑陋的烙印,她应该会是美丽漂亮的姑娘,可惜了这张脸蛋。
「你曾经美丽过,如今变得这麽丑,一张脸全因这个烙印而毁掉,你心中没有怨恨,不想替自己讨公道,不想报复?」他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淡的道:「娘说,怨恨会让心变得丑陋,一心想着仇恨会蒙蔽雪亮的双眼,心怀怨怼看事的眼光就会蒙上阴影,自认受了委屈的人就无法分辨是非。
「爹的罪牵连到家人,他的心已经很痛苦了,倘若奴婢变成内心丑陋,只看得到仇恨的人,想必会增添爹的痛苦,所以,娘教奴婢不要执着过去,好好面对现在,才是应当的。」
他讶异的放开她,眼中闪着赞许的光芒。好特别的丫头,他原先对她的厌恶顿时消失无踪。
「你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她把你教得非常好。」
美丽的女子易找,聪慧的姑娘难寻,想不到,他就在自己府内找到这个不同常人的丫头。
一天巧遇三回,连传媳的玉佩都被他心血来潮随手丢给她保管,让他不得不相信缘分这回事。
看来,往後的日子不会无聊了,相信她会带给他很多乐趣。
他飞快的打着算盘,要好好人尽其才,这麽特别的丫头,让下人们欺负到死实在可惜,要欺负也只有他能欺负。
此时,水蝶的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已经饿得没什麽力气继续跟他谈论下去,再说下去,她大概就撑不住了。
他听到了,薄唇浅扬,「哪来的打雷声,震耳欲聋。」
水蝶红着脸低下头,他摆明是故意取笑她。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麽,少爷我还没用膳,你要饿死本少爷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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