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点头。都走到这里了,她怎么不懂?如果被碾碎的心没教会她,那么此刻手上夸张的绷带也教会她了。
无所谓了,他已经说过,她对她的生死无所谓,他在意的是另一个女人有没有人陪;他对她的存在与否也无所谓,他只关心另一个女人的泪水。
这就是爱情残酷的一面。
“我们都是育幼院里出来的孩子,有着相似背景,而亦骅和堇韵年龄相近,从小就很聊得来。亦骅是个慢热的男人,他有点固执,非常专注,他认定的事很难更改。他爱堇韵,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我知道。”
“如果堇韵幸福,亦骅绝对会当个绅士,但堇韵回来了,而且她伤痕累累……你不能要求亦骅视而不见,爱情不是说忘就可以忘的,他——”
“我懂。”她阻下大哥的话。
因为二哥对姐姐的情感未曾忘怀,所以看得见姐姐伤痕累累;因为二哥对她的情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看不见她一样伤痕累累。
他说了“无所谓”啊……那样清楚而决裂的话,她当然理解。
“你要体谅他。”
“我知道。”她静静点头,乖巧柔顺得不像亮亮。
“未来他们会发展成什么样没人可以下定论,但目前,你一定要让亦晔对堇韵尽一份心力,这是他最想做的事。”
说得好,既然这是二哥最想做的事情,谁有能力阻止?
不过,大哥弄错了一件事,他们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现在其实就可以下定论——一个爱家的父亲、一个尽心回赠的母亲,几个乖巧的孩子,他们会幸福一世。
“亮亮,千万别再做傻事了,好不好?”
“好。”她合作而听话的说。
“真的,说到做到?”
她扬起笑脸保证。“真的,说到做到。”
綮然一怔。明明是灿烂得像朝阳的笑,明明是天使笑颜,怎么会让他心中隐约生起不安?
“好,休息一下,大哥陪你。”他亲亲她的额头,柔声问:“要不要大哥把摇椅搬过来?”
她笑着摇头。“不必了,我得试着长大,总不能一闹脾气就要爬上大哥膝盖,就要折腾那张摇椅。”
綮然又是一愣。她太乖了,乖得他心惶惶。“没关系,你才十九岁,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她摇头。“十九岁已经够大了,大到应该理解自己不能成为别人的困扰。”真是的,她亲口承诺过大哥不当二哥的困扰了,怎么到头来,她还是困扰了他?
“亮亮……”
“放心,我没事。只要睡一觉,明天天一亮,所有事情都会变好的。”
綮然点头,为她关上灯后出了门。
黑暗里,悄悄地,她枕边出现了泪痕。
亲爱的二哥:
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小学三年级写的“二哥我爱你,我长大要嫁给你”那张不算),我考虑了很久,从姐姐回国前的两个星期,脑袋里就在盘旋着这件事——到底要不要给你写信?
一方面,我想再拼再试,试试这一年的时间,有没有让你的心向我靠近一点?
一方面,我却又想着,姐姐回来,我该下场了,明摆着的输局,我还能怎么落下棋子?
在爱情这块区域,我严重缺乏自信。
这段时间里,我相当矛盾,明知道摆脸色只会让你更觉得我任性,可是面对姐姐,我就是无法不把她当成情敌。
我当然记得她有多疼我,当然记得她代替母亲的角色照顾我,可她是你心里喜欢的那个女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明白她在婚姻里吃了亏,需要家人的安慰,我清楚怀孕的女人有多么忧郁,需要人花时间陪,但我多宁愿她发出求救讯号的对象是我,而不是你,我更希望从来没有听见你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我来当孩子的父亲。
记不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不要孩子?
你那时想也不想就告诉我,因为你不会是个好父亲,理由很荒谬,你说你的父亲会家暴,而你身上有着他的基因。
但我仍然全盘接受了,只因你不要,我便不要。
可没想到你竟迫不及待想当姐姐孩子的父亲,这教我如何不钻牛角尖?也许,你不是不想当父亲,只是不想当我孩子的父亲,如果孩子的母亲是姐姐,你便乐意之至了,对不对?
对不起,我明白这种比较缺乏意义,但我阻止不了自己的小心眼。
那个晚上,我在急诊观察室里,想我在和黑衣人对峙时,你正在陪姐姐产检,想我恐惧害怕时,你正幸福洋溢……
(你又要骂我自私了吧?没错,我是个自私的女生,我痛苦的时候,你不准快乐;我伤心的时候,你不准欢欣;你不可以让我一个人面对苦难,你必须陪在我身边,陪我一关一关向前冲。)
我睡不着,观察室里有好几床病人,有人吐了、有人喷血,因此突如其来的念头竟然出现在我脑中——如果我在这个晚上死去了,你会不会比较幸福?
有可能哦,摆脱一个不爱的女人,肯定觉得自由惬意极了,我之于你,再多也只是个不得不包容照顾的妹妹。
是谁说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多么狗屁、多么讨厌,却又多么能够说服人的一句话呵。
我恨它,但它说服了我。
出院后,我开始着手准备离开的事宜,做这种事让我很痛苦。
你知道的,从小我就害怕一个人,可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人了,恐慌惶然,我搞不定自己。
直到最后的试探,我试探出了你的“无所谓”……
还能欺骗谁呢?以前,你至少是拿我当亲妹妹看的,但我的任性骄纵,一点一滴磨蚀掉你的包容,你对我,已经“无所谓”了。
“无所谓”三个字,把我的心刨出了大洞,得不到你的爱情、失去你的兄妹情谊,我得不偿失,任性果然是坏事情,它或许可以让你把我挂在心里,但负担挂得久了,人多少会腻。
我害怕着明天,害怕那个未知的陌生国度,害怕我的未来必须孤独,但尽管如此,我也阻止不了太阳升起,一如我阻止不了你爱姐姐,脚步再沉重,我还是得带着行李离去。
二哥,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任性造成了你的困扰,对不起我的爱情让你有罪恶感。从现在起,你自由了,你想爱谁便爱谁,想疼谁便疼惜谁。好好追求你想要的幸福吧。
我无法归还捆绑你的岁月,只好把房子给你,这个房子有你和爸妈、大哥姐姐相处的回忆,我相信你会珍惜它;至于我,大家不必担心,爸给了我一大笔钱,我会过得很舒适。
在此,我郑重发誓,从这分钟起,允许钟亦骅,不必再将沐亮云挂上心。
亮亮
下飞机,亦骅领了行李,走出机场坐进计程车,他把亮亮当初写给他的信夹进堇韵送给他的书本里。
《Raininggirl》,在咖啡厅里花两个小时把书看完后,他毫不怀疑这本书是亮亮写的。
他打电话给出版社,但对方不愿透露她的住址,他们说那是作者的隐私。于是他干脆自己上网查,查网友的批评与看法,才晓得她已经出过十几本书。
其中有位网友说,照片里小女孩背后像童话小屋般的房子,是她的旧家,是她父亲一块块木头、一支支钉子亲手盖起来的。
他不清楚网友说的是实话,还是另一个网路笑话?却还是买了一张机票飞到美国,飞到网友口里的安格斯小镇。
他的心情忐忑,无数疑问在胸口翻腾。
网路上说,照片里的小女孩是作者的女儿,所以……亮亮结婚了?或者,孩子根本是他的?
如果他真是小女孩的父亲,亮亮又是怎么独力生下孩子、独立扶养的?
亮亮恨他吗?恨他抛下她,任她一个人流浪?他那句“无所谓”在她心口刻下的刀痕,痊愈了吗?
如果她已经结婚,她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好男人?愿不愿意包容她的任性和大小姐脾气?
亦骅缓缓吐了一大口气,他没有把握亮亮乐意见到自己。
“先生,你看,是不是那一栋?”计程车司机指着窗外问。
他们已经来来回回在镇上绕过好几圈了,在许多引路人的指引下,终于找到照片中的童话小屋。
蓝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不算大的木屋外有一架绿色秋千。院子相当大,几块花圃里种植着各色鲜花。院子外的木头围墙上爬满绿色藤蔓,金黄色的花朵被风吹得飞扬摇摆。左边的篱笆旁有两三棵不知名的大树,树下圈出一方浓荫。
绿树下,有一组木桌椅,一个白色的纤细身影坐在桌前,正专心地敲打电脑,两个小女孩在离她不远处玩办家家酒,其中一个就是照片里的小女孩。小女孩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个简单的马尾,也是穿了一身白;另一个则是白皮肤的美国女孩,她卷卷的金发扎两个小发辫。
女孩们的身边摆了几片叶子、几朵花、几个小泥丸,还有一些玩具塑胶锅碗瓢盆,两个人玩得很开心。
“谢谢你,是这里没错。”他认出了照片里的小女孩,也认出树下的背影。
他给了司机丰厚的小费,从后车厢取出行李,再看一眼书本封面——《Raininggirl》。
他真的很大胆,只靠网友的几句话便找来这个地方,但幸运之神终于愿意眷顾他。
六年了……两千多个日子,他原以为今生和她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静静走到她身后,离她相当近了,近得能看见她电脑萤幕上的画面。她打字速度相当快,一串串字母在她指尖下流泄。
曾经,她嫌弃自己的英文能力不及格,谁能想得到,有天她竟能用英文写小说了?时间改变一个人的力量何其强大!
突然,黑发女孩丢了锅子怒气冲冲地跑到母亲身边,用娇嫩的声音抗议,“妈咪,葛莉丝好讨厌,我不要跟她玩了。”
亮亮把资料存档,弯下腰、将女儿抱在膝上问:“她怎么讨厌呢?”
“她不要让我当妈妈,她说她要当妈妈。”
“那就轮流啊,你当一次妈妈、她当一次妈妈,每个人都可以当到啦。”
“我不要!这是我家,玩具是我的、花是我的,我就是要当妈妈!”小女孩噘着嘴反对。
“乖慈慈,不可以任性哦,任性很不好耶。”
“为什么?”
她把脸贴在女儿颊边,轻声道:“因为任性会让喜欢你的人变得不喜欢你,任性会让你把喜欢的人推离开自己。”
“可是我再任性一下下,葛莉丝就会让我了。”
她微笑着抬头,眼神跳望远方,那里……是台湾的方向。“听起来,慈慈好像认为耍任性很不错?”
“对啊。”小女孩答得理所当然。
“小时候,妈咪也曾经像慈慈这样想,可是后来慢慢长大,妈咪才晓得自己弄错了。”
“哪里弄错?”
“妈咪以为闹脾气大家就会让我,耍耍任性,大家就会担心我、照顾我、包容我,可是很多次之后,慢慢的,他们就不耐烦了,包容转为厌恶,妥协变成无可奈何。渐渐地,妈咪失去了他们的爱、失去他们的喜欢,那时妈咪才晓得,原来哦,任性真的是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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赊爱小女人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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