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紧手背,才能不呜咽出声,泪水早已爬满她的双颊。
秋水……秋水……秋水……他嘴里喊着她,满满都是她,彷佛这样才能抵抗那般的剧痛苦刑。世间业,阴问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多少人在人间作威作福,官大位高,没人能制裁,可来到地府,每条魂魄的价值都一样,不会因为你在人间是皇亲国戚,鬼差就给予尊敬特权。在阴间,只看你的业与德,鬼差对于善人会相当有礼恭敬,搬椅子请他坐,倒水给他喝,甚至是替他捶捶肩、敲敲腿;但对恶人,鬼差施以惩处的方式,血腥得教人不敢想象。
不惜五谷,浪费米粮,随意弃置食物之人,饥饿地狱内比比皆是。
倒置伦常,五伦不分,便置于倒吊地狱。
假神迹谁骗世人,诈取金钱,毒蜂地狱里偿其罪状。
造口业,扯大谎,毁谤他人清誉,拔舌地狱里重复着拉舌剪断的恐怖疼痛。
他从熔岩地狱拉起后,被送到剑山地狱,无数条魂魄,自高空由鬼差踢下,重重坠入插满利剑的山谷,数以千计的剑刃穿透四肢百骸而出,刺穿心脏与每寸肤肉,魂魄痛入骨髓的哀号凄厉刺耳,一条一条串在剑山上,动弹不得,直到鬼差以戟叉取下他们。那些血淋淋的魂魄中,包括了他,千疮百孔,将她的心也一并刺痛得快要破碎。
她跪地磕头请求魇魅,让她替武罗治伤,让她帮武罗将数不尽的伤口补好,本以为魇魅会冷然拒绝,他却点点头,摘下面具递给她,要她安安静静地去。她掩去面容及眼泪,藏下声音与哽咽,跪坐在昏厥的武罗身畔,拈针穿线,仔细缝补一道道的伤口。他唇瓣持续逸出含糊不清的呢喃,仍旧只有那两个字。
她缝着,她补着,忘却时间,错失了从母体回到人世的时辰,那一世,那户人家生出一个不哭不动的活尸婴娃,爹娘以为是死胎,便草草将她掩埋掉。
第二世投胎,是在三十年后,那时她在武罗身边,小心翼翼地以泉水替他擦拭因铁烙而焦斓不堪的十指,仍是无法弃他而去。
“虽然他那一世会娶两位妻子、两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还是最爱童伊人。”文判官缓慢带笑的嗓音,总在最适当的时机插话。
“你说什么?!”武罗霍然回头,瞪向文判官,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
“虽然他那一世会娶两位妻子、两位小妾,但在所有妻妾中,他还是最爱童伊人。”文判官不介意重复一遍,反正句子不长,说来一点也不费劲。
“那个男人娶三妻四妾?!”武罗的疑问听来更像是咆哮。
“武罗天尊,您的算术不太好,是两妻两妾。”
“那有什么不一样?!”少掉一妻两妾,数量仍是双数以上!那个男人― 那个这一世可以拥有她的男人,除了她之外,身畔还有其它女人相伴!即便最爱她又怎么样”即便疼她、宠她、怜她又怎么样?!他一样娶进其它女人来害她伤心难过呀!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与其它人共享丈夫!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必须与其他人瓜分夫婿还能凤到快乐!
文判官认真地重申,“但他最爱童伊人呀。”她可是四个女人中最受宠的。
“最爱童伊人,第二爱哪一个妾,第三爱哪一个妻,他的心可以分给这么多人吗?!既然爱她,就应该‘只’ 爱她,而不是将爱分成好几份,看谁拿到大的、谁拿到小的!”武罗这次是当真发怒了,他抢过文判官手里的生死簿翻阅,看到更多关于那个男人的生平、岁寿、个性、财富及儿孙数量,而他的妻妻妾妾仅以姓氏带过,果真有四个女人。
武罗迁怒文判官,大声斥道:“你为什么给她安排这样的人生”为什么找这种不专情的男人给她””
“一切皆非出自我安排,天尊这误会大了。”文判官连忙撇清,才不愿意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我只是个小小鬼官差,没有权力主宰哪条魂转入哪户人家,没有资格管哪条魂入世是享福或受罚,谁这一世嫁谁娶谁,又会得多少财、吃多少苦,全是各人自己造来的业报。”
这种所谓的“天道”,武罗早就听得厌烦,月读说过无数无数回,他亦知因与果之间存在的关联,可是一遇见连秋水的事,所有道理他就全抛到脑后了!
“这一世,她不去投胎了!”方才还劝着要她快快转世的武罗,此刻却改变心意,绝不允许那样的男人拥有她,不准用情不专的男人伤透她的心!
他拉起连秋水,长哨声起,开明兽由关刀恢复成巨狮样,小白狗雪花疯了似的开心汪汪汪。他将她抛上巨大的兽背,自己再蹬跃上去,开明兽吼得震天价响,浑身刚硬的兽毛如火炎燃烧一般,粗壮的四足飞腾而起,小白狗雪花用尽吃奶力量朝上跳,勉强咬住连秋水的裙摆,一神一鬼两兽,穿透地府沉黑夜幕,失去踪影。
文判官仰头瞧着,魇魅来到他身边,也跟着抬头。
“文判大人,让他带走秋水好吗?”排队等着要她缝补的魂魄还好多,正事不做,是好事吗?
“不然你要跟一位神祇打起来吗?”文判官笑问。
他可不想哦,武罗虽是近期才位列仙班,比起他文判的鬼龄资浅得多,但武罗是武神,武力难以预估,光听他曾经打赢凶兽梼杌,将梼杌囚于天牢,文判就一点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试试武罗的拳头有多硬。
“不要。”魇魅也是聪明人。
“那么武神掳走一条魂魄,我们无力抵抗嘛。”就用这个理由去敷衍上头的老大好了。
是根本没有试图抵抗过吧?
“再说,一个光听见她得和三个女人分享丈夫就发火的男人,又怎么会伤害她呢?”所以他们完全不用担心秋水的安危。
“文判大人说得是。”
素净的裙宛如一朵小白花绽开,小白狗雪花伏在裙面上酣酣睡去,连秋水恬静地坐在星光闪耀的夜溪畔,右手轻轻抚摸雪花一身软毛,白哲的脸庞淡淡无绪,微微仰望月娘。她好久不曾见到人界的景物了,虽然一切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再有她的亲人活在此处,却依旧让她无限怀念。
武罗站在连秋水身后,距离约莫十步,他没靠近她,双眼深深地凝视着她,完全不想移开视线。
将她带离黄泉,出自于冲动,冷静下来之后,反而对自己的蛮行手足无措。
他想带她去哪里?
他能带她去哪里?
人界,已经没有他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家”,小茅屋不在了,粗木搭建的房舍也不在了。而她,只是温驯地跟着他,他往哪里,她便在哪里,不曾质疑,不曾退缩。
“小武哥,你过得好吗?”良久,她开口问,率先打破沉默。
“嗯。”
“那就好。”
短短三句应对,又陷入静默。
武罗感到懊恼。
百年未见,他看到她的头一句话是吼着逼问她为何没去转世,她却温暖地关怀他是否过得好,他应该也要关心她这些年来过得如何,在地府里有人欺负她吗?她又是如何打发漫长枯燥的时日?
“秋……”
“你记得吗?那一次我在街上和大伙儿走散,你找回我之后,很生气地数落我好几句,我一哭,你又慌了,抱着我,笨手笨脚地拍着我的背哄我。”
他当然记得,过往历历在目,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说过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急疯了。”
她笑着轻颔。“对……你好急,喘吁吁的,满头大汗,发丝凌乱,脸上写满焦虑。我不知道你跑了多久、寻找得多累,但你抱紧我时,你的心跳声好响,坪咚坪咚的……”而他那一个将她揉入怀中的激动拥抱,被随之到来的管事与她的几个妹妹看见,两人悄悄瞒着的纯纯恋情,传回连府,传回连老爷耳里。风云变色。
连老爷本来就不准备履行两家夫人订下的婚约,更看不起穷小子武罗的孤儿身分,在听见管事加油添醋地说着武罗与连秋水在大街上卿卿我我的情况后,连老爷简直气疯了,拍桌斥喝的声音,彷佛能震痛她的耳膜!
“你这个小穷鬼!竟然妄想高攀我连大京的女儿?!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穷酸样,你配得上我家秋水吗?!给我打断他一条腿,再轰出去连府!”连大京喝令家丁执棍教训武罗,不把这浑小子的一脸傲气打掉,他连大京就跟他姓!
“爹!不要!别打他!爹!你们放开我,拜托你们放开我,求求你们了,大红,花雨!”连秋水被两名高头大马的婢女左右架住,动弹不得,仍努力要替武罗求情,请父亲高抬贵手,别伤害武罗。
十九岁的武罗,身形较同龄少年更魁梧高壮,面对六名手执粗棍的家丁也毫无惧色。缚住他双腕的麻绳被他使劲挣断时,第一名家丁的攻击已狠狠挥来,武罗闪身避开,另一个家丁从他背后偷袭,连秋水嚷着要他当心的焦急声音被家丁喊杀唤打的吆喝掩盖掉,一棍狠狠砸中他的背!
“小武哥!”连秋水见他倒地,泪花倾淌,心都要碎了。
“把小姐关回去她房里,没我点头,不许她出来!”连大京喝令婢女将她带走,她不从,却不敌婢女的力量,整个人几乎是被提着走。
她心急地喊着,“小武哥― 小武哥― 爹!我和小武哥做错了什么?!是娘替女儿订下这一门亲事,我与小武哥彼此相属,为何您不能成全我和小武哥……”
“我连大京的女儿,只能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商人家!爹已经替你物色好对象,绝对比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当初你娘是疯了,才会随随便便和一个镖师的孩子订下婚约,我不可能认同这种儿戏!你死了这条心,快点断了和这小子的感情,别再恬不知耻地惹些辈短流长,传进他人耳里能听吗?!”
“您怎么可以这样言而无信……”
“啰唆!你们还不把她带下去!”连大京先是吼着两个动作迟钝的婢女,而后又怒斥六个家丁,“谁准你们停手的,给我打!”
之后发生的事,她不清楚,她被锁进房里,任凭她再怎么拍打门板哭求,守在门窗左右的家丁也没人胆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全都尽责地看守着大小姐。
她离不开闺房,只能哭,只能拍门,只能哀求,不知自己麻木地做着那些动作多久。她的眼泪干了又湿,掌心又热又红,喉咙已然沙哑,门,终于开了。她被放出房间,是在隔日傍晚,府里哪里还有武罗的踪影?她追问府里每一个人,想知道武罗人在哪儿?有没有被她爹打伤?但她没能得到半点答案,大伙儿都默不作声,逃避她哭红的双眸凄凄哀求,只因老爷命令众人永远不许在连府里提及“武罗”这个人物。
打死一、两个家仆婢女,在每户富豪人家时有所闻,称不上是什么希罕大事。
想起父亲那时命令家丁打他的模样好生骇人,她急得哭泣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又担心武罗已遭遇不测,越是胡乱猜测,越是心思紊乱,直到大红替她端来晚膳,见她毫无食欲,仍是猛掉眼泪,大红才悄悄在她耳边说:“他被打得浑身是伤,让周管家绑在马背上,由马儿载着他跑到谁都不确定的方向去了。老爷要他自生自灭,说是看他自己的造化,若马背上的他被谁救下,算他命大;若马儿跑往荒郊野外,他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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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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