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 第三章

  扎再多针,酸软不觉。
  敷再热辣的膏,刺痛不觉。
  泡再久的药浴,暖热不觉。
  无双生起气来,砸了汤碗、洒了饭菜、骂跑了鱼女,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足足两日。
  「真是不合作的病人……怎不学学八龙子您?」
  魟医唉声叹气,除了摇头,也别无他法,反观时辰一到,无须三央四请,自动自发上药居喝药的八龙子,弥足珍稀嘛……
  「说谁呢?」八龙子喝一口药,配一颗酸梅。
  「还能有谁,无双龙女嘛……」提及她,魟医一脸复杂,满肚子怨言,又不好说太多,毕竟是主子一家亲。
  八龙子扬眉,搁下药碗,问:「她还在城里?」
  先前他去了海仙洞,偷闲十来日,昨儿个夜里才回来,自是不清楚。
  「治腿哪能这般快?」而且她的腿伤,还不是易愈的伤法。
  「她的腿,是怎么回事?」
  「眼下是残了,状况不乐观,但还不算没救,偏她又没耐心,试了一个月,就以为能活蹦乱跳,又不是在吃仙丹……」
  腿,残了?
  难怪当日,她连下轿都不愿。
  以她的性情,高傲、骄矜,确实……这打击难以承受。
  更别说,还被旁人看见她那时的模样。
  「她是喜动之人,勤于武艺,未料伤了腿,担心、害怕、失措,本属常情,莫太苛责她了。」八龙子说道。
  「现在是她苛责我们哪。」魟医喊冤。他哪拿她有辙呀?
  嫌药无效、嫌进展龟速、嫌他医术不精……嫌到他自个儿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大夫了,呜。
  霸下淡淡觑去,桌上另一端那碗浓墨色的药,汤沫里还飘着热暖。
  几乎……立刻能想像着、勾勒出,她倔强的面容、刁难魟医的姿态。
  还有,落寞失望、再也无法行走的惧怕,却强端镇定,不愿示虚弱的神色……
  霸下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带她过来喝药。」
  带,是美化后的用语。
  若是如此平和的一个字,接下来便不会传来龙女无双的斥喝,慌且急乱--
  「放我下来!谁准你随意闯、闯进我的房里?!金鲡、银鲡!过来帮我!」
  无双被打横抱着,双臂越来霸下的肩,使劲地伸向后侧,要鱼女出手将她救回。
  偏偏鱼女们不敢插手、不能喝止龙子,只能慌张看着,紧跟在后头。
  相较于她的嚷声,霸下的嗓音既平又轻:「喝药的时辰到了。」
  「我不喝药!那种无用的药,喝再多,又有什么帮助?!」
  「不喝药,自然不会有帮助。」他仍耐心回她。
  「我喝了一个月,还不够吗?」她仰着头,娇颜噙嗔,怒视他。
  他颚似峰棱,坚毅方正,对她的瞪视视若无睹,脾气甚好地说:「再试一个月吧。」
  长阶不过百级,他腿长步伐大,几记履动,便将她带至药居,在放着药碗的座位上轻放下她。
  魟医已不见踪影,大抵是怕又遭她斥责「医术不精」,干脆遁逃去了。
  「怕是再试三个月,也毫无效用!」无双哼道,端出冷漠神情,却隐隐可见眉心之间,说出这番话时的……
  惊慌。
  霸下似有察觉,也不点破,只淡淡几句:「不试,岂知有无铲用?使小性子对你的腿伤无所助益。」
  他顺势将手边那碟梅,推递过去。
  「药若苦,配些酸梅吃,是小九给的。」
  他像在逗戏娃儿一般,充满耐性,声软带笑,续道:「他怕苦,以前每回吃药,总是闹脾气,为些,惊蛰寻来好些东西,一样一样试,哄着、骗着、好声商量着,才终于找到这种梅,滋味甜酸,减去药的苦味,让小九心甘情愿,一口药配上一颗梅,将药汤喝完,之后再也离不开这酸梅,当零嘴吃。」
  「惊蛰?」好耳熟之名,无双努力想着,一张面容猛地跃入脑海,教她惊呼,难以置信:「那一位……恶名照彰的『惊蛰叔叔』?!」
  「就是那一位『惊蛰叔叔』。」他笑。
  不讶异她的意外,连他亦时常有感,小九面前的惊蛰,与众人认识的惊蛰,真不像是同一人。
  「他会做那种事?」无双呐呐喃语。
  替不喝药的倔小孩,寻来配药的食物,还好脾气哄着、骗着、商量着?!
  那种婆妈行径,发生在「惊蛰叔叔」身上?!
  难以联想,不可思议,一定是骗人的。
  「他总是宠着小九。」霸下浅笑道。
  也只宠小九。
  「尝尝。」他叉起一颗酸梅,递予她。
  无双瞧了一眼,却不接过,自行另拿了一颗,看来还恼着他方才强行抱她出房的小小恩怨。
  他不介怀,叉子上的梅子,送入自个儿嘴里吃掉,再配口药喝。
  梅一入口,清甜及酸香蜂拥而上,口内生津不止,这是女娃儿都喜爱的味道,无双自也不例外。
  梅籽精心剔除,梅肉破开,腌渍更加入味,无双不知不觉间,吃梅配药,倒也忘了药的苦滋味,将药沫喝个见底。
  「说来,还是惊蛰厉害,找出这种酸梅,让不爱吃药的孩子,全给折服了。」霸下笑她与小九,真是颇为相像。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喝药配梅子。」还好意思暗指她是孩子?!
  无双的顶嘴,乍然一止。
  他,也在喝药?
  生病了吗?
  不,这人看来身强力壮、脸色甚好,不像患病之人。
  八成是补药。
  基于观察,她多瞧他几眼,缓缓打量着,将他的容貌、气色,看个精细。
  少了其余龙子争辉,原来,他并不丑、并不平庸。
  五官端正、眼深鼻挺,算得上俊致,是那些龙子长相太过出色,暗了他的光芒。
  有些人的俊俏,冷厉,似--遥不可及;有些人的风采,似日,和煦、温暖,令人贪享……
  他属于其中,仿佛不愿让人窥视,不想惹人注目,他所独有的特质,只想全敛起峰芒,隐于他人身后。
  他给她这样的感觉……
  一种忠厚温醇,与世无争,甚至慵懒自得的感觉。
  偏偏这般的他,却一身……呃,奢艳的华裳,颜色斑澜,教人不瞧、不注意也难。
  矛盾,不只他的名字,连他这人亦然。
  忍不住,她脱口问:「你很喜欢俗……嗯,华丽的衣着。」
  总觉……与他不相符,强烈的违和。
  「很鲜艳华丽吗?」
  霸下反问,举起袖,自我审视,一脸毫无自觉。
  「世上所有颜色,全穿上身了。」她这般嘲弄,够明白了没?
  何止华丽,根本就是……难以言喻。
  换成是她,要穿上这种华裳,得有强大勇气,以及无畏人言的厚脸皮。
  他指腹轻轻抚着,袖口间多娇的花团锦簇,各色绣花飞鸟,在衣料之上,争奇斗艳、栩栩如生。
  瞧他的笑容,似乎对她的论点并不苟同,无双唇角一撇,再补上:「孔雀鳐一族也自叹弗如。」
  打出这比喻,更显而易懂了吧。
  孔雀鳐,堪称海族中,色最鲜、彩最艳,鱼尾胜过雄孔雀之羽,游拂之时,尾如长虹,拖曳流光,在海空划开道道璀璨。
  「是吗?」霸下一笑。
  还敢问她,是吗?
  她才想问,不是吗?
  难不成,这一袭衣裳之于他,算是朴素?他尚有更花俏、更惊人的,没穿出来见人?
  「兄弟送我的,我倒没注意这些。」
  你兄弟不会是在恶整你吧?她心中冷冷地想。
  他看来就是一副和善好欺的模样,没脾没气,难保兄弟之间没存坏心眼,背地里设计他。
  表面兄友弟恭,暗里腐败恶臭,诸如此类教人作呕的虚假,她见过的还会少吗?
  明明不是招峰引蝶的性子,那些兄弟尽送些不合适他的衣裳,将他装扮成俗丽彩鸟,居心叵测。
  他的身形、简单、素雅的黑绒裘,便很合适了……
  咦?她与他又不熟稔,怎会以了解他是哪款性子?--无双眉心一紧,斥着自己多心。
  说不定这种打扮,他自身偏爱得很。
  「兄弟送的你便穿,哪天他们送些粉嫩的软绸女裳,难不成你也照单全收?」她嘴坏,酸溜溜的。
  她讨厌……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家伙。
  越善良、越好欺负的,越教她皱眉。
  「他们不会这样做。」霸下摇头。
  「哼,你又怎知他们会不会?」她哼声。
  人心隔肚皮,挂着一脸甜笑,再捅人一刀,这种事可不是子虚乌有。
  「自家兄弟,没那种恶念。」他为兄弟们辩驳。
  不过,他想,曾有某几只倒动过这类玩兴,不带恶意,只是好玩。
  无双嗤之以鼻,嘲讽他太傻、太天真:「就是自家兄弟,利益、权力、地位、爹娘宠爱,才更容易滋生恶念。」
  她的家族,正是如此。
  所有的丑恶,早已溃烂见骨。
  什么兄弟姊妹,翻起脸来,比仇敌更狠。
  霸下没开口,始起眼,凝着她。
  素闻她那一旁支,家斗的情况及手段轰烈狠厉,什么都能争,什么都想夺。
  那环境养出她好强、好胜,不轻信于人的个性,并不让人意外。
  也许,连她的腿伤……
  「你们有九兄弟,彼此之间争斗得很严重吧?」无双突地问。
  不待他回答,她冷冷撇唇,自觉问也白问。
  九名龙子所争,全是海之主的龙座,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于是,她迳自又答:「忙抢功、忙陷害、忙于除去对方,看似和睦,鲜有嫌隙,实则笑里藏刀,算计着踩在谁的肩头上,才能爬得更高些。」
  这便是她过的日子吗?
  猜忌、防备、存疑,草木皆兵,谁都无法尽信……
  才造成她此刻,眉冷、目凛,一脸冰霜,连说起话来,嗓亦清冷森森--
  「像你呆呆的,通常第一个被剔除,此时,仍满心以为兄弟情坚似金,不会陷你害你,一切皆属意外、无心……抱着单纯断气。」
  她不留情面,也不婉转。
  「我呆呆的?」霸下咀嚼着这……嗯,有趣的描述,颇为玩味。
  「忠厚老实。」她略略修正,然而,脸上神情对这四字,另有见解--
  忠厚,蠢得很雄厚;老实,呆得很扎实。
  一目了然的鄙视。
  「太忠厚老实的人,短命。」
  果不其然,她再开口,一样没好话。
  「不去害人,也会被害;不想沾血,却被迫不得不沾。说我挑拨也好,斥我胡言也罢,你啊,还是别太相信……你的兄弟们。」
  她原想将这些话说罢,便起身走人,不想让他误解,她是在同情他的「忠厚老实」。但她压根忘了,忘掉自己的腿瘸,撂完话,转身就走的豪迈,现在的她,无法做到……
  她又恼又气,想狠狠捶打双腿,又不愿在他面前做出如此示弱之举,只能绷着脸、咬住唇,露出窘色。
  倒是霸下,看穿她的心思,明白她何以脸色一变。
  不是他观察细微,或是心思缜密,而是她根本藏不住情绪。
  她养出了防备心、猜忌心、疏离心,却似乎养不出城府,学不来深沉心机。
  他缓缓站起,袖口边刺绣的花纹,美丽、鲜艳,随他走动,仿佛活着一般,迎风摇曳,那些栩然的花,朝她绽来--
  不,是被花纹披覆的手,伸向了她。
  「在陆路上,行动不便者,确实寸步难行,不过身处海域,占了地利,倒也不至于无法『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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