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下,她还青嫩太多了,毕竟不过是稚龄娃儿。
碰了几回软钉子,或是直接恶声狠拒,她手上那杯茶,仍是好端端的,没能送出去,她对自己的无用更加生气了。
要不……自己喝了吧,这样一来,娘亲和鲲婆就甭争了。
可是,她不想肚子痛,也不想娘亲或鲲婆肚子痛……
她瞪向那杯茶水,妄想着,可以用眼睛将它瞪得消失不见,可惜,她的双眼发了直,又酸又涩,它仍在杯中,哪儿也没去。
无计可施间,她看见了一个男人。
年轻,且面生的男人。
他坐在海亭间,眼轻闭,似乎睡着了,那方的海潮,流拂得异常缓慢,像一轻暖风,他的长发束了一些,也散了一些,脑后发丝扬起,好柔软的模样,飘在他浅红的脸颊边。
原来,他没有闭起眼,只是微微敛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即有所反应,侧着首望向她。
当时,那张年轻的面容,她藏进记忆深处,对于自己接下来所做的污秽事,不肯再多想,长年过去,她逐渐忘了——
忘了她举步,朝他走去。
忘了她心底,说服着自己,就是他了,让他喝吧,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他喝了肚痛,我也不会心疼。
谁教他……看起来,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忘了她站定在他面前,对他露出笑靥,抬手捧上了茶水。
忘了她亲眼看着,他将茶水饮尽……
忘却的那些,如今,全数回想起来——
是她!
那肮脏行事的坏家伙!
是他!
那在海夜间,静亭之人,无辜遭她牵连的少年……
是了……她做过那样的事情,在年纪尚稚的岁月里。
她没见过这么好骗的人,她不过一句:「你喝酒了吗?脸好红……我这里有杯热茶,喝下去……能舒服些。」
他竟不怀疑她的用心、没追问她的身分,暖声道谢,便伸手接过。
还夸了茶香。
他,一定不是图江城的人,她记得,她脑袋瓜里闪过这个念头。
因紧张,胸口怦怦剧跳,更因做了坏事,让她额头生汗,怕被他看出端倪,一等他喝完,她半字不多说,再没逗留,取回见底的空杯,转身便逃了。
双手紧紧收握,绞着茶杯,里头没了势茗,正逐渐退温,变得不再温暖。
她几首是逃回了屋里,窝在墙角,恍惚看着空杯,不知下一步如何才好,直至鲲婆发现她,摇晃她的肩,让她回神。
「小姐,你怎躲在这儿?咦……杯子空了?你……你喝下了?」鲲婆担忧地问,眼看便要去唤娘亲过来。
「不是我……不是我喝的……」她一迳地摇头。
「不是你,是谁?告诉鲲婆婆,你拿给谁喝?」
「我不知道他是谁……」她开始觉得害怕,小小身子颤抖了起来,眼泪哔地流了下来。
想着的……全是那少年,满地打滚的痛苦哀号。
她怎么可以伤害一个无关之人?
那人还带着微笑,向她致谢,眼神那么柔,眼珠子的颜色,美得像茵,没有半丝恶意……
「鲲婆婆,给我药……帮我把腹痛药全拿来!我、我送去给他!他现在赶紧吃药的话,或、或许,他就不会痛得厉害!鲲婆婆,快!快点!」她终于记起来她该要做什么了。
手还是抖着的,揪在鲲婆的布袖间,慌忙催促。
鲲婆以最快速度,找了一匣子的药,她抱进怀里,匆匆又跑去海亭。
他已经不在了,海亭空荡荡的,谁也没有……
再下来数日,没听说城里出了人命,她才慢慢安心,相信那人平安无无恙。
直到今天,她终于知道,那杯茶,盛着怎生的阴谋诡计——
三娘真狠,明知她娘亲所专精的,便是配色针线,一旦无法辨色,等同于废人,她不取娘亲性命,却要夺走比娘亲更紧要之物……
「无双?」
霸下喊了她数回,她只是紧瞅他,眼神怔呆,目光微微的惊恐,仿佛他脸上生出了什么怪物。
他喊她的名,她听见了,想应他,却被涌回的记忆,束缚、捆绑、动弹不得。
他的双眼,是因她而坏的……
这件事实,震慑了她。
「你的神情有些吓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要她专心于他。
方才还气呼呼地为他抱不平,现下却安静过头了。
「我觉得,有些冷……」一股寒意将她包围,她很怕……被他知道了实情,那份恐惧化为冷颤,通肤透骨。
他也没认出是她吗?那时匆匆一瞥,他对儿时的她并未上心吧。
「冷?」霸下像听见了颇意外的词儿,海中无寒暑,水的温凉差异不会太大,不过,她既然开口,他也不怀疑,卸下身上鲸皮裘要为她添暖。
无双动作更快,不待他褪衣,便扑进他怀中,似取暖,又像撒娇,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惧怕。
她怕,会再失去这个怀抱。
「真这么冷?」被抱得好紧的他,出声调侃,一方面却拉拢鲸皮裘,将她密密裹住,以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她身子很暖,但,心冷着。
再多的自厌,也弥补不了现况,她眼下该要做的,不是懊恼着已经发生的过去……
回不去那时,能补救的,只有现在。
她不能任由他的眼,继续灰蒙下去。
无双深吸口气,环在他腰际的双手,不再微颤,转而充满坚定,下了决心。
「答应给我的绘像,你多画几张,喜怒哀乐,我全都要。」她在他怀里轻轻地说。
「真真实实的人在身边,不是比绘像更好?」
「……我怕最后,留不住真真实实的人,有绘像在身边,总好过没有……」她说得好细声,只是蠕着唇,将这些话藏在嘴里。
「嗯?含糊地说些什么?」他没听得仔细。
无双慢慢抬头,仰望他,她真喜欢他那对漂亮的碧眸,能被他所注视,何其幸福……
几乎被吸引了过去,她贴近他,以唇碰触了他的。
蜻蜓点水,再稍稍退开,觉得不餍足,又啄了一回,这次力道深了些。
霸下非草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的辰,嫩如花瓣,丰软,甜美。
没有胭脂点缀的香味,只有属于她干净的气息。
她正欲退开,他紧随而至,四唇短暂分开,又胶着在一块儿,纠缠,舐吮,啜取彼此的温暖,独占对方的回应。
总是温雅的男人,一反往常,吻得好重、好深,不满足于轻尝浅啄,越发激狂,贪索着她,她一步步退让,只换来他一寸寸逼近,缠戏她的舌,访尽着她口中每一处的绵软。
仿佛要将她吞下去……连呼吸都一并夺去,心跳受他掌控,完全失去自制。
失去控制的,岂止是她?
他,没能置身事外。
唇舌厮磨,濡沫相交,她嫩甜的唇辗吮在他嘴里,不可思议的软,像一坛酒,饮了迷醉,饮了……教他两鬓的鳞争先浮现,一片翠青玉泽。
她在他唇间浅吟,热气全窜袭到脖子以上,手与脚发着软,而脑袋,因为那股火热,沸腾得无法思考……
若非时地不宜,这一吻,不会结束得如此之快,仅会是开端。
两额相抵,她的额温好高,看来……是不泠了。
她被吻红了双唇,眸光迷离,像烟岚弥漫的湖水,脸上一片热辣辣的火烫,快要燃烧起来。
眯着眼,看见他的龙鳞,她忍不住掀唇,伸手轻刮。
她亦是龙,知道哪几外的鳞最不喜人碰,她偏刻意挑那几年构挠,挠出他一眸子的火。
还以为霸下是水,平平静静,鲜少生波,原来他这只龙子,也不是乖东西,也是会煮沸的。
「……现在这般的你,也绘下来,我要。」充满情欲的他,神色有些肃厉,眉宇间少掉温各,多了狞俊,好罕见,她想留下纪念。
「以后,你有机会日日瞧见。」他保证,低嗓比平时更沉,潜藏着压抑,颊上的鳞尚未捺下,还有几片若隐若现。
听懂他的隐喻,她怎可能不酡颜、不耳赤?
霸下喟叹,手指抚过她的粉腮流连不去。
「真想亲眼看见你脸红的模样,一定很美……」此时看,不过是浓了点的灰,说不惋惜是骗人的。
无双听着,闭起眸,浓长的羽睫轻轻颤动。
会的,会看见的。
我不会让你的世界,只有灰暗。
我要你那双眼,重见七彩斑斓。
甜蜜偎外的时辰,总是飞快,霸下允她的绘像才画了三张,他就被水镜召了回城,说是城内出事,攸关九龙大,镜里说不清楚,他只得向她苦笑,将她送回粥摊,便匆匆而归。
无双目送他走,良久才低首看着手上绘像。
纸间,两人的面容栩栩如生,墨绘是他的强项,倒是色彩,何处染红、何处添绿,则由她指点,画了一半,他的部分已上了色,她还没有。
她仔细卷妥绘纸,小心收藏,特地找了个匣子装着,宝贝至极。
「也该要去办正事了。」
她眸光一凛,不拖延时间,转身出房,遇上金鲡银鲡,只淡淡说要出去,便牵了只小鲨,一跃而上,小鲨随即驰上海空。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本不愿再踏上的——图江城。
为了霸下,她仍是回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杯肮脏茶水,由谁手中端来,便去找谁问个明白!
未前去向她爹亲请安,也不与任何人攀谈,风尘仆仆归来的无双,脸上只有赶路未歇的疲意。
众人见她双腿痊愈,行步稳健,皆显惊讶,再见她行进方向,又是加倍错愕——她直挺挺地走向了三侧妃……不,是前侧妃的偏僻小园子。
二房与三房向来水火不容,从不交好,无双一踏入城,却往那方向去,岂不教人一头雾水。
无双不理会闲言碎语,随人去说,有几名奴仆悄悄尾随身后,也被她冷冷回眸,瞪了止步。
小径间海草丛生,灰色的岩阶布上浓绿的藻,廊壁爬满小螺,足见人烟罕至。
曾受宠一时的三娘,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最后也只换来一室冷清,以及数不清的孤寂日子。
图江龙王能专宠她,自然也会再专宠另一名更娇、更媚、更年轻的受妾,鲜头一过,以往承诺了什么、独赏了什么……也都不算什么了。
无双忽略园中的荒凉,未生半丝怜悯,三娘也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步步往上爬,到达嚣狂的地位,如今,被他人取而代之,只能怪她大意。
坐在门槛的三娘,素裙简髻,脂粉未施,蜡黄色的脸庞,当年风光艳彩已难再寻。
本低头喃语,状似发呆的她,听见脚步声,立刻警戒,扶着螺墙,身躯后缩,紧紧贴靠着墙,生所来者不善。
「是谁?」
直到无双走得更近,她将眼迷得最细,才终于看清楚些。
「是你……」三娘很意外,这些年,两房早已不相往来,二侧妃过世后,她忙着与新宠嫔姬相争,哪有闲工夫去理睬无双这小丫头。
三娘直了背反,强端出镇定,不让落魄削弱了她的气焰。
「……你是来笑我的惨状吗?」下颚挑高,不露出失势的凄楚,
「我没这种闲情逸致。」无双冷道。
对于这女人,无双曾恨过,咬牙切齿狠狠暗咒着的。
见她失宠,屈居冷园,尝过她娘亲的遭遇,不仅宠爱不若从前,就连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她劳心劳力,想在图江城坐大,镇日神智紧绷不说,想着如何害人,防着不想被害,再健壮之人也会积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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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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