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多多 第一章

  大清乾隆十八年,苏州,虎丘山下,山塘河蜿蜒流过。
  秋风微凉,送来清爽的气息,吹动着「丰富小馆」的酒幌子。
  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店里头已是热闹非凡,食客高朋满座,尽情地大快朵颐;小小的店门外更是排上长长的人龙,个个引领瞧盼,耐心等待伙计招呼进入用饭。
  「自从乾隆爷来吃过一顿後,丰富小馆的生意更好了。」
  「可不是吗?小店挤不进那麽多人,安老板早有打算。瞧,对面已经盖好新楼,再过十天就会搬过去,新请的跑堂伙计也都上工了。」
  「到了那天会揭开乾隆爷御赐的『丰富之家』牌匾,同时也是咱安哥儿和米大姑娘的大喜日子,我等不及要吃他们的喜酒了。」
  「是啊,听说有六十六盆米大姑娘拿手的好滋味美食,二十二种开胃拼盘,十一盘各色糕饼点心,一共是九十九道菜,取其长长久久之意,菜色多,量也多,任君取食……」
  「拜托,别说了啦,我肚子正在唱空城计,这会儿闹得更慌了。」
  十二岁的牛采苹兴奋地倾听前头几个文人公子谈论丰富小馆之事。说到生意好,她便扭身探看排队的人龙,哇地大叫一声;说到对面的新楼房,她便把头仰得高高的瞧看,张开小嘴,惊叹连连。
  「爹,我好想赶快吃安大哥和甜甜姐的喜酒喔。」她摇着身边父亲的手,说着又猛嗅屋里传出来的饭菜香,咽了咽口水。
  「小妹。」跟她一起扶着父亲的牛青云冷言冷语地道:「拜托你有点姑娘家的模样,打从出门就蹦个不停,一刻也静不下来。」
  「二哥你教我,啥是姑娘家的模样?」牛采苹朝最爱跟她斗嘴的二哥吐了舌头,再踮起脚尖,歪歪扭扭学小脚走了两步,拿手掌遮住脸蛋故作娇羞,却是咯咯笑道:「我看戏里的大小姐都是这样演的。」
  「你再淘气,以後就嫁不出去!」
  「人家才不嫁,我要一辈子陪爹!」牛采苹又挨蹭着父亲的手臂,仰起脸道:「爹最疼我了。」
  牛树皮一张老脸笑咪咪的,举手扶住了快滑下鼻头的玳瑁圆框眼镜,低头端详了小女儿片刻,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却是缓缓地垮了下来。
  「采苹没娘疼,爹心疼。」声音低低的,幽幽的。
  「爹呀!」牛采苹立刻伸出指头,将父亲下垂的嘴角顶了上去,仍是笑嘻嘻地道:「今天开开心心来吃饭,不准你哭喔。」
  「好,爹听采苹的。」牛树皮给顶回了笑脸,眼里也恢复了憨纯的笑意。「爹不哭,爹开开心心的。」
  「吓!是牛秀才!」排在他们身後的一个大爷突然惊叫,忙不迭地拉开一起来的家人。「退後点!疯子来了,别沾上他的晦气。」
  「喂!你说谁是疯子?」牛采苹一听,气冲冲地转身叉了腰。
  「小妹,别理他。」牛青云扯住妹子,不忘瞪视那位大爷一眼。
  「还不是疯子吗?老的疯,小的也跟着疯!」那大爷又後退一步,拿手掌搧了搧身前的空气,露出轻视的神色道:「哟,我怎地这麽倒楣呀!还没吃上一顿美食,就先闻到书本的酸腐味,都坏我胃口了。」
  「我还是回家去。」牛树皮感受到周遭气氛,神情变得畏缩。
  「大哥马上从粮行过来了,他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个头矮小的牛采苹站稳脚步,挽住父亲,仍想回头跟那人大声理论。
  她不明白,为何别人都很怕她爹?见了不是闪避,就是胡骂一通。可爹是老好人,从来不得罪人的,走路一定走在街道边,不像有的大爷大摇大摆走在中间挡路;而平时就安安静静捧着一卷论语苦读,就算背诵出声,也不会吵到邻人;再说,爹哪儿疯了?爹会吃饭,会说话,会笑,会哭,会帮她盖被子,会问大哥回来了没……爹只是不小心摔坏了头,又考了二十多年的举人,名落孙山都很难过了,那些人怎能来笑话爹是疯子!
  大哥和二哥教过她,若有人说爹闲话,不用理会,说也说不清的;即使说了,也不见得听明白,不如将那些人当作汪汪吠叫的狂犬便是。
  她攒紧小拳头,还是被那只乱吠的男人给气得想哭了,正想转身回嘴,突然一个大手掌往她头顶轻轻压下来,摩挲了下。
  她以为是二哥,抬眼一瞧,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哥哥冲着她笑。
  「牛小妹,不认得我啦?」
  「米多多!」牛采苹惊喜地叫一声,不觉松开了拳头。
  看到米多多来了,就知道他要喊他们进去吃饭了,谁还管那只疯狗!
  米多多又轻拍她头顶两下,随即跟牛树皮哈腰鞠躬,扶住了他。
  「啊,牛老爷子来了,失敬失敬,不好意思,小店客人多,让您久等了,里边请坐,这儿排队有凳子怎不坐呢,怕您站累了。」
  「站着好,不会挤住肚子,待会儿吃得多。」牛树皮摸摸肚子。
  「老爷子真聪明!」米多多竖起大拇指。
  「多多小爷!你你……」那个嫌弃牛树皮的大爷惊叫道:「你别扶他啊,他疯疯癫癫的,你带他进去叫大夥儿怎麽吃饭!」
  「这样啊?」米多多搔搔头皮,一脸困惑。「郑爷觉得不方便吃饭,那就恕不招待了。排在後头的客倌,待会儿轮到你们喽。」
  「哇呜!」郑爷带来的小童听到「恕不招待」,蓦地爆出哭声,滚到地上乱叫:「爹!我要吃!我要吃皇帝吃过的皇宫菜啦!你答应我的啊!」
  「 快起来 ! 」郑爷气急败坏,吼道:「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金贵的娘,还不拉他起来! 」
  牛采苹缩肩吐舌,觉得好笑,挽了父亲,跟着米多多进到屋内。
  「米多多,你不怕以後少了一个主顾?」
  「怕啥?牛老爷子也是我们的贵客。」米多多大拇指往後一扬。
  牛采苹顺他手势回头,就见那位郑大爷绷着脸,双手张开,挡住後头急欲抢过来排队的人马,仍旧保有他下一个顺位进去吃饭的优势。
  「多多,谢谢你。」牛青云低声道。
  「客气什麽。」米多多笑着拉开凳子。「老爷子,这边请上座。」
  新请的跑堂伙计训练有素,客人才坐下,便送上热手巾和茶水。
  「哇,热的耶!」牛采苹瞪住冒烟的巾子,两只大眼洋溢着兴奋之情,再拿起递给了父亲。「爹,小心烫。」
  「热热的很舒服。」牛树皮两只手掌捂住热巾子,露出憨笑。
  「好香!」牛采苹也摊开巾子,拿来闻着。
  「我去跟我姊说老爷子来了,给你们上一桌好菜。」米多多说。
  「米多多,要软烂些,我爹的牙不好。」牛采苹忙扬声提醒。
  「放心!」米多多绽开大笑容。
  牛采苹从热烟里瞧了出去,就见他几个大跨步,来到厨房帘子前,手一掀,喊道:「牛老爷子一家来喽!」随即又赶到别桌招呼去了。
  她继续盯住帘子,一会儿,果然帘子後探出一张俏丽脸蛋,往这边瞧了过来,她立刻开心地挥手,大叫道:「甜甜姐!我来了!」
  米甜甜回她一个微笑,点点头,放下帘子去为他们张罗。
  其实不必她交代米多多,只要他们来了,厨房里头的甜甜姐和软软姐便会为爹送上好消食的菜色,尤其是爹最爱的肉笋火腿,竹笋和火腿切成细丁块,煨得软烂,再倒掉盐水,加入冰糖,那微咸带甜的口感——
  她忍不住咂咂舌头,好似已经吃到了这口好滋味。
  一边想着,一双总爱东张西望的大眼便看到了门外走进来的人。
  「大哥!大哥!我们在这里!」她举起双手,用力挥舞,好让大哥一眼就能在几十颗人头里找到他们。
  「爹,你们今天比较早过来?」二十二岁的牛青石老成稳重,他坐了下来,笑道:「我本来还想跟你们一起排队呢。」
  「青石你粮行忙,很辛苦,要多吃一碗饭。」牛树皮的目光一直随着大儿子移动。
  「好的,爹。」牛青石为父亲扶好滑下鼻梁的眼镜。
  「开胃的豆腐皮来了!牛大哥你来得正是时候啊。」米多多像一阵风也似地来到,左手放下一碟拌有油、醋和虾米的软腐皮,右手在牛树皮桌前放下一个大碗。
  「哇,米多多,你都记得我爹吃饭的习惯呀?」牛采苹抬头问道。
  「采苹,你要叫米大哥。」牛青石嘱咐道。
  「大哥?他又不像大哥。」牛采苹疑惑地再看米多多一眼。
  在她的认知里,能被叫上大哥的,就得像她大哥或是安大哥,年纪比较大,会照顾弟弟妹妹,走路就算快,也是一步步地很踏实;可米多多跟她一样蹦蹦跳跳的,应该算是一个可以一起玩的小哥哥而不是大哥。
  米多多回望那双童稚的圆眸,笑着伸掌拍拍她的头顶。
  「没关系,随她爱叫。」他一点也不以为意。「我长到了十六岁,上头有姊姊、姊夫,就算有妹子,软软也只是喊我一声哥而不是大哥。以前在周家当小厨,现在当跑堂的,从来就是跟这个『大』字沾不上边。」
  「对啊,人家是大爷,你是多多小爷!」牛采苹开心地喊了那响遍苏州城的名号。「米多多,你再跟我们说乾隆爷来店里吃饭的故事……」
  「采苹!」牛青石忙再嘱咐一声。
  「大哥,我知道啦,米多多他忙,等会儿要是有别的客人想听米多多说书,我再过去一起听。」
  「牛小妹,我偷偷跟你说,乾隆爷就坐在你这张凳子吃饭。」米多多装模作样压低了声音,拿手掌掩到了她耳边道:「这可是龙椅,八字轻的坐上去还会头晕跌下来喔。」
  「哇啊!」牛采苹吓得跳起来,一脸崇敬地望向那张被坐到磨光发亮的椅凳,差点就要合十拜下去,一抬头看到米多多笑咪咪的神情,立即醒悟,嚷道:「米多多你骗人,这店里的桌子凳子移过来,又移过去,哪记得乾隆爷坐过哪张凳子。」
  「哈哈!牛小妹很聪明嘛!」米多多大笑走开。
  「我本来就很聪明了,爹你说是不是?」牛采苹不服气地坐下来,一看到走过来招呼的老板安居乐,又开心地大喊:「安大哥!」
  说起牛家和米家的渊源,那可得从牛青石早年当卖货郎时说起。因为常在街上跑,便认识了在苏州富商周家当长工的安居乐,後来牛青石去了扬州学做生意,两人断了联络;三年後,安居乐带着米甜甜、米多多、米软软离开周家,到外头开丰富小馆,就在上街寻找合适的粮行时,遇上刚回苏州开店的牛青石,从此由牛记粮行供给饭馆五谷杂粮。
  「鸭糊涂来了。」伙计送来热腾腾的菜色,摆上四碗白饭。
  「哇!一塌糊涂的鸭子来了。」盘子都还没放下,牛采苹就站起身,兴高采烈地道:「爹,你夹不到喔,我来帮你夹。」
  不只她帮父亲夹菜,两兄弟也跟着动筷子,将那煨烂的山药拌鸭肉夹进父亲前头的大碗里,等见父亲吃了,大家才正式开动。
  「大哥,这间舖子还没租出去?」今天格外沉默的牛青云开了口。
  「听说还没。」牛青石道:「丰富小馆将搬到对面新屋,这舖子空下来,因为墙壁有当今皇上的题字,又有吃饭的人潮带动生意,所以屋主提高租金,一个月要五两银。」
  「五两?!」牛青云显然被这高价惊到,沉吟了片刻。「我明天上街走走,找间便宜的店面,准备开个书画舖子。」
  「你不是想去四处游历?」
  「大哥,我不能放下你们。」
  「家里有我,放心。」牛采苹忙着吃饭,耳朵也没闲着,拍了拍她平板的胸部。「牛小妹当家,稳当又可靠。二哥,你快走啦。」
  「赶我出门了?」牛青云瞪她一眼。「爹年纪大了,采苹你还小,什麽都不懂,既不稳当又不可靠,我不能走。」
  「我十六岁离家去扬州学作生意,」牛青石想到从前。「那时你也像采苹这般年纪,就得担起照顾爹和采苹的责任。既然你行,采苹也行的,更何况现在我在家,你不用担心。」
  「那是大哥留下安家银子,让我们不愁吃穿……大哥,你为我们做太多了,你粮行越来越忙,我合当帮你……」
  「走得远,看得也远,才不会近视。」牛树皮笑咪咪地推了眼镜,看了二儿子,又看向大儿子。
  「爹也赞成青云出去走走?」有了父亲的认同,牛青石再度鼓励弟弟道:「大哥如今有能力供你,你已经十八岁,长大了,想做什麽就去做,是时候出去见见这个世面了。」
  牛青云不语,低头默默地吃饭。
  牛采苹边听边扒饭,心里已有了打算,一双大眼骨碌碌地张望个不停,终於等到了米多多送完菜跑过身边时,一把拉住他的小褂後摆。
  「米多多,你有空跟甜甜姐说,我想跟她学做菜。」
  「你学做菜?」米多多不可思议地瞧着她,拿右手比画到腰际的高度。「你这麽小个儿,连锅子都拿不动吧。」
  「我没这麽矮啦。是二哥要出门了,以後可得我下厨烧水煮饭。」
  「你下厨?」米多多还是摇头。「你得拿凳子垫脚才构得上灶台,我真怕你不小心脚滑,滚到锅里去,变成一道香脆的油炸牛小妹。」
  「哪会?!甜甜姐和软软姐都是拿着锅铲长大的,你也从来没滚下油锅,我都十二岁了,自然也行。」
  「说的也是。好吧,牛小妹,你要来学,随时可以来。」
  「多多,不敢麻烦你们。」牛青石忙道:「采苹,你二哥要是出门,我会请人来家里煮饭打杂,你不用发愁。」
  「牛大哥,不麻烦的。」米多多笑道:「我们新请了厨房伙计,等搬过去对面新屋,我姊就会开始教他们做菜活儿,正好牛小妹可以过来听听、学学。」
  「太好了!爹,我以後一定天天烧好菜给你吃。」
  牛采苹兴奋极了,好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摆出一桌酒席给爹和大哥二哥吃吃喝喝。她越想越开心,食慾大振,扒了一碗饭还不够,又要再吃一碗;见二哥好像还要跟大哥和爹谈事情,便趁伙计帮她盛饭的空档,蹦下地跑到最里面的墙边。
  哇!她仰起头来,一双大眼晶灿灿地瞻仰这堵写满诗文的墙壁。
  文人公子酒足饭饱後,总不免诗兴大发,往墙上题几句赞美美食或厨娘手艺的诗句。乾隆皇帝亦是不例外,一副对子「米甜米软米多多 味香味浓味久久」和欠条「爱新觉罗弘历欠银二两 明日归还」便成了人们过来吃饭时顺便「朝圣」的所在。
  在哪里呢?她很努力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搜寻,她记得写在很高的地方,便在墙壁前跳呀跳地寻找皇帝墨宝。
  跳跃之间,身後突然撞来一团事物,她一时站不稳踉跄了下,还好立刻以双掌贴上墙壁才没跌倒;可跑过来撞她的小童却咚地一声屁股着地,跌了个四脚朝天。
  「小朋友,要不要紧呀?」她赶忙过去扶他,小店空间不大,这娃儿还横冲直撞的,没撞翻桌子已属万幸。
  小童约莫六、七岁,让她扶起後便愣愣地坐在地板,瞠着一双小小的绿豆眼看她,蓦地嘴一扁,眼一挤,哇地扯开喉咙放声大哭。
  哎!她认出来了,这小童不就是刚刚在门外乱滚的郑爷的孩子吗?
  小童拔尖的哭嗓顿时让喧闹的小饭馆安静下来,人人皆往这边瞧来。
  「别哭喔,姐姐带你回去找爹娘。」牛采苹好声劝道。
  「金贵!我的金贵儿啊!」郑大爷奔了过来,一看见扶着金贵的人,不禁勃然大怒。「又是你们姓牛的!你做什麽打我家金贵?!」
  「我没打他呀!」牛采苹解释道:「是他自己撞过来跌倒的。」
  「你小小年纪,心肠忒歹毒,我才说你几句,竟打我家金贵出气!」
  「喂!」牛采苹不服气了。「你讲讲道理啊,我再跟你说一遍,是你家娃娃自个儿跌跤哭了,怎就赖到我这儿来?」
  「还不是你这个小疯婆娘吗!金贵,你跟爹说,是不是她打你?」
  「呜呜哇啊!」金贵兀自赖在地上啼哭,娘来了也不给抱。
  「郑爷!郑爷!」老板安居乐赶过来,口拙的他只能拉着郑大爷。「有话好说,有话慢慢说。」
  「郑爷,我是牛青石。」牛青石也赶过来,右手拉过妹妹,顺势将她护在身後,语气不卑不亢:「恐怕是有什麽误会,请听我妹妹说明白。」
  「 哟哟,这是怎样 ? 兄妹俩你说我唱 ? 」郑爷撇着嘴,不屑地道:「 牛老板啊,你最近发达了,我只好卖你个情面,就这样吧,叫你妹子跪下来跟我家金贵磕头赔罪,我便不追究。 」
  「你欺人太甚……」牛采苹大叫。
  「郑爷。」牛青石用力扯住想扑上前理论的采苹。「我妹妹既然说是你家孩子自己跌倒,就没有必要向你道歉。」
  「你们姓牛的说了算?那岂不白白委屈了我家金贵儿!走!咱上衙门请陈大人判个公道,看是谁有道理!」
  「呃呃呃……」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就见牛树皮缓缓走来,身後的牛青云似乎是阻止他不成,只得紧紧挽住他的手。
  牛树皮缩着脖子,怯怯地道:「采苹很喜欢小孩,常跟他们玩……」
  「吓!」郑爷见是牛树皮,本能地倒退一步。「又是你这个酸秀才!我刚吃的好菜全变酸水了,我呸!」
  「姓郑的!」旁边桌子的客人抗议了。「我们还在吃饭,你别往我桌上喷口水。」
  「呜呜呜哇!」金贵继续哭声震天。
  米多多刚从厨房出来,他没看到事情的经过,但立刻判断出情势,顺手拿起他送到桌上的一块点心。
  「祝公子,先借你这块糕,等会儿还你。」
  米多多拿了糕,一个箭步蹲到哇哇大哭的金贵身前,扳了一小块,嘴里啧啧有声地道:「呵!好香的枣泥核桃糕,你瞧,这切碎的核桃,全让厚厚的甜枣泥给包了起来,这一咬下去啊,喀滋喀滋……嗯,好吃。」
  众人皆以为他会拿糕给金贵吃,没想到他竟是一口送进自己嘴里。
  「呜?」金贵也看呆了,眼睁睁看着他吃得不亦乐乎。
  「好吃,真好吃。」米多多又扳了一口吃下。「金贵要吃吗?」
  「呜呵!」金贵不哭了,伸长手就要拿。
  「金贵,多多小爷问你,你怎麽哭了?你说了才能吃。」
  「屁股痛呜。」
  「早说嘛。」米多多将一小块糕送进金贵的嘴里,又微笑问道:「可你好端端地走路,怎会屁股痛?」他拉金贵站起,轻拍那个小屁股。
  「跌倒呜。」
  「原来是跌倒了,所以姐姐没有打你屁股喽?」
  「没。」金贵抢过整块糕,啃了起来。
  「这就明白了。」米多多站起身,绽开笑容道:「郑爷,你听金贵说了……哎哟!」他话说到一半,惊讶地扭头一看,就见金贵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笑嘻嘻地捏住他的屁股。「金贵你做什麽?」
  「捏屁股啊。」金贵眨着绿豆眼,吸了吸鼻涕,天真无邪地道:「我喜欢姐姐,我喜欢多多小爷,我要捏。」
  「什麽?原来你刚才想捏姐姐的……」米多多再也说不出那两个字,只得拿下捏在他屁股的小猪手,摆出正经的脸色。「金贵,多多小爷教你,以後不能做这种事,知道吗?」
  「可爹捏娘屁股,娘哈哈笑,满屋子乱跑,我也要姐姐哈哈笑啊。」
  饭馆里安静无声。半晌,有人闷闷地哼着,接着是压抑的呵呵声,然後是整间屋子再也按捺不住地哄堂大笑。
  「说什麽浑话!」郑爷的脸皮胀成酱色,倏地挟起他家金贵,往大门冲了出去。
  「郑爷,你还没付、付钱!」安居乐追上去,虽是理直气壮,但憨厚的他还是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跟客人讨钱。
  「给!」郑爷掏出荷包,扔给後头跟着的老婆。「你算给安老板……」他突然想起什麽,转身跑回吃饭的桌子,放下猛吃糕的儿子,迅速地将桌上还未吃完的几盘菜倒进大汤碗里,还拿筷子将残渣全数刮了进去。
  「嗳,不能这样。」安居乐见状大惊,立刻阻止。「郑爷坐下来慢慢吃,饭钱不急,不急,等会儿再算……嗳,你、你全混在一块,这、这这走味了……不成的……嗳、唉!甜甜的好滋味啊……」
  众人也替安老板摇头叹气,咱安哥儿最懊恼的不是客人不付钱,而是不懂得品尝米大姑娘做出来的好菜,瞧这混水汤色,能吃出什麽味道!
  「老子付了钱,想怎样吃是我的事!」郑爷头也不回,抱了金贵就走。「金贵的娘,拿好碗。安老板,这碗明天拿来还你。」
  郑大娘神色窘迫,低头付了帐,捧了碗跟着快步离开。
  「继续吃饭了。」众人看完闹剧,笑着回头吃饭去。
  「爹。」牛采苹挨到父亲身边,蹭了蹭他的手臂。
  「采苹,」牛树皮声音微微颤抖:「不要吵架。」
  「爹,我没跟人吵架,你不要怕,我没事。」她轻拍父亲的心口。
  「小妹你不好好坐着吃饭,就会到处乱跑惹是生非。」牛青云叨念。
  「好啦,二哥你尽管骂我,是我不好,吓着爹了。」这回牛采苹很认分,也不跟二哥斗嘴了,乖乖地和大哥扶了爹回桌坐好。
  桌上摆着她的第二碗白饭,可闹了这一会儿,她却是没有食慾了。
  她不是害怕,也不是生气,只是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种蛮横无理的人。
  「采苹,怎不吃饭呢?」一个软腻的好听声音传来。
  「软软姐!」她抬起头,欢喜地喊道。
  「这碗梨汁桂圆汤给老爷子定心神。」米软软比采苹大两岁,犹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她先为牛树皮摆上一盅汤,说上祝福话:「老爷子吃了补血养身,长寿又安康。」
  「嘿!」一直苦着脸的牛树皮终於绽出憨笑。
  「谢谢软软姐。」牛采苹开心地回应。
  「多谢软软。」两兄弟也一起道谢。
  米软软带着娇羞的微笑,一一为他们摆上甜汤,随即转身钻回厨房,门帘掀放之间,走出了咱丰富之家的当家主厨米甜甜。
  「老爷子,今天的菜好吃吗?」
  「好吃好吃。」牛树皮笑咧了嘴道:「糊涂鸭好吃。」
  「爹,是鸭糊涂啦。」牛采苹纠正。
  「鸭子糊涂,老爷子一定不糊涂。」米甜甜笑问道:「可知道今天的菜是谁做的吗?」
  「甜甜做的。」牛树皮一双老眼从眼镜上方看了出去,笑咪咪地道:「米大姑娘的菜,好吃!」
  「嘻!多谢老爷子。」米甜甜得到满意的答覆,开心地转回厨房。
  「张爷你想知道山塘河被倒了染料那事?」隔了两桌,米多多开讲了。「嘿,问我多多小爷就对了。话说第一回大家就忍下来了,可第二回我们实在吞不下这口气……」
  「 哇 ! 米多多说书了 ! 」牛采苹坐的方位背对米多多,她飞快地夹了几样菜堆在碗上,整个人转身过去,捧起饭碗,睁着大眼,拿筷子猛往嘴里扒饭,兴奋而认真地听米多多讲故事。
  食量不大的牛树皮已吃饱饭,舀起甜汤,小口小口地吃着;牛青云倒了一点鸭糊涂的汤汁拌饭,却是没有吃肉,而是将还有几块鸭肉的盘子转放到牛采苹桌前。
  牛青石见状,心里有数。「青云,采苹是单纯些,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可她总会长大,也会懂事,我们当哥哥的不可能一辈子看住她。」
  牛青云瞧向妹妹,只见她听得入神,一口饭送进嘴里,便呆愣愣地咬着筷子不动了,令他看了不禁又想唠叨。
  「小妹现在是个傻小姑娘,以後是个傻大姑娘,不看住怎行?」
  「哥哥不可能看住妹妹一辈子。」牛树皮重复说了大儿子的话,笑咪咪地道:「就给我的女婿帮忙看了。」
  「爹说的对。」牛青石笑道:「将来得帮采苹留心好夫婿了。青云,反正采苹还小,不急着给你监定咱妹夫的人选,不妨先出去游历吧。」
  牛青云抬起眼,慢慢地将大哥、父亲、妹妹看了一遍,目光最後放在手舞足蹈说书的米多多身上。
  生活阅历多,自然有说不完的故事,而他,也想走遍天下,看那名山胜水,风土人情,增广见闻,再来说故事给别人听……
  入夜的丰富小馆,吃饭的人潮川流不息,吃饱的,满足地拍拍肚子离开,还在外头排队等候的,就着夜风猛吸菜香,三三两两闲谈。
  虎丘山下,苏州城里,米家,牛家,家家户户,大家合力为「丰富之家」写的这部书还要继续热热闹闹地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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