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除了静寂以外,什么也没有。
在寨舍一隅,她看到虎标哥,怀里抱着虎娇,他为虎娇挡住一记致命冷枪,可长枪的力道狠狠贯穿兄妹俩的身体,夺走两人性命。
连秋水哭了。
虽然虎标和虎娇是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土匪,但他们待她与武罗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是真心喜欢他们,好庆幸能遇上他们,谢谢他们救了武罗,谢谢他们收留她与武罗,谢谢他们没有太为难她与武罗,谢谢……谢谢………
“呀!”不远处,传来哀号惨叫,随即归于无声。连秋水慌乱地寻找声音来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边廊道转角飘散而来,她一拐一拐地跑着,腿上一刀一刀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整片右侧的裙,由白色染为鲜红,她踩过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绽放盛开。
“小武哥!”
她看见武罗了!
武罗拄着龙飞刀,直挺挺地站着,他与刀皆是一身血红,面前倒卧许多许多个犬戎寨的人,他垂颈,被风拂乱的长发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不清他是生是死,只急于奔近他身边。
“小武哥!”
他没有动静,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鲜血淋漓。
武罗原本紧合的眼,眯细,浓眉紧蹙起来,豆大汗水沿着脸庞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听。
不是秋水。秋水不会在这里出现,她应该在寨子里,柔顺地替他裁制衣裳,静静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听。
就在刚才,他也以为自己听见了秋水的呼唤,却在惊讶抬头的同时,被人一剑偷袭,刺中腰腹,鲜血直流。
他思绪昏沉,觉得头与身躯都变得好重,现在持刀站立,凭借的只剩意志力支撑。
他不明白为何寨里兄弟一个接一个全无预警地倒下,是误入犬戎寨埋设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无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们的情况如何?逃出去了没有?还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紧?小!”连秋水来到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就快要能触碰到他,从未习过武的她,并不知道压低着头颅,右手却将龙飞刀握得更紧的他,浑身迸发出多强烈的杀气,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状况。
武罗眸光一凛,手起刀落。龙飞银亮的刀芒,化身划破黑夜的闪电,一瞬,他先是听见龙飞刀削断某件刀器的清亮迸裂,而后便是刀刃滑过布料与肤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稠腻。直到脸颊上的血珠子尽数蜿蜓落下,不再阻碍视线,他才缓缓张开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满足。
他的爱恋。
他的,秋水。
“被穷奇打扰了你谈话的兴致,抱歉,她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你别介意。”月读边说边将武罗面前那杯已变冷的茶换上温热新茶。方才数落完武罗之后,穷奇懒得再和他多言,径自娇媚地伸伸懒腰,说要去睡午觉补眠,临走前对月读娇慎道“别浪费时间在开导那种脑子装石头的天人,有空来开导我啦”,再附上一记秋波及红唇飞吻,一般男人绝对抵挡不住她风情万种的挑逗,偏偏月读不是一般男人,他如老僧坐定,只给她一个温文浅笑,叮嘱她“别赐被,别着凉”,选择继续“开导”武罗。
“真无法想象,天尊您为什么会与凶兽穷奇处得这般好?她跟您的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月读是天,穷奇是地,两人兜在一块儿的感觉完全不搭轧,月读性子清泠如水,态度温和,穷奇却如火燎原,呛辣又嘴坏。
“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她刚才不正气呼呼的替你前世妻子抱不平吗?”
换成其它凶兽,他们可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和心情,更别奢望他们会为了压根不认识的人而唠唠叨叨说教。穷奇是四凶中最特别的一只,她有细心、有体贴,虽然不擅长表达出来,但懂她的人,自然就会发现她的优点。
“她刚才不是纯粹在教训我吗?”听在武罗耳里,那只凶兽就是这个意思,她没有任何好心眼,就是嘴坏想骂他罢了。
“她是女孩儿,总是比较懂女人的心情。”
“您的意思是……秋水她听见我说出那样的浑话之后,恨不得送我一脚,是吗?”秋水真的不希罕他向阎王讨人情,以特权为她安排好的来世?
“这答案,我不知道。”月读不妄下断语。
武罗手执茶杯,没喝一口茶,只是不断地转动着它。杯内茶水,晃得涟漪激生,如同他此刻的心思,凌乱、不平静。
“你现在的模样,真像当年我所见到的人类‘武罗’ ,一脸怨慲不甘,觉得命运捉弄你。”月读淡淡陈述眼中看见的事实,“也很像我从黄泉炼狱中,领回赎清罪孽的新神‘武罗’ ,眉宇间尽是舒展不开的烦躁、茫然、失望,以及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月读所说的那些七情六欲,完全显现在武罗伤疤累累的脸庞上。
他当然怨慲,他对秋水提出多蠢的建议?!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径自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安排,催促着她去投胎,一点都没仔细看秋水平静芙颜上流露出多少失落。他当然不甘,当然觉得命运捉弄他!他之所以对前世死心,对前世的一切不愿再留恋,是因为他以为秋水早已重新入世,成为他不认识的女人,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再去干扰她的人生― 但她没有!她没有入世!她没有遗忘!她仍是他的秋水,
他倾心倾意在爱的秋水呀!
所以他茫然,所以他烦躁,所以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当她转身背对他,莲步轻移,步向大片岩面,他几乎要冲过去搂她入怀,求她不要离开他,求她像以前那样,陪着他,被他所需要,爱他 …
他甘愿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神的法力、神的岁寿、神的地位,来换取她留在身边,不离不弃!
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像那一天,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她,无论他如何搓揉她的掌心,也无法把自己的体温过渡给她,她明明就在他怀里,失去她的恐惧却如蛛网,将他密密包围、缠紧,让他无法呼吸,他知道,他要失去她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
那时的失去,那时的痛彻心扉,那时的生不如死,又重新回来了,将他吞没,将他囚虏,将他推落比剑山或熔岩火池更加恐怖的绝望地狱内……“武罗天尊,你必须先静下心来,至少……请别捏碎我的茶杯。”月读惜物,万物在他眼中皆有生命,武罗难以平息下来的紊乱思绪,完全反应在他握杯的五指上,要是武罗再施点力,那只可怜的茗杯就会化为粉末。
武罗放下杯子,拳头还是握得死紧,月读清缓若水的嗓音无法安抚他,明明以往不管他的心绪如何浮动、如何杂乱,只消听着月读传道,他便能冷静下来,现在是由于月读已被谪为小小山神而法力不如往昔,还是 ……他的心,已经不愿再欺骗自己,强逼自己得平心静气?
“我从来没有想要变成神,我一点也不希罕,我没有修过道、没有积过善,做过的好事连我自己都数不出来,我杀人、我抢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凭哪一点当神?!就凭我曾经是您嘴里所说的武神元灵吗?”武罗嘲弄自己。
他不伟大,不像天愚,以身试百草,拯救过无数生灵,不像月读,悟彻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拥有慈悲心。
“你为世间除去十大祸兽,让人类脱离其害,功劳恳大。”否则不知世间还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性命。
“那十只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罗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浑身透白的月读时,以为自己是看见了鬼差。
“无论是谁先开口,它们确实是你以神兵利器龙飞刀诛灭,那本是武神职责,你继承了它。”月读不与武罗争功。
继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罗抿紧唇,一点也没有被夸的喜悦。
若不是月读,他不会成为神武罗。
若不是月读,他哪管有多少只祸兽扰乱人世?愤恨的他,已经对世间毫无眷恋,毁了,又何妨?灭了,又怎样?
若不是月读,或许,他早就跟随秋水一块儿去了………
在那一天,他绝望崩溃的那一天………
“秋水!”
龙飞,刀起,刀落。
纤纤娇躯,倾落,坠跌。
当他看清楚自己挥刀砍中的对象时,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瘫软的身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不会的……不会的……是他的幻觉!是他此时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所引发的幻觉!所以,从她胸口破开的巨大裂口、不停喷出的血液,是假的!所以,她难耐疼痛地流下眼泪,脸上所有血色褪去,双唇颤着,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
可是……为什么幻觉没有消失?
为什么鲜血仍在湿濡着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红地面,稠密而热烫,将他囚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的泪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边,没有停止?
为什么幻觉的身边,会出现他亲手为秋水铸造的凤舞刀― 它应该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边,在她想吃水果时拿来削削皮,或是她一时间找不到剪子时充当用具,为她裁布剪线,为何此时的它,刀身沾满鲜血,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为什么幻觉伸手碰触他时,会有温度?
假的………
假的―
“……小 ……武哥……”连秋水试图稳住声音,但她失败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烧,每吐出一个字,都感到心窝处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来越沉重,彷佛压迫着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当困难。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不要担心他!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惊人的伤势,想要阻止珍贵血一收再从她体内离开。
“不、不要再说话!”他的嗓音在发抖。
“……我好担心你……雪、雪姊……在粥里……药……虎标哥他们全都……”
尾音几字已经无法发出声来,只剩气息及双唇浅浅的蠕动。
“秋水!不要说话!”他失控地吼她,紧紧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挤压住伤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体温好冷,两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懦,只剩下刺眼的红,他将她的蚝首按进怀里,不停地在她耳边喃语:“不要!不要闭上眼睛,秋水,不要闭上眼睛,求你 ……我马上替你包扎伤口,你撑着!我马上― ”
他脱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条,缠绕她胸口的刀伤,一圈一圈潦草凌乱,而且无论他缠上几圈,它们也会迅速被染得透红,抵挡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弃,缠着,绕着,眼睁睁看着它们再度被濡湿,“秋水不要离开我― 你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你明明说这辈子跟定我,你说过,我们到南城之后,你要替我生一窝胖宝宝抛下我………不要骗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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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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