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苏府
王氏笑道:
“杨妈妈这些年愈发硬朗了”
那婆子忙过来亲手搀扶着:
“老胳膊老腿儿的,可比不得年轻那会儿,横竖老太太不嫌弃,再伺候几年,也是老奴的造化了。”
宛若便猜,这位体面婆子大约是祖母跟前管事的妈妈,瞧着倒甚为精明会说话。进了院子,便是祖母的正房,远没有宛若想象中的富丽奢华,看上去颇有些简单,偌大的院子里没有花草,只种了两颗长青松柏,如今上面压着层层积雪,风一过,便飘落些许下来,扑在脸上寒森森的。
王氏略回头瞧了女儿一眼,见穿戴的甚为整齐,大红羽缎披风,绒绒的毛边拱着中间一张白嫩嫩红扑扑的小脸儿,那双平日里就灵动非常的眸子,此时咕噜噜转着四处瞧,更显出十分伶俐,不禁笑了笑。
那杨妈妈其实也蛮讶异,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可这位二姑娘,这才几年功夫啊!竟活脱脱就变了个样儿,上回见还是两岁多那会儿,可也是个小魔星,虽是大家的千金,显见被太太惯坏了,是个专爱淘气的小主子。
那时节赶上过年回来,天也正冷,老太太念她人小身子弱,便挪到自己的暖阁里去呆着,哪知,下面小丫头瞅眼不见的功夫,博古架上老太太颇为心爱的一个大花瓶,就被她扒拉下去,摔了个粉粉碎。
那个粉彩人物珊瑚釉金龙双耳的大瓶,可还是老太太的陪嫁呢,这些年都好好的,不想就被这小魔星给毁了,当时老太太心疼的不行,可也没法子,好在不过一两日,太太便让底下的丫头送过来一个更好的,才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要说他们苏府这位太太,可是个金贵伶俐人,苏府和王府能结上这门姻亲,真算高攀了,可就不知什麽缘故,老爷死活就瞧不上这位贵女,虽说前面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可正经的主母还是这位啊,王府腾达贵重,苏府不也跟着沾光。
可老爷就是拧上劲儿的不喜王氏,为此老太太私下里没少唠叨叹气,有道是形势比人强啊!苏府比着人家王府,那就的低着点。
因此每次太太回来,必是远接高迎精心待承着。杨妈妈年前听着点儿信儿,说这两口子闹了这麽多年,呼啦吧的,竟好了,您说奇不奇吧!
还有这位二姑娘,听见说,如今可出落了,好聪明个小人,念书,识字,画画,作诗,绣花,弹琴……竟是活脱脱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儿了,把她大三岁的大姑娘,都远远被比了下去。
当时杨妈妈不过一笑,想这传来的话儿不见得就当真,小时那麽个性子,这才几年难不成换了心肠,今儿打头这一瞧,倒真真信了八九分。
小小的人儿粉妆玉琢,稳稳当当,和一边的安哥儿站在那儿,简直就像菩萨莲台前的金童玉女,比起后面容貌拔尖的大姑娘大气多了。
这会儿顺着王氏的目光也端详了她两眼,只见一阵风卷起树上的积雪扑过来,几点雪粒子落在她的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的,她飞快眨眨眼,擡起小手上捏着的帕子轻轻拂了拂。
小小的丫头,动作却甚为优雅,加上身上大红羽缎的披风,在这满院子积雪下真是分外可人。不禁赞道:
“这几年不见,咱们二姑娘都是出落的个好摸样,过几年,说不得就是长成那天上的仙女儿了”
宛若不禁黑线,这都什麽比喻,太没文化了,扭脸却见承安捂着唇轻轻咳嗽两声,那样子一准是笑她呢?不禁白了他一眼。
后面宛如那一张小脸儿都气白了,心里着实委屈的不行,那日在驿站她闹了一回儿,晚上他爹就过来,好好数落了娘亲一顿,娘亲气不过略争了两句,爹就脸一沈,拂袖走了,娘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日嫡母身边的婆子捧着一应新鲜布料送了过来,说是太太那边现找出来的,也是好东西,大过年的,给大姑娘添置几件像样的衣裳。
等人走了,宛如就想凑上去瞧,却被她娘一把扯开,几下扔在地上恨恨的道:
“她倒会做人,这时候巴巴送过来,打量我不知道她那歹毒心呢……”
周妈妈忙捂着她的耳朵进去了里屋去,宛如心里更恨上了宛若,可不都是她勾起来的。本想着进京到了祖母身边便好了,哪想到这才进苏府,她便更无一点立足之地了。
从下面的小丫头到上面的体面婆子,哪个都是一见面就奉承着嫡母和宛若,尤其这位杨妈妈,那眼色竟十分势力。宛如心理跟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扭头瞧了眼她娘,她娘的脸色也是阴阴沈沈的。
周映雪心里打早就明白,回京远不如在冀州自在,不说规矩大不大,有娘家撑着的王氏,回了京还不跟如鱼得水一样,如今表哥又回转着紧于她,她周映雪的处境不用想也能猜出一二了,只是就这麽让王氏得意下去,她也不甘心,势必得想个要紧的法子才好。
不说个人的心思,单说这边进了屋,见了祖母,磕头见礼毕,祖母老杨氏略问了两句宛如,便一边一个搂着宛若和承安,左边瞧瞧,右边看看,继而笑道:
“可是长大了,瞧着和那时候丁点儿都不一样了”
杨妈妈忙道:
“老太太这话说的,哥儿姐儿可不止长大了,都出息了呢?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吧!”
老太太笑了:
“哪是我的福气,说起来还是你们太太有福。”
王氏笑着道: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着,精神气儿好着,便是我们的福气了……”
这边正说着话儿,就听外头丫头传话:
“老姨太太来了”
老太太一愕,迅速扫了那边外甥女一眼,心里不禁埋怨,自己这个妹子便是一点没成算,这一准是听着信儿,就急巴巴的赶了过来,她这时候来了,可不是添乱吗?
这边正想着,那边周映雪的娘已经一脚迈了进来,眼里哪还瞧得见别人,就奔着她闺女去了,见这才几年的功夫,竟然小脸儿蜡黄,憔悴不堪,那眼泪怎还忍得住。
周映雪这一阵子连着受委屈,这会儿一见着亲娘,可再也撑不住,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娘两个也不看看场合,就在这屋里抱头痛哭起来。
满屋的丫头婆子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上去劝不合适,不劝更不恰当。老杨氏心里这个恨啊!就她这个妹子,年轻那会儿就是不省事的糊涂人,心里没成算还罢了,每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要说这杨氏的命也真算不济,生得几分姿色,偏有些水性,那时在家时,不知怎的,就和外院的一个小厮勾连上了,这小姐奴才的,她都不怕丢了整个杨家的脸儿。
杨家老爷当时也没别的辙,急巴巴寻了个远远的人家,就把她嫁了,谁想不过几年便守了寡,带着女儿回娘家来住着,杨家二老去后,索性直接搬到苏府来,靠着姐姐姐夫过日子。
老杨氏把这个妹子真是烦的不行,年轻时不守规矩,守了寡后女儿也教的不好,一来二去竟然和澈儿勾上了,等这边都定了王家的亲,那边才知道大了肚子,这件事把老杨氏膈应的够呛,可怎麽说是亲妹子,也要看顾着点。
只这娘不省心,闺女也一样,就连她这个当正经婆婆的,见了王氏这个儿媳妇儿,那也得远接高迎着,可就她这个外甥女,一个没撑腰子的妾室,折腾个什麽劲儿,老实安分的过你的日子不就齐了,非得要三天两头与王氏为难,就不想想,真要闹起来,你周映雪可是个什麽下处。
这时候跑这儿来,娘俩儿抱头痛哭算怎麽回事。老杨氏略瞄了王氏一眼,见王氏稳稳坐在那儿吃茶,眼风都没扫那边一下,老杨氏偷偷冲杨妈妈使了个眼色,杨妈妈急忙过去,拉开那母女俩:
“大年根底下的,这是怎麽了?知道你们是亲娘俩儿,且经年不见,一会儿回屋去,尽着你娘俩儿说私房话,就是说上三天三宿,也没人管的着,这会儿还是歇会儿,留着点眼泪一会儿哭吧!”
她这话说的有趣,满屋的丫头婆子都跟着笑了,也提醒了周映雪娘俩儿,周映雪的娘抹抹眼泪,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老杨氏一边,眼睛若有若无瞥过王氏道:
“姐姐,我可就这麽一个丫头,您可得替我心疼着些……”
她这话没说完,老杨氏脸儿就一掉:
“妹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谁何尝歪带过映雪了,莫再胡说八道”
也怕她再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忙着转头对王氏道:
“这一路大风大雪,颠簸累啃的不善,快回去好生歇会儿子是正经,横竖这日子长了,明儿说话儿也是一样。”
王氏听了,便起身告退,带着承安宛若回自己院子去了。
☆、拜见外家
待到王氏出了院子,老杨氏才没什麽好气的瞥了眼她妹子:
“得了,你们娘俩还在这儿立什麽规矩,回屋好好抱着头哭是正经”
映雪娘自来是有些怵这个姐姐,这时候听话音儿,也知道姐姐心里头不自在了,可瞧着那边自己可怜的闺女和外孙女,不禁厚着脸皮道:
“怎麽说映雪可是姐姐的亲外外甥女儿,又亲上做亲,成了姐姐的儿媳妇儿,这说到哪儿也比外人近吧,姐姐怎的一门心思,向着那外三路的。”
“外三路?”
老杨氏险些被她气笑了:
“在我这儿没什麽内外之分,今儿我撂个实底子给你娘俩儿,如今咱们苏府看上去风光,可底下的事儿哪个不知,不是指望着人王家的面子沾的光,谁还拿苏府当回事儿,你糊涂,我可不糊涂,映雪在冀州做下的那些事儿,打量我真不知呢,若她不是我亲外甥女儿,你看我容是不容,早早打发出去了,还等到澈儿擡她的二房,要我说,别得了便宜卖乖,消停的过日子吧,将来儿子闺女大了,自然就熬出了头,若再折腾,别说我没知会你娘俩儿,这里可不是冀州,是京城,除了那边府里,上头还有娘娘呢。”
老杨氏这好一顿夹枪带棒的数落,倒令映雪娘俩闭上了嘴。打发了出去,身边的杨妈妈低声劝道:
“老太太何必生这没边的闲气,犯不着。”
老杨氏叹口气,向后倚靠着,把手炉抱在怀里磨了磨:
“我何尝想如此,不过映雪这娘俩儿实在糊涂的很了,竟是分不清那头炕热,一味的就知道与王氏为难,就不想想以后,别说以后,就是现下,王家可是咱们惹得起的,不过,我瞧着宛若那丫头倒是大出息了,竟真有几分贤妃娘娘的大气劲儿”
“可不是”
杨妈妈也不禁附和:
“比起王家族里那些姑娘,我这麽瞅着都强些呢,机灵的小模样站在那儿,却又十分稳重,小大人一样,还不知那边府里头的老封君怎麽心肝肉死似的疼呢。”
这话说的可真不差,翌日,刚起来收拾妥当,王府那边就派了管家婆子来接,说是老太太那边嘀咕了一宿,今儿要不见着闺女外孙女儿,就再也睡不踏实的。
老杨氏哪里会讨嫌着拦,忙着就让王氏去了。王氏这一去仍带着宛若和承安,承安虽是庶子,可养在嫡母身边,跟去过去也应当。再说王氏有意隔开他和映雪,心里打了个主意,从此就让他母子生分,以免以后起不必要的事端。
软娇过了两条街,便见远远有个体面庄严的大宅门,门前大红灯笼上写着个王字,宛若便知定是外祖家的府邸了。
下了轿,沿着回廊往里走,过了抱厦间,才是外租母的正房院子,这王府不与苏府一样,看得出正值鼎盛,层层屋脊院落,这一路望过去,竟是看不到边沿儿。
虽是隆冬时节,院子里却有寒梅飘香,进了屋,便见一应摆设精美稀罕,不与常日见得相同。宛若的外祖母是个颇慈祥的老人,比之老杨氏,更有一份贴心贴骨的亲热劲儿。
刚一进来,还没等见礼,王氏已经去了往日的稳重,直接扑到亲娘怀里,那眼泪就跟水一样唰唰的落下来,老太太的伸手重重捶了几下王氏的后背,哽咽埋怨着:
“可是嫁了人就成了人家的人,连自己老子娘都扔到脖子后头去了,这些年也不见回来一趟,就不知道成了人家的媳妇儿,可也是亲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没良心个丫头,没良心的丫头……”
嘴里说着,那眼泪也是啪啪的往下掉,屋里的主子丫头婆子都跟着抹眼泪。常日里娘亲时常和她说,在家时的种种,每说起时,娘亲的脸上总挂着不自觉淡淡的笑,还有思念,宛若也听奶娘说过多次。
说娘亲未出嫁时,可是老太太最着紧心疼的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宠着溺着长大的金贵女孩儿,哪儿遇上过什麽为难事儿,不想唉……
奶娘每每说到这时候,便叹气道:
“要我说,这女孩儿家的,最要紧便是找个好婆家,夫妻和顺的过日子,比什麽荣华富贵都强。”
宛若当时还没什麽切身感触,如今瞧见这光景便知道,娘亲真正是外祖母的心疼的,娘俩儿个抱头痛哭了一阵,边上一个雍容的妇人过来劝开两人:
“可见是老太太瞧见了亲闺女,这大水都要冲进府门槛了,大年根底下的好日子,好容易姑奶奶来了,再哭坏了,反而不美,老太太说是不是,横竖以后日子长了,您也不必每日每夜的惦记念叨着了,便是不体谅我们,您可瞧瞧,那边把小孩子都吓着了”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王氏,王氏站起来急忙把宛若拉过来:
“来,来,宛儿快给你外祖母好好磕几个头,替娘亲陪个不是,省的你外祖母这边怪罪娘亲这些年不回家来”
早有丫头放下了团花如意的软垫,宛若跪下刚磕了一个头,便被搂紧一个温暖的怀里,只听一叠声道:
“这麽小个人儿,回头磕坏了可怎麽好,你不心疼亲闺女,我还心疼我外孙女儿呢。”
旁边的婆子笑道:
“可是那句老话说的对,有了孙子就忘了儿子,老太太这瞧见了外孙女,亲闺女就撂一边了”
屋里的丫头婆子都笑了,丫头重新打了温水来伺候着净了面,又捧了滚滚的热茶来,娘俩儿才正经说话。
那个头先劝是宛若的大舅母,宛若听娘亲略说过,是直隶总督岳家的嫡女,生了大表哥和二表哥,如今大表哥是四皇子身边的伴读,二表哥年纪小些,便跟了九皇子,都在太学里和其他几个大臣之子,伴着几位皇子读书骑射。
宛若见过了大舅母便被老太太搂在怀里,就着窗户外头透进来的光亮,细细端详她半响,见眉眼间竟活脱一个她娘旧时的影子,倒是又勾起了些许难过,抹了抹眼泪道:
“倒和你娘小时一个模样”
边上岳氏道:
“我这麽瞧着倒更像咱们家娘娘的脸盘儿。”
老太太笑了:
“嫡亲的姨娘来着,怎会不像,说起来我生的这俩闺女,眉眼原也是像的,只这二丫头的命不济了一些,早知如此,当初我倒甯愿她不出门子,就在家里头养着,也好过受别人的气”
边上的婆子扑哧一声笑了:
“这话老太太说的可不在理儿了,哪有闺女大了不出门子嫁人的,漫说咱们这样的大家,便是我们那样的小门小户,丫头小子到了年纪,也的忙着操持嫁娶事宜,这是正理儿,哪有在家里养一辈子道理”
那边岳氏打趣道:
“福润家这说的在理儿,再说姑奶奶若不出门子,如今老太太可哪有这样体面的外孙女儿,跟前磕头呢”
老太太倒是笑了起来,搂着宛若心肝肉的很疼了一会儿,宛若忽而觑眼那边远远立着的承安,遂擡手指了指他:
“外祖母,那是我弟弟承安,也等着给您磕头请安呢”
她一句话出来,把屋里人的目光都引到承安身上,承安倒也大方,几步过来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
“外孙承安给外祖母请安”
声音清脆不卑不亢,老太太自是知道,这是那二房周氏所出庶子,养在嫡母身边的,先头一开始,老太太念着他娘和他亲姐姐的不是,故意冷着他,这时候到了近处,仔细一瞅心里也不禁暗赞了一声。
眉清目秀,好个干净的孩子,最难得是小小年纪进退有度,一行一动都颇有章法,略耳闻说聪明处常人难及,与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反而远着,却与宛若亲近非常。
老太太悄悄扫了眼女儿,顿时明白了些许,想是虑着以后,想把这孩子捐在身边教养,指望着养恩比生恩大,将来若无嫡子,这也是个法子。
想明白其中关节,老太太让丫头扶着他起来,招招手:
“这是承安?才几年功夫,都长这麽大了,来,近些,我仔细瞧瞧”
宛若抿着嘴冲承安使眼色,承安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上前,老太太拉着他的手,从上到下打量一遭,不禁笑道:
“我这麽瞧着,倒是跟宫里娘娘身边的十一爷不相上下呢,倒是个俊秀明白的孩子。”
忽而想起一事道:
“也是赶的巧了,宫里十一爷的生辰只比咱们宛若大一个月,和承安也算般般大,那日娘娘说也要进学,可就是少了个可心的伴读,挑来选去没个中意的,我瞧着承安到恰好合适,回头我跟娘娘知会一声,过过眼,若是成了,也不用再令请先生教学问,跟着一起进太学念书,倒也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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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宛后 上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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