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小暖冬 下 第十八章

  遇见他之前,她早失去了听力,她从来不曾听过他的声音,她好想知道他说话时的声音是高是低,好像知道他的嗓音是否如她想的一样。
  冬冬仰望着阿澪,哑声坦承:“我当然……当然想……可若然……若然少爷真如此做,必有他的道理……”
  “他的道理,可也不全都是对的。”阿澪瞅着她道:“再且,就算他有他的道理,你难道就能对那些身陷火场中的人,见死不救?你可以吗?”
  “不……”冬冬看着阿澪,哑声道:“我不能。”
  “既然如此,那不就得了。”白玉般的小手,双双上了她柔嫩的小脸,她轻言浅语的道:“冬冬,合上你的眼睛,仔细听。”
  那一刹,冬冬仍有些迟疑,可她真的好想,好想听见,更何况,若她能祈雨,便能拯救城里的百姓,挽救易家的纸坊。
  “若封印除了,我真能祈雨?”她看着阿澪,再次询问。
  阿澪微笑,道:“当然。”
  冬冬深吸口气,闭上了眼。
  阿澪垂眼看着那全然信任着她的小女人,张嘴颂唱解除封印的法咒。
  那些古老的言语,溜出了她的唇,欲钻入冬冬的耳。
  刹那间,她两耳旁有光亮起,浮现白色透明,如冰晶般的六角结界封印,阻拦着那些字句。
  阿澪恼火的微眯着眼,只捧着冬冬的脸,在她脑海里道。
  仔细听,你可以听见的,听见那些声音,那些呼唤你真名的声音。
  冬冬一颤,才发现自己明明闭上了眼,却已是到阿澪的话语。
  你承继了那古老的血脉,代代相传那古老的名。那个久远之前,被人民呼唤的真名,人们忘记了,但万物还记得——
  冬冬喘着气,忽觉两耳似被什么给压着,只觉疼。
  只要你想,你真的想,你就可以听见。
  受到阻挡,阿澪加快了嘴上的咒念,刹那间,那白色的封印崩裂了一角。
  可就在这时,冬冬两耳因为过大的压力,渗出了血。
  冬冬疼得轻喊出声,眉宇间因太疼而纠结,可她仍听话的紧闭着双眼,强忍。
  见她如此痛苦,忽然间,过去这些年,与她相处的时光,历历在目,教阿澪心微缩,刹那间竟迟疑。
  阿澪,袖子这儿是这样缝的吗?为啥我缝出来一长一短的?
  阿澪,我做了豆腐脑,加了桂花蜜的,你要不要吃点?
  阿澪,这琴听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阿澪,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
  阿澪,我下回还能再来吗?
  阿澪,谢谢你……
  谢谢你挺我说话,谢谢你当我的朋友,谢谢你教我纳衣,谢谢你让我摸你的琴,谢谢你……谢谢……谢谢……
  十岁的冬冬、十二岁的冬冬、十五岁的冬冬、十八岁的冬冬,这丫头怯怯的同她笑着,开心的对她笑着,感激的和她笑着、好奇、难过、悲伤、喜悦、羞怯……
  这傻丫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她说话,即便她冷着脸,总是她嘲笑她,她也依然。
  谢谢你……
  阿澪心一颤,忽然间,只觉胸中一痛,热泪上了眼眶,盈满。
  刹那间,还未及细想,她已抽回了手,停下了咒念。
  可即便如此,仍慢了一步,冬冬两耳的封印再撑不住,如冰晶般碎裂成千万片,飞射开来,阿澪没来得及闪,被那波动打倒在地。
  冬冬喘着气,往后倒在地上。
  模模糊糊之中,只感觉到周围有清风徐来,起初她还搞不清楚又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她听见了某种声音,那是喘息的声音,她在喘息的声音。
  风,悄悄又来。
  有些什么,在低语。
  她听不清,不禁睁开了眼,地板在晃动,晃着。
  不,那是风,风吹过树梢,让林叶沙沙作响,教映在地板上的天光也摇晃。
  哗沙、哗沙、哗哗沙沙——
  那是声音,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她吃惊的抬起头,看见阿澪苍白的脸,看见她盈满泪光的黑眸。
  不清的低语,扔在低语。
  哗啦、哗啦、哗哗啦啦——
  那是,潮水的声音,湖水的潮浪来回,拍打着岸,激起了浪花。
  风又起,在她身边旋转,轻轻环抱着她,在她耳边欢欣的窃窃私语。
  啊……我们的……我们的……
  说什么呢?冬冬困惑的眨眼,四处张望,只见周遭的一切都亮了起来,无比的明亮,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
  我们的……大泽之……
  就在她几乎要听清那低语是在说什么时,阿澪突然抓起桌案上的烛台,划破了自己的右掌,以她的血,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将她整个人拉了进去。
  “阿澪,你做什么?”冬冬吓了一跳,惊慌的看着她。
  “闭嘴!”阿澪含泪凶狠的说:“待着别动!”
  说着,她继续以鲜血在地上画着更大的圆与阵法。
  就在这时,外头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下一刹,狂风忽然大作,吹破了通往外头的门,强劲的风突如其来,用力的拉扯着阿澪的长发与黑衣,她不理会那些干扰,依然以血画着复杂的阵图。
  “阿澪?!”冬冬震惊的看着她,起身就要阻止她:“你做什么?别弄了——”
  蓦地,大雨毫无预警的倾盆而下,狂风吹着暴雨,打进了屋里,冲刷着地上的血阵,也将阿澪右掌的血也冲刷掉了大半。
  “站住!你敢出来我宰了你!”阿澪斥喝一声,怒瞪着她,气愤的说:“我骗了你,你这傻瓜!你踏出这圈子,这辈子就别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冬冬一愣,僵站在那儿,这才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连一滴都没洒进最靠近她的血圈之内,那猛烈的狂风也不曾扬起她的发。
  但风雨不停,逐渐冲刷掉外圈的血阵,这里愤而将左掌也划破,挤出更多的鲜血,一次又一次的重画那些阵图。
  风雨将她全身打湿,她双掌血流成河,将整个房间的地板都染成了红色。
  冬冬吓得脸色发白,再忍不住举步,踏出了那血阵,跪到了她面前,抓住了她染血的双手:“阿澪!你别画了!别再画了——”
  “你这蠢蛋!”阿澪俏脸刷白,又气又急,热泪蓦然夺眶,她慌忙将她推回血阵里,喊着:“别听他们说什么,不要听他们说什么——”
  可是,她被握住了双手,血阵被风雨冲毁了一块,失去了效用。
  阿澪可以听见,冬冬也能听见,那些声音。
  我们的……我们的……大泽之主啊……
  跪在地板上的两人,同时能感觉到风雨渐缓,温柔的包围住她们,阿澪甚至能看见,那些光影已现,一个又一个走了进来,然后跪了下来。
  她看见冬冬眉心上,浮现了一片白色的鳞。
  然后,一片一片又一片,然后再一片,那些美丽的白鳞隐隐约约浮现在她颈上,在她手上,在她胸口。
  她乌黑的长发缓缓变白,如雪一般,黑色的瞳眸也开始变浅、转蓝。
  来不及了,阿澪知道。
  冬冬瞪大了眼,只觉得慌,那些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占据了她所有的意识。
  风在吹着,雨在下着,又强,更狂,竟吹掀了屋顶,拔去了墙,让大地皆为之震动。
  冬冬跪坐在地,看着狂风暴雨抱围着她与阿澪,只觉浑身发烫。
  那些声音,呼唤着她,一次又一次,教她全身越来越烫,她能看见自己的发如雪、肤有鳞,能感觉到身体里像有东西要破茧而出。
  她好害怕、好害怕,她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阿澪,终于了解她为什么说,她同她是一样的。
  阿澪不是人。
  她也不是,竟不是。
  我骗了你,你这傻瓜!你踏出这圈子,这辈子就别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方才,她不懂,可现在,她终于懂了。
  她不是人,再不是了,她再也不能同他一起,不能煮饭给他吃,不能与他一相违依,不能同他携白首——
  霎时间,心好痛,疼欲裂,教泪夺眶。
  所有的一切,都已是过往云烟。
  他是人,可她不是。
  不是。
  胸中那剧痛,是如此教人难以忍受,她好想好想再和他一起,再同他一块儿,她好不容易才能与他相守一起。
  被她紧握着双手的阿澪,看着她眼中痛苦的领悟,感觉到她悲痛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她能看见冬冬与易远之间的过往,那些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她的喜悦、爱恋、羞怯、不舍,还有强烈到无法宣泄的苦与悔,悲与伤——
  阿澪喘着气,想抽回手,却无法动弹。
  心,好痛,但那不是她的痛;滚烫的泪,从她眼中滑落,可那也不是她的泪。
  那都是冬冬的,冬冬的痛,冬冬的伤,冬冬的苦,难以遏止的悲伤冲刷着她,纠结着她的五脏六腑,那苦与悔、伤与痛,充满了全身上下,像有人拿了千万根的针戳刺着心,而且一波强过一波,似无止境。
  热泪泉涌,在脸上奔流。
  可这一切已无法阻挡,金色的光照耀着一切,呼唤她真名的声音,如钟响,似雷鸣。
  那一瞬,阿澪知道她即将看见,就要听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男人突然从风雨中出现,闯了进来,跪在冬冬身后,伸出了一双大手,打出复杂的结印,幻化出两朵冰花,并在瞬间捂住了冬冬的耳。
  但那结印太弱,很薄,不够力。
  浑身湿透的男人贴着冬冬,靠在她耳边,哑声开口要求。
  “别听,不要听。”
  赶来鬼岛的易远,在途中被卷入湖中。
  他死命挣扎,但每当他试图往水面上游去时,冰冷的湖水中却像有只大手,一次一次的将他压回了湖底。
  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他奋力的挣扎着,和不知名的力量搏斗,突然一股水流猛地袭向他的胸腹,他痛得张开了嘴,冰冷的湖水灌进了嘴,冲进了心肺,而那力量再次将他拉到了湖底。
  湖水很深、越来越深,明亮的湖面像是远在天边,他整个人被拖到了黑暗的深处。
  他要死了,他知道。
  他的手脚,再挥不动,他能感觉到胸中的心跳,由快而慢,每一次的跳动,都比上一次更加费力,直至再也无力跳动,似被冰冷的湖水给冻结。
  虽然不甘心的仍在挣扎,他的意识仍开始涣散。
  可她温柔的笑,似在眼前。
  他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再看她一眼。
  若知他死了,她会哭的吧?
  想起她哭泣的脸,教死寂的心,蓦然一抽,又跳。
  她会哭的,一定会。他知道,她外表看似坚强,其实很胆小。每回被人欺了,她总是强忍着她的泪,躲起来偷偷的哭……
  他同她许过的,生一起、死一块,他同那人承诺过了,他会照顾她的。
  他怎能留她一人?怎么能?
  心,大力再跳一下,让手脚抽 动。
  冬冬。
  他让自己想着她,想着她的人,想着她的手,想着她的泪,想着她总是暖着他心的笑。
  冬冬。
  无形的气力,由心而生。
  他挣扎着让心跳动,挣扎着再次挥动如千斤般沉重的手脚。
  他运气于丹田,挥着手,踢着脚,试图再次浮上水面,忽然间手肘却碰撞到一坚硬的实物,不是水草,不是湖底的沙地,而是某种像金属般的东西。
  他猛然回首,竟在黑暗中瞧见一个身穿铁甲的男人,铁甲男人钳抓着他的双手,他再往下一瞧,感觉如千斤重的双腿,竟也有一着青色盔甲的男人,拖着他直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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