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在有心意 第一章

  民以食为天。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吃,起初只要食物可以吃,能填饱肚子就行;久了,只是饱腹还不够,手上有点闲钱的开始追求口感,要求吃进嘴巴的食物最好美味得令人垂涎三尺、特别得新奇有趣,以填补永不餍足的慾望。
  天子脚下的京城,酒楼食肆林立,百家争鸣;其中以五福楼、悦香楼、客来楼、醉望楼这四家名气最为响亮,号称京城四大酒楼。四家菜肴各有特色,每到用膳时间必定座无虚席、一位难求。
  悦香楼是四家酒楼里最大的,足足有三层楼。一、二楼为开放式,三楼则隔有数间厢房,专供喜好安静与隐私的达官贵族、富贵人家包下使用,以避开楼下的喧闹吵杂。
  此时三楼一间厢房内有两名男子临窗而坐,神情闲适地品茗兼赏景,无视红木桌上刚刚送来的美味佳肴。
  两名男子的穿着打扮可谓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
  身穿蓝色袍衫的男子面容俊秀,体态清瘦,锦缎质料衬托出其出身贵气;另一名男子肤色黝黑,穿的是粗布青衣,身分显然是名仆役;但他没站在一旁伺候就算了,竟与主子平起平坐,还共享一壶茶;要是让外人瞧见了,肯定会大声嚷嚷怎没个尊卑之分。
  仔细一瞧,两人面貌竟有几分肖似,言谈熟稔不生份,彷佛认识许久。
  事实上,锦衣公子是女扮男装的韩府千金韩柳双,作仆役打扮的是韩家排行第三的少爷韩君尧,韩柳双的亲弟。
  凡提起京城的朱、展、韩三府,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事实上要想不知道也难,因为街头巷尾大家都在谈,自踏入城门那一刻起,人人嘴里离不开的话题便是三府。
  有关三府,最先引起人注意的是韩府韩老太君的故事。起先韩府并非将军府,本名南宫燕的韩老太君与夫君韩奇原都是江湖中人,只因他们的三个儿子都从军,在战场上先後死了两个,仅剩韩胜一人;成了将军的韩胜後来不顾母亲反对娶了柔弱的江南美女莫晓蝶,属於他们的故事因此在京城流传开来。
  而韩奇原在尚未成为江湖第一高手前,就与身为商人的展府展元华本就是至交好友,後来韩奇原意外救了朱府王爷朱书怀,朱、展、韩三府因此结下缘分;再後来又因儿女成亲结为亲家,三府的关系就再也密不可分了。
  每年只要到了祖奶奶生辰前三个月,韩柳双与三弟韩君尧便会抽空出府试吃京城各大饭馆酒楼的菜肴,要是找到满意的,就会聘请厨子负责寿宴菜肴,作为送给祖奶奶的寿礼。
  「悦香楼上个月新聘了名厨子,据说是现任御厨的爱徒,一身手艺尽得师傅真传,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韩君尧放下茶杯一笑,对此抱着怀疑的态度。
  「看来悦香楼有意藉御厨徒弟的名号吸引更多客人上门,好夺下京城第一酒楼的称号,不愿与其它三家齐名。」韩柳双慢条斯理地品茗茶香,不急着享用眼前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
  「方才那店小二在我们面前卖力吹捧新任厨子的招牌菜,直说『此味只应悦香有,人间哪得几回尝』。这种夸大的话也敢说,脸皮还真厚。」他哼哼两声表示不以为然。
  「是不是夸大,光用嘴巴说永远不会知道,要吃了才知真假。」
  「要从哪道菜开始吃好?」韩君尧决定身先士卒先试菜,他对着桌上的醋溜桂鱼、油焖笋、八宝豆腐、红烧蹄膀、百味羹一一点名,最後选定一道菜,夹了一口仔细品尝。
  「怎麽样?尝过後有何感想?」韩柳双问着,她读不出三弟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还过得去。不过要想满足祖奶奶那张挑剔的嘴就差得远了。」韩君尧放下筷子摇了摇头。「这几年京城大大小小的酒楼、客栈、茶楼,我们几乎都逛过一回,尝过的菜肴少说有上百道,却没有一家厨子的手艺及得上孟良。」
  孟良是韩府现任家厨,以前是五福楼倚重的大厨,前年来韩府办过寿宴,祖奶奶吃了颇为满意。为了让祖奶奶天天吃到,他们说服了孟良,重金聘请他到韩府掌勺,担任家厨。
  「看来今日又要无功而返了。」韩柳双轻轻叹息。
  想在繁华的京城找美食不难,难就难在祖奶奶年轻时是个侠女,她走遍了大江南北,去过飞沙连天的漠北,也到过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三年前更承蒙皇上恩赐,宣召入宫吃过御膳,可说是尝尽天下美味,因此十分挑嘴。
  祖奶奶挑嘴并非完全针对食材,而是吃进嘴里的味道,若滋味绝妙,青菜豆腐也及得上燕窝猩唇。
  韩君尧正要喝口茶来冲淡嘴里的油腻,忽然想起了什麽,眼睛一亮道:
  「大姊记得祖奶奶经常挂在嘴上的『心食』吗?祖奶奶说她年轻时在苏杭一家饭馆曾亲眼见到一位老板兼厨子的少年把豆腐雕成菩萨,其刀工神乎其技,看得人叹为观止;那位少年还把自家饭馆的菜肴称为『心食』,意指被吃进心里念念不忘的食物,吃不到会朝思暮想、终生追寻。我们何不派人去苏杭找到那家饭馆,让祖奶奶重温旧梦?」
  「你现在才想起来太晚了吧,我好几年前就派人去找了。」韩柳双白了迟钝的三弟一眼。
  「那有消息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事隔多年,祖奶奶早已不记得饭馆的名字。我曾派人到苏杭一带找过,找了几年都没消息。」光凭几点线索,想要在苏杭数百间饭馆找人,犹如大海捞针一般,谈何容易?何况当中经过的岁月不是十几年,而是数十年。
  「也对。若那位少年还活着,现在年纪肯定一大把,想用豆腐雕菩萨也雕不了。」
  「他老了雕不了,也会有後人或徒弟吧。我嘱咐过查访的人要顺便留意有没有刀工特别厉害的厨子,结果还是没能找到。」
  小时候,祖奶奶常把她年轻时闯荡江湖,以及後来与祖父相遇的故事当成床边故事说给他们听;每回说起此事,祖奶奶脸上都是笑着的,彷佛回到与祖父初遇的时光。
  那家饭馆的菜肴并非天下第一,祖奶奶之所以记了一辈子,是因为那是她明白祖父心意、两人定情的地方;若非老板兼厨子的少年与那几道菜肴,两人恐怕就此错过。
  「让祖奶奶赞不绝口的御膳呢?要不要商请朱伯伯帮个忙,请皇上开恩让御厨到府里煮一桌菜,好圆了祖奶奶的心愿?」他想起祖奶奶三年前承蒙皇上召见进宫吃过御膳,从此念念不忘,直夸好吃。
  「前阵子爹请朱伯伯向宫里打听过了,据说去年御膳房因为一次意外,上头为追究责任,撤换了御膳房的厨子,换了一批新的人,祖奶奶属意的御厨已经辞官返乡,不在宫中任职了。」
  「辞官返乡更好啊,我们直接请他来府里不就得了。」不用透过皇上,省事多了。
  「朱伯伯也有想到这点,一问才知道前任御厨辞官後就音讯全无,不知去向了。」
  「前任御厨有徒弟吗?」
  「这就没听说了。」
  「没想到聪慧过人的大姊也有做不到的事。」他调侃道。
  「我又不是有通天本领的神仙,别说得好像什麽事到我手上都能办成一样。」韩柳双没好气地道。她只是心思比旁人细密,又懂得察言观色与善於猜测与推敲人心罢了。
  「三个方法都行不通,祖奶奶的寿礼,你预备怎麽办?」他问着大姊,心里毫无头绪。
  「不急。离祖奶奶的寿辰还有三个月呢。再过几天就是娘的生辰,我打算替娘办生辰宴,让悦香楼负责菜肴,然後再问问祖奶奶的意思。要是满意,寿宴就比照办理;不行的话,只好再继续找了。」她与三弟闲聊时吃了几口菜,觉得味道还可以。
  「悦香楼的菜肴,恐怕祖奶奶不会喜欢。」韩君尧摇头叹道:「要找到让祖奶奶满意的美味,恐怕比登天摘月还难。」
  「难,也得想办法摘下来。」韩柳双坚定地说。
  祖奶奶的身子已大不如前,胃口比以前差了许多,精神时好时坏,令人担忧,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快找到祖奶奶朝思暮想的美味才行。
  「大姊要是能把登天摘月的决心用在自个儿身上,多替自己想想,也不会白白葬送大好姻缘了。」
  明白三弟指的是何事,她淡淡笑道:
  「我对展大哥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情意,柳心与他两情相悦,两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柳心与展大哥成亲的事她是祝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忙出主意。
  「展大哥曾对我说,他的心愿是当个好官造福百姓;若展大哥娶的是大姊,今必定为官,弃官从医全是为了柳心,我是替展大哥可惜。」
  「不说这个了,谈谈你吧。」三人之间的事一时也难以解释清楚,她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好好的韩家少爷不当,何必易容成仆役这麽费事?」
  她以公子装扮出游是因为女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女扮男装可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说来说去不都是那几个说书人害的!」提起此事,韩君尧火气一来,怒得拍桌。
  「说书的又怎麽了?」
  「他们那些人把我们朱、展、韩三府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举凡出自三府的男子一定是风度翩翩、俊逸过人,女子必定是国色无双、容貌绝俗。」
  「说书的夸我们三府男人俊、女人美,又哪里不好了?」韩柳双不明白地笑问。
  「你没以真面目出府过,自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他刻意涂黑的脸抽了几下,恨恨地道:「前些时候我出府办事,才踏出门口,就被一堆未出阁的女子追着满街跑,衣服都给扯破了,你说我出门能不乔装吗?」接连好几次出门都如此狼狈,所以再麻烦也要易容。
  「你不知自己现下正是众闺女眼中垂涎的肥肉吗?」韩柳双掩嘴笑,持扇指向桌上那道油亮油亮的红烧蹄膀。
  「你哪天不扮男装出门看看,肯定吸引一堆狂蜂浪蝶追着你不放。」
  「嫌麻烦的话,乖乖听祖奶奶的话赶紧娶个美娇娘进门,如此一来,出门就不必费事易容,媒婆也不会照三餐到府里问候了。」
  「饶了我吧!娶了妻,我以後更别想踏出家门一步啦。」
  「你乾脆扮成女人吧,包准任何人看了都会闪得老远,不敢靠近一步。」
  韩君尧瞪了大姊一眼,正想回嘴,街上传来的吵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探头望向窗外,好奇道:
  「咦?楼下似乎很热闹,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吗?」
  「今天悦香楼有场厨艺表演,他们在门前搭了台子,打算让新聘的厨子当众烧菜,噱头十足呢。」悦香楼打算藉由厨艺表演吸引路人围观,一来把厨子的名声传开,二来助长悦香楼名气。
  「想这些招揽客人的花招,不如回厨房钻研厨艺,想办法让菜肴更美味。」韩君尧说是这麽说,眼睛却不停往窗外看。
  「是我们韩家人嘴太挑,悦香楼菜肴的味道不算太糟。」跟着祖奶奶吃惯美食,不挑嘴也难。
  「表演好像快开始了,要不要一起下去瞧热闹?」见楼下围观的人在卖力吆喝声下愈聚愈多,他兴奋地起身问。
  「你自己去看吧,我没兴致。有些事情我要再想一想。」
  「我去去就回。」说完,韩君尧迫不及待地下楼瞧热闹去。
  ***
  近晌午时分,街上各家酒楼饭馆不断涌进用膳人潮。
  「来哟、来哟,赶紧看过来、看过来!」
  一个脑满肠肥、留有两撇胡子的中年男子站在悦香楼前搭建的台上,中气十足地卖力吆喝,吸引街上的人驻足围观。
  早在一个月前悦香楼就在门口张贴告示,告知今日将有一场厨艺表演,如此大张旗鼓宣传,为的是让自家大厨能出尽锋头,一炒成名。
  「各位!站在我身边的是现任御厨的徒弟张厨子,我们不惜重金特地聘请张厨子到悦香楼掌勺。皇宫御膳吃不到不打紧,御厨徒弟煮的肯定吃得到,每道菜保证令人垂涎三尺,吃了还想再吃,没吃过必定抱憾终生!」悦香楼掌柜在台上说得口沫横飞,把自家大厨形容得无论飞禽走兽或是山林野菜,只要到他手上都能变成珍馐百味。
  「还垂涎三尺,我看口水都喷得有三尺远了。」穿过观看人潮,挤到台前的韩君尧有点後悔没带把扇子来遮一遮。
  嗤!
  一个忍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韩君尧循声看过去,见到一个秀丽恬静、穿浅绿色短衫长裙的女子摀嘴在笑。
  「你说话真有趣。」周容盼笑得眉眼弯弯,这一笑,内心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姑娘也喜欢看人烧菜吗?」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笑颜问。
  「嗯。」
  没交谈太久,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大大盖过他们的声音,两人只好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台上。
  「现在就请张厨子为各位表演他的拿手绝活!」
  张厨子看了底下的人一眼後开始了厨艺表演。
  无论下刀、切菜、撒佐料,动作俐落快手,毫不迟疑。他将切好的菜丢入烈焰飞舞的锅中翻炒了几下,喝的一声,右手一甩——
  锅里的菜飞了半天高後重回锅中。整个过程看得人屏气凝神,生怕一眨眼就错过最精采的部份。
  掌柜站在一旁端盘子等候,只见张厨子再度甩锅,这回炒好的菜被甩出,道道全落入掌柜端的盘子里,精采绝伦的厨艺表演看得台下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表演完毕,张厨子朝大家拱手一揖,抬高了下巴,神气十足。
  「好是好,只是佐料下得过多,对吃的人是种负担。」周容盼望着台上喃喃自语。
  「本店欢迎各路好手上台比划,只要赢了本店大厨,我定奉上十两赏银!」掌柜大声道,诱人的赏银引来台下一阵骚动。
  听见有十两赏银,周容盼双眼一亮。
  她与爹原本要返乡,身边也有足够的积蓄,只是还未踏出城门口,爹就染上风寒,从此一病不起;在请大夫看病、买药等花用上,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爹撑了半年,就不敌病魔去世了。
  办完爹的後事,身上的银两已所剩无几,别说返乡,生活都快成问题了。她绞尽脑汁省吃俭用度日,吃食尽量挑便宜又能饱腹的馒头吃,一方面也想法子筹银两,可是一名女子能做什麽?
  今日她到街上想找找有没有挣银两的机会,不知不觉被吆喝声吸引过来看了场厨艺表演;方才听见掌柜说有十两赏银,倘若真能得到十两,不但可以让好久不知肉味的她买肉包子吃,连返乡的盘缠也有了,说不定还有剩余的银两能在家乡做点小生意温饱餬口呢。
  还有……咕噜!
  周容盼望着不远处的包子摊吞了吞口水,想着躺在蒸笼里白白胖胖的肉包以老面制皮、拌入的肉馅是老板以独门佐料加入猪绞肉和成,上回买来裹腹後一直想再买一个来解馋。
  摸摸饿扁的肚子,她鼓起勇气奋力挤过人潮,走向堆满笑意走下台的掌柜。
  「掌柜先生,我想跟你们大厨比试。」
  「你?」掌柜见来人是个小姑娘,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悦香楼大厨是现任御厨的徒弟,凭你也想跟他比?」
  「拜托您让我试试看,我爹是厨子,也开过饭馆,手艺很好,我跟着我爹学过几年……」她低声恳求着,希望掌柜能答应。
  「去去去!比试烧菜可不是好玩的事,你一个姑娘家乖乖回家绣花,别来闹场!」掌柜不耐烦地挥手赶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唉唷……谢谢。」为了闪避掌柜挥过来的肥手,她往後退开,脚步不稳又遭四周推挤的人潮撞到肩,整个人差点往前栽倒,幸好後面一双手扶住她才不至於跌跤。
  「姑娘有没有哪里撞伤?」站在身後扶住她肩膀的人关切地问。
  「没有,我没事。」周容盼轻抚被撞疼的肩,连忙向人道谢,一抬眼,对上他清澈的目光时心一跳。咦?是方才说话有趣的那个人。「多……多谢公子。」
  「姑娘与掌柜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姑娘有意跟大厨比试烧菜,是不是真有信心能赢?」她与掌柜说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一直站在她身後听。
  「不瞒公子,我是为了十两赏银才想上台,胜负如何要比过才知道,可惜没有机会。」
  「悦香楼的菜肴尚能入口,不知姑娘的手艺与之相比如何?」
  「我没吃过悦香楼的菜,无从知晓。」她诚实回答。
  「这样吧!不知道姑娘愿不愿随我回府煮几道菜?要是滋味胜过悦香楼,我愿出二十两赏银。」
  二十两!
  周容盼听了,心一动。
  他出的赏银比悦香楼更丰厚呢,多出的十两银子不但可以让她吃得温饱,还有剩余的银两雇马车回乡,不必走路回去。
  欣喜之余,她不免怀疑他是否别有居心。依他的穿着来看应是仆役,怎有能力出得起二十两?
  可是他说话诚恳有礼,又不像是会拐骗的人。
  「二十两不是笔小数目,你怎麽出得起?」周容盼望入他眸底,想看出是否有闪避、不安的迹象。
  「姑娘有所不知,我正在找厨艺过人的厨子,可惜京城这样的厨子屈指可数,倘若姑娘手艺比悦香楼好,我能省下不少事,这二十两值得。」为了找美味,天天名菜尽皆下肚,吃得他嘴里都快没味了。
  「京城所有酒楼的菜肴,公子都不满意吗?」她诧异地问。
  「那些菜肴再美味也只留在嘴里,我要找的美味是能留在嘴里,也能留在心里令人回味的美食。」
  留在心里……令人回味的美食?
  周容盼一愣。
  这句话好熟悉,熟悉得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张张脸,他们的笑、他们的无情……
  她眼眶发热,鼻子一酸。
  啪!
  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在脸颊流成两道泪河滚滚而下。
  ***
  周容盼当街哭成了泪人儿,哭得韩君尧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说了什麽惹她伤心掉泪,过往行人以为他欺负一个弱女子,纷纷投来谴责的目光。
  他没哄过女人,一时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先差人到悦香楼跟大姊说一声,然後再将哭得泪流成河的女子带回府,打算等她哭完冷静下来再说。
  回府途中除了抽抽噎噎的哭声与吸鼻子声,他还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噜声,所以一回府便直接将她带到厨房。
  平复了难过的情绪,周容盼擦乾眼泪,一看四周围的环境便愣住了,不明白自己怎麽会在一个陌生的厨房里?
  这里地方宽敞,各种炊具十分齐全,很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厨房,可是她怎麽会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她满脸疑惑,话一问出口才想起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拉着她走。
  「你别怕,这是我家厨房,方才姑娘突然在大街上哭,我只好先把姑娘带回来,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听他一说,周容盼才想起来有这麽一回事,她羞红了脸赶紧向他赔不是︱
  「是我不好,一时失态,连累公子了。」
  「不要紧。姑娘若是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妨考虑我跟你提过的事。要是姑娘的手艺胜过悦香楼,定有赏银奉上。」他微微笑着,希望能减少她的不安,忽然想起什麽地道:「对了!你等我一下。」
  接着,他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打算找点吃的东西给她垫垫肚子,见灶上有锅东西,打开一看是焖得烂熟的红豆,这才想起早膳时听娘说舅舅和舅妈特地从苏州来看她;算算日子,今日就会到,让大姊记得吩咐孟厨子准备莲子糕与红豆汤。他走向厨柜,见到里面有一盘莲子糕外还有一碗粥与酱瓜,点心是要招待客人的不能动,粥与酱瓜是午膳剩下的应该没问题。
  韩君尧将粥与酱瓜拿出来放到桌上道:
  「你还没用午膳吧?正好还剩下一碗粥跟酱瓜,虽然冷了,你且将就着吃点,把肚子填饱了才好说话。」
  「这怎麽行呢!你把粥给我吃了,府里的主子怪罪下来怎麽办?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受罚。」周容盼盯着桌上的粥摇摇头。虽然她肚子很饿,很想吃这碗粥,但她不能连累他。
  主子?
  韩君尧疑惑地愣住,低头看到自己一身粗布衣衫才恍然大悟。他摸着黑黑的脸笑。
  「这个呀……你别担心,只管放心吃,别饿着了,一切有我担待,我先回房换件衣服,等会儿再说。」招呼她坐下,韩君尧便出去了。
  望着桌上的酱瓜与肉粥,周容盼吞了吞口水。
  为了省下银两,她餐餐以馒头饱腹,已很久没吃过馒头以外的食物了,眼前的粥与酱瓜是这些日子来最丰盛的食物,更别说她一早起来都还未进食,肚子饿得都扁了。
  顾不得其它,她忍不住吃了一口,粥顺着喉咙滑入饥饿已久的腹中,粥虽然冷了却不失美味,她很快就将一碗配着酱瓜的粥吃完。
  吃完了粥,她起身环顾厨房,见灶上一只锅散发出甜甜的香味,好奇地打开锅盖一瞧,是已经焖熟的红豆。
  「孟厨子、孟厨子在不在?」翠芽气喘吁吁地跑进厨房,一进来就东张西望地找人,没看到孟厨子,却见到一名陌生的姑娘;不过时间紧迫没空问她是谁,随後快步走向橱柜,看到里头有一盘莲子糕,知道是孟厨子准备的点心,她把莲子糕放在茶盘後又急匆匆地往外走。
  「唉呀!」
  走得太快太急,她前脚才踏出门口,後脚就被门槛绊倒跌了个五体投地,手上的茶盘与点心顺势飞了出去,一一滚落到地上,无一幸免。
  「啊……点心!我的点心!」翠芽赶紧爬起来,慌乱地捡起掉到地上的点心,一看到八块莲子糕全都沾了尘土後脸色大变,连声惨叫:「惨了、惨了!点心没了,这下子我该怎麽跟夫人交代啊!」
  「你还好吧?」周容盼好意上前关心,想将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的丫鬟扶起来,却被她一把揪住衣领。
  「孟厨子……你有没有看到孟厨子?」翠芽双眼瞪大问得急,一连串的话劈哩啪啦脱口而出:「他人还没回来吗?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没……他还没回来。」周容盼摇摇头。除了这个眼泪欲掉的丫鬟以及带她来厨房的黑脸男子,她没看到其他人。
  「怎麽办?前院来的贵客是远从苏州来探视夫人的舅老爷,夫人特地吩咐我来厨房端点心过去,这下全让我搞砸啦!」翠芽看着沾了尘土的莲子糕,再想到自己的失误,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见她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对着脏掉的莲子糕发愁,周容盼心中不忍,想到那锅焖熟的红豆,心思一转,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道:
  「你别难过了,这样吧,我还会做几样小点心,马上做好让你拿去前厅交差可好?」
  「你、你会做点心?」一听到她说的话,翠芽转悲为喜,随即又不确定地问:「可是时间很紧迫,来得及吗?」
  「很快,一刻钟就可以完成。」她想到一道熟练到闭眼也能做出来的点心,花的时间能比别人少一半,加上灶上有锅焖熟的红豆,她有把握能在时间内完成。
  话不多说,周容盼抓紧时间,吩咐翠芽找出待会儿要用的蒸笼与食材後,她挽起袖子将双手洗净後找寻合适的刀具,见到周围排列整齐的厨具,勾起了过往的思绪,顿时有股暖流热呼呼地涌上心口,流窜四肢百骸。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见墙上挂了一排菜刀,取下其中一把握在手里掂掂重量後开始处理食材。
  她取了数颗红枣剖开去籽,再将枣肉切成细末,由於不是自己惯用的刀,初时有点生疏,渐渐愈用愈上手,对拿在手上的菜刀已能掌握七八分。
  翠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作熟练流畅,下刀俐落毫不迟疑,快得以为她会切到自己的手。
  翠芽还未回过神,周容盼已将筛好的面粉与糖加水按照比例拌匀,在蒸笼内铺一层面粉、接着一层红豆,再铺一层面粉、再一层红豆,依序一层又一层堆叠,最後洒上枣末。
  算好时间,周容盼掀开笼盖,将蒸好的红豆松糕取出,一刀一刀切成易拿在手上的方块状,再放在盘子上堆叠成塔状,热呼呼的红豆松糕伴随着热气正散发出红豆甜甜的香味。
  「这道点心叫做『红豆松糕』,你嚐嚐看好不好吃?」她将红豆松糕端到翠芽面前。
  翠芽吞了吞口水,伸手拿了一块叠在最上层的红豆松糕咬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非常好吃!」吞下口中的红豆松糕,翠芽连连点了好几下头。「这红豆松糕吃起来又松又软,嘴里还有甜甜的红豆味,我还是头一回吃到这麽好吃的点心呢!」松软口感与绵密的红豆,简直美味得难以言喻。
  没料到她会如此夸赞,周容盼先是愣了会儿,然後放心地微笑。
  「你喜欢,我就放心了。快端去吧,别耽误了。」
  「谢谢。我这就端去!」翠芽欣喜地端起点心,火速直奔前厅;这次她会注意脚步,不会再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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