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出任务 上 第二十章

  壅熙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花,眼看就要成事,竟然冒出个程咬金,坏他多方计划,他偏头望向皇后,她脸色深得像古井,看不出一丝波纹。
  陆茵雅就跪在那里,壅熙明显的怒不可遏竟让她涌起一股无以为名的畅快感,她想,她一定真的笑了。
  她垂下头,接下来该作主的、该决断的、该选择的,全不关她的事了,她可以置身事外,再不需牵牵绊绊。
  不知道经过多久,皇上才问出一句:“为什么?”他的声音如烙红的细铁,自她的肉、她的筋、她的骨一层层穿透,笔直刺入她的心底。
  陆茵雅下意识抬起眼,望向以英明睿智着称的皇上,他的面色尚称平和,只不过一双黑眸却深如黑潭,教人无法窥探心意。
  真像呵,坜熙也是这样不发一语,天生的威势就能逼出人们的心底话,瞬间,她恍若看见坜熙。
  她微微一笑,不是因为已经置生死于度外,而是因为她已做出选择,最困难的一关已过,接下来的种种状况之于她,不过是轻而易举。
  “因为嫉妒、因为恨。”皇上一怔,忍不住蹙起眉。
  皇太后脸上有着惊疑不定,瑜妃脸色苍白如雪,眼底带着不可置信。
  陆茵雅微微偏头望向皇后,端庄秀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抿成一道线,略垂的双瞳,并末把眼光放在她身上,而壅熙双拳握得死紧,额上爆出一道青筋,很恼恨吧,千般设计、万般谋略,竟让她这枚天外飞来的棋子,坏了整个局。
  原来,胜负只是弹指间的事情,一瞬眼,输赢换人,成败转换局面。
  真真想不到是吧,一股遏抑不住的成就感自心底涌了出来,她感受到生命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畅快。
  她望向皇帝,他还在等待她的答案,于是她柔声开口回话。
  “皇上不知,自我和坜熙成亲以来,他从未正眼看待过我,他虽未曾明说,但我比谁都清楚,他想娶的并不是陆茵雅,而是陆茵雅的家世、陆茵雅的背景。”
  “我是何等高傲的女子,自小,父母亲悉心教养栽培,不论知识学问、琴棋书画、歌技舞艺——他们的努力,绝不是要养出一个深闺怨妇。”
  “但我确确实实成了不折不扣的怨妇,一个个无名、无背景,甚至连半个字都不认得的女子进了王府,她们粗俗鄙薄、她们目光狭隘,可这些女子竟得到坜熙的偏宠,这置我的骄傲于何地?”
  “涂诗诗进府之后,我被迫搬出主屋,坜熙的态度让她确切明白,我不过是有名无实的王妃,不足为惧。于是她日日挑衅,妻妾间明争暗斗,我费尽心思依旧无法拉回坜熙的心,我输了,输得彻底,然我的自傲自尊却不容许自己低头。”
  “直到坜熙略过正妃,决定带涂诗诗入宫庆贺皇上生辰,我再也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我喂了白虎‘雀舌’,买通宫人在皇上的椅垫中摆入‘猫眼’,我满腹妒恨,我要的是坜熙的百口莫辩。”
  这话半真半假,半实半虚,知悉内情的或许会夸她一声好文采,编得出这样一番文章,不知道内情的,或许真能唬过。然而,堂上或坐或站的——全是知情人。
  她承认,自己是个糟透了的戏子,没表情、没抑扬顿挫,连眼泪都舍不得掉个几滴,把一出戏演得这般不尽责。
  可有什么关系,皇上要的不过是一个代罪羔羊,有人将罪顶了去,坜熙就能不被圈禁,能够继续完成他的丰功伟业,而皇上将不会损失一个好儿子,并争取足够时间对付韦氏家族,纵观全局,何乐不为。
  “既要坜熙百口莫辩,怎么又说了出来?”皇帝沉声问。
  “后悔了,我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又是宗人府、又是圈禁,没办法,女人家见识浅,看事不深。”她越演越随便了,几声揶揄后,才发觉自己竟然大胆至斯。
  皇帝怔愣,惊讶神色自眼中一闪而过,他没想到有人敢用这等口气同自己说话。
  陆茵雅才管不着,反正命都要不保了,哪里管得了他是皇天还是后土,是真龙天子还是平民百姓,十几年来受的教养在这刻尽皆抛却,她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原来呵——自寻死路也有这等好处。
  皇上猛地起身,双手负在后背。“随朕过来。”她揉揉跪得发麻的双腿,一瘸一瘸地跟在皇上身后离去,她忘了向皇太后施礼,忘记在这种地方应该谨慎恭敬,也忘了满屋子的静默是自己造就出来的效果。
  穿林过廊,她在皇帝的带领下进入寿永宫,一入正殿,汪公公就拚命对她使眼色,令她跪下,本想再豁出去一回合,但想想,算了——她安安分分跪地,安安分分等汪公公给皇上奉茶,安安分分静待皇上发话,安安分分地等待皇上平复心情,赐她一个好死。
  “你们都出去,在庭下候着,若有妄言妄动者,杀无赦!”皇上突然开口,吓得众人面面相颅,没人敢违背皇上旨意,依序退了下去。
  陆茵雅腑首低跪,直至一双金黄色为底、青龙为绣的靴子出现眼前,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罩下,她不自觉地缩了缩双肩,捏紧拳头。
  “为什么?”皇上的声音轻轻地飘了下来,是和方才同样的一句,但这回,语调带上几分柔软。
  她一顿,闭了闭眼睛,再抬眼,凝望皇上。
  “因为我不想坜熙当那头代罪羔羊,所以,我抢着当了。”“你知道些什么?谁告诉你的?”“这等事,何必需要谁说。这段日子坜熙承受的无妄之灾,已经多到不需要再去想象,就可以理解出来龙去脉。”皇上背着手,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问:“不是妒恨吗?不是怨坜熙从未把你放在眼里吗?”“是啊,是妒但无恨,因为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越恨只会把他推得越远,我不想离他太远,所以割除恨。”“没错,坜熙从未把我放在眼里,可他一直在我心里,他可以待我无心,我却无法逼迫自己对他绝情,我无数次问自己,何必?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一个合理答案,我只能说:爱情不公平,先爱上的那个总是要吃亏不已,我只能选择愿不愿意为他吃亏,却无法选择要不要继续爱他。”他听了陆茵雅的话,心像被谁用针线穿过。
  爱情——他遇见过、失去过、疼痛过,却从未为它吃亏过,他不知道怎样的爱,才能让人为不爱自己的人心甘情愿吃亏:心甘情愿领受不公正,心甘情愿抛却一切。
  眯紧双眼,好像要把她看穿看透似地,他一瞬不瞬。
  这样的眼光,尤其是出自皇帝身上,会让人不自觉战栗,但陆茵雅没有,人世间除死无大事,她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何事可惧?
  “朕并无杀坜熙之意。”“茵雅明白,但坜熙要的不只是保全一条命,他有理想、有梦想,他想在万世万民身上实现大同世界。曾经有人对我说,坜熙是大英雄,他想成就皇图霸业,不惧戎马半生,他要亲手创造时势、创立丰功伟业!”“他想做的,是和他的父皇一样,立下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啊。”“皇上,他崇拜您、敬爱您,他想追随您的脚步,做所有您做过的事情,因为母妃的关系,他在童年已经被您抛弃一次,这回,求求您,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放弃他。万万不能教小人得志,奸佞猖狂呐。”她口很干满喉咙火燎般地疼痛起来。
  皇上闻言一僵,别开眼光。
  她跪爬至皇上身后,不顾喉咙干痛,拉住他的衣角,再度开口。
  “皇上心底明白,此事再追查下去,会扯出太多的人,甚至是一个天大地大的阴谋,如今皇上尚未有周全计划,绝不可以轻易去捅那个马蜂窝,否则轻则动摇国本,重则——”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
  “但是您的决定对坜熙好不公平,他的所作所为、尽心尽力,您是一一看在眼底的呀。大燕国该交给谁,天下百姓该托付给谁,皇上,您是千百年来难得明君,怎会看不清楚这一点?所以我认了最好,对不?”该说的话全说完,她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数夜无眠再加上这番折腾,她尽力了,也累坏了。
  “你甘心?”皇帝缓缓转过身、低下头,眼底浮上几分心疼,为这个无法逼自己对坜熙绝情,愿意在爱情里面把亏吃尽的媳妇。
  不甘心又能如何?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不会让自己这般委屈。
  “如果我的消失,能换得坜熙的平安,很划算的买卖。”“你不是商人,这桩买卖半点都不划算。”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轻叹息。
  心里一阵痉挛,不划算又如何,谁教当年一命之恩,让她把心遗落,就当是一命抵一命,双双再无亏欠罢了。
  “皇上既然觉得我不划算,可不可以再予茵雅一个优惠?”皇上没问她要什么优惠,只是点点头,算是允了。
  他明白她要什么,都死到临头了,她还是要为坜熙争得东宫太子宝座,这孩子,傻得太过,陆明卫是怎么教孩子的,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把女儿教得如此痴笨。
  “放心,朕定教你如愿以偿。只是——你真的不后悔?”“这是我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最好选择。”她摇摇头,听见皇上答应让坜熙当太子,一朵欣喜的笑花在脸上浮现。
  “不向我求求你的家人?”“经过此事,以皇上的仁心,必定只会更加善待陆家。”语毕,她重重地磕下一个头,额头碰在青石地板上,她听见清脆响声,原来磕头是要这样磕的呀,这才是对皇上实心实意的膜拜。
  说她傻,她偏又是这般洞烛机先,他该怎么形容她?他深深叹了口气。
  “来人。”皇上一声厉声呼喝,守在门外的汪公公应声而入。
  “传侍卫进来。”汪公公被皇上阴沉的口气吓到,微微一楞,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随后一阵脚步声起,几名侍卫已在门内守候。
  皇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再深看陆茵雅一眼,然后转身回到正中座位。“将陆茵雅关入禁室,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奴才遵命。”陆茵雅俯身,趴在地上。“谢皇上恩典。”她是真心感谢,感谢一个要杀自己的人——随着汪公公走出寿永宫,身前身后都是大内侍卫,心念一起,她回头,视线不偏不倚与皇上相对,不经意间,她在那双深邃眼眸中看见压抑。
  微叹,当皇上虽握有至高的权力,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呢,那样一张龙椅,为何人人都要争先恐后抢着爬上去?
  她朝皇上宽慰一笑,笑得明媚娇丽,像出尘仙女,干净得纯粹——一时间,竟让皇帝看呆了眼。
  禁室里尚称整齐,桌椅柜床样样不缺,只是空气中带有淡淡的霉味,但身为犯人,这样的待遇已经很好了。
  陆茵雅环视屋里,桌上有书、有纸,有一方端砚、两锭徽墨,还有几枝粗细不一的毛笔,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桌上。
  甫进屋,就有几个太监屈身上前,一个在盆架上的盆里注满清水,一个沏上热茶,一个将食篮里的点心一一摆在柜上,食物的香气、茶叶香,冲散了几分霉味。
  汪公公凝视她半晌,淡声道:“王妃,您就先休息吧。”语毕,他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交给其中一名太监,哗啦几声,开门、关门,汪公公领着其余人离开房间,只留下一人伺候,他站在门边,垂首静立,像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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