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打算好,要骗他,要将功劳一把揽下,赢得他的赞扬。
谎,却说不出口。
「我想也是。」他笑,「你要真说是你做的,我才要生疑呢。」
她的不贤不淑,是有如此……恶名昭彰吗?
无双挨了闷棍似地,犯起嘀咕。
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没啥好反驳。
「我觉得这颜色适合你。」
「我适合白色?」他自身并无独特偏好。
「你瞧仔细些!明明是月牙色!」
「呀……确实是。」他抚过料上布纹,指腹下是细腻的云样。
「淡淡的色泽,虽不抢眼,却很衬你,干干净净中,又带一丝蜜金,没有满黄刺目,也不似纯白单调……」
无双的眸光落向他手中衣裳,口中所言亦是衣裳,但同时,仿佛说着的,是他。
「是这样吗?没人如此说过……」霸下喃笑着,下一个动作,竟是脱下身上衣物,那袭浓绿色如大片藻茵的长褂,再换上她所赠之衣。
「料,轻软;海绒,致滑,真暖和。」他赞道。
「果然适合。」她瞧了满意,螓首直点,伸手抚整他手臂衣痕、梳妥绒毛,欣赏着衣裳在他身上带来的成效。
这……也是为了仙果,才强逼着自己,要做出讨好他的行径吗?霸下不由得想起了小九之言。
若是,便太为难她了。
费心挑布料、想说词、还得面露赞赏,即便不觉好看,也要昧着心,口吐良语。
「谢谢……」为此,霸下开口致谢。
谢她的用心,也谢她的苦心。
「你每回说谢谢,不觉好见外吗?」
送花也谢;写情诗也谢;赠衣裳又谢,谢个没完没了。
她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他的道谢。
「你喜欢吗?」这对她才重要。
「喜欢。」他诚实回,发自内心,接着又说:「但下回别再麻烦了,我不缺衣裳。」
「你不缺衣裳,但缺『合适』的衣裳。」她话说得既直且毒,眼神好气又好笑地睨着他。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么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霸下以为她考虑的是这件事,因而他面带轻笑,安抚一般轻声说着,要她宽心。
无双皱起眉。
他的话,扎了她的胸口,微微一刺,想回嘴,说她做得心甘情愿,又觉得他没说错,她的目的已达到,实在不用……浪费功夫。
该要为他的保证欣喜若狂,却莫名地更恼了。
胸,好闷。
心,悸痛着。
怪哉,明明只是那么几句话,怎会让她感到……痛楚?
是因为,他让她觉得自己好罪恶、好肮脏,用意不良,所以她的良知,正隐隐作痛?
「无双?」他察觉他的反常,投以关怀眼光。
「没什么……」她摇头。
总不能说「我的良心作崇,正在发痛」吧?
原来,良知疼起来,竟是这么痛……
蓦地,那股刺痛扩散了出去,震颤了她的手臂,再到手腕、手指……
不对劲。
疼痛的部位已经不单单是胸口,仿佛浑身遭到蛩噬,既麻又刺。
这一回,霸下清楚看见,她脸色转白,额上一片汗涔涔,不用废言多问,也知道她正处于剧烈痛苦之中。
「无双?!」他探出手扶住她。
她冷得像块冰,身躯因忍受痛楚而隐隐颤抖。
骨髓深处,波波涌来的痛,如潮似浪,尖锐、厉冷,一阵甫退,一波又袭来。
她不知晓「良知发作」是何滋味,但她很肯定这痛,她尝过,她熟悉--
是了……融筋蚀骨。
怎会在此时发作?
何须意外,它一直存在,自始至终,蛰伏着、潜藏着,等待时机,要将她蚕食殆尽!
日前,金鲡银鲡忙于制衣时,她便暗感不适,但当时以为是郁闷,以为是自我嫌恶而致,并未多加在意,岂料……
上一回,它夺去了她的腿,这一回,它又要害她失去什么?
双手?视觉?听觉?嗅觉?
还是……再与霸下见面的机会?
若死去了,便无法再看见他。
「无双--」
霸下不敢迟疑,当下抱起她,直奔药居。
千万……别是他想的状况,最糟糕的状况--
她,毒发了。
「如何?」以最迅之速抵达药居,他问向魟医,后者脸色好凝重。
魟医取来一只螅管,管身填满浓药,胀得饱圆如球,螅口靠近无双的腕脉,痒立刻吮住,咬破肤肉,缓缓地注入浓药。
霸下静目肃穆,看着螅身变化,药液越少,她的神色亦渐渐松懈。
来药居的途中,她痛到放声惨叫,用他从未听闻的凄厉,嘶扯着喉,声破、嗓哑,他不得不出手击昏她。
失去意识,总好过清醒地承受痛苦。
「之前的药效,似乎……逐渐抗衡不了『融筋蚀骨』的毒性,得再加重药。」魟医难得严肃。
「你无法解吗?」
「……属下尽力了,以为方子可行,确实刚开始有,看起来也有成效,但药性却日益减弱,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不是药性减弱,而是……毒性增强了。」霸下沉沉地道出猜想。
「这『融筋蚀骨』着实棘手。」魟医摇头叹气。
霸下望向她,她长睫闭合,眼窝淡淡的黑,吐纳尚算平稳,唇色仍白。
他按捺着想伸手过去,碰触她脸颊的冲动,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力道,会碰碎了她。
「不知小姐何才能醒,还是交由我们来看顾吧。」金鲡与银鲡在一旁伫守已久。
霸下没动,维持同一姿势,凝觑她,眼眸眨都不愿眨。
金鲡银鲡两人又唤了一次,他才缓而轻地轻吁出一口气,像低叹:「好好照顾她。魟医,你与我来,有件事想请教你。」
「是。」魟医尾随霸下的脚步,出了房门。
金鲡和银鲡交换了一记眼神,由银鲡上前将房门带上。
「小姐这回的苦肉计,演得真好。」金鲡把声音压低。
「连我都差点给骗了过去。幸好,在图江城,这类戏码,咱们见怪不怪,什么吐血、昏迷、疯癫,全能造假出来,区区毒性发作,小姐当然演来惟妙惟肖。」
「但……小姐怎么还不醒来?」
「应是八龙子手劲太强,劈晕了过去。」没真病,也给劈出病来。
「要是八龙子肯自动自发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费周章,演上这一出。」
「还挨了皮肉痛,吃八龙子一掌。」若不成功,岂不吃亏。
两人凭着推敲,猜测出无双的用意,虽未向无双求证,大抵也八九不离十--小姐是想利用八龙子获取利益,而八龙子身上,最具有价值的,便属仙果了。
「他与魟医有事相谈,说不定,谈的就是仙果。」
「但愿如此。」银鲡衷心希望小姐能早日痊愈。
半个时辰后,无双幽幽转醒。
茫然的眸光,还没能清明,迷蒙且缥缈,游移在床板上方,眼前影物显得模糊一片。
蒙胧间,两张脸孔,蓦地贴近。
「小姐醒了!」金鲡率先发现。
无双脑门嗡嗡作响着,金鲡的喜嚷尖锐刺耳。
「小姐,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口热沫水?」
银鲡的声音加入,同样吵嘈。
「……都先闭嘴。」她的头好痛,连开口低斥,喉也痛。
两人不敢再开口,站在床边,直勾勾瞅着无双。
无双躺了好一会儿,不断吸气吐气,浑噩感逐渐散去,记忆回笼,她忆起了始末。
她连忙坐起,双掌捏放,指甲陷入掌心时,感觉得到疼;眼睛视物清晰;耳畔,听得见金鲡银鲡的呼吸声……
都还在,她没有失去任何一样感官。
「我要喝水。」声音有些哑,但并无困难。
「马上来!」银鲡早已备妥,暖着壶,在等她苏醒,快手斟了茶,奉到无双面前。
无双慢慢啜饮,喉间流过一股暖热,舒缓干渴。
她失去意识前,眼前最后一张面容,是淡淡噙笑的霸下,说着……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么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
他呢?
「是八龙子送我至药居的?」
「是的。」两人同声回。
真不想被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
「他走了多久?」无双又问。
「八龙子与魟医还在外头谈事儿呢。」
无双眉峰略挑,「知道谈什么吗?」
「应该是与小姐攸关之事。」金鲡道出猜测,一旁银鲡也点头。
「我?」
「方才八龙子见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银鲡咭咭笑着。
「对呀,巴不得能替小姐痛,只求小姐别多疼一分。」金鲡所见亦是如此。
无双颇觉意外……他,对于她的毒发,竟存心疼?
意外之后,涌现的是窝心,是开心。
不涉及利益关系下,还是有个人愿意发自内心给予怜惜。
「小姐,你这回演得比上次装重病,骗过姨夫人还要更逼真,先别说我和银鲡险些被骗倒,连八龙子和魟医全都没怀疑。」
金鲡突如其来的称赞,让无双一头雾水。
「演戏?我演什么戏?」
「假装毒性发作呀!」金鲡银鲡异口同声。
「胡言乱语!我哪有演!」无双驳斥。
「小姐的苦心,我们明白,绝不会说溜嘴,小姐放心。」银鲡担保着。
金鲡也忙不失应声,颔首如捣蒜:「只要能拿到仙果,小姐做些什么,我们定全力支持!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小姐尽管吩咐!」
明白个鬼!
她这一回,险些连命都掉了,全然没想过,假借毒发去做戏骗人!
听听她们,将她说得多心机深沉、机关算尽!
「你们给我听仔细了!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我身上的『融筋蚀骨』已开始--」
话,梗住。
因为,房门前,站着霸下。
他听见了多少?
他的表情淡然,若说有些些忧虑,也是为她的病情而生,不像是听到金鲡银鲡那番胡乱瞎猜。
霸下步入房内,来到床边,高大的身躯微弯、关心询问:「你觉得好些了吗?还有哪儿不适?」她自己也觉得怪,这次毒发,她没残了手、没瞎了眼,更没聋了耳,身体各方面不存有半点疼痛……
仿佛发作时,难忍的剧痛,只像做了场梦,梦醒了,了无痕迹。
他的眉心松放了些些,露出笑:「已能坐起了吗?不多躺躺?」
「真的不用,我一点也不要紧,瞧,下床都没问题!」她挪臀,要证明自己安然无恙,不要他替她操心。
小姐这是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正是装柔弱、扮可怜的大好时机哪!
不趁机骗取八龙子心软,泣求着他,取仙果,保性命,却反其道而行,端出一副健壮样,是怎么回事呀?
金鲡与银鲡满腔迷惑,想问又不能问,只能干着急。
「那么,与我去个地方吧。」他扶了她一把。
「哪儿?」
霸下瞅了她一眼,瞳色翠青,深目浓邃,里头闪动了些什么,两泓绿眸染了淡淡的哀。
他仍是回以微笑。
「海仙洞。」
「……海仙洞?」
无双怔然,喃喃重复,仿佛他说着的,是要与她相约去跳万丈深渊。
他刚口中所言,是海仙洞没错。
「为、为何要带我去海仙洞?」她不由得语气僵顿。
「海仙洞,取仙果。」他答道,已迳自动手将她抱起,往房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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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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