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沦陷 上 第一章

  透过半岛酒店咖啡座的玻璃窗,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轻柔的音乐和咖啡豆的浓香令人心旷神怡。
  洪政申轻轻搅拌著黑咖啡,抬手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一向不习惯让别人等,所以没有特殊情况,总会提前半小时到目的地。
  再过几天就是平安夜,香港充斥著庆贺圣诞和新年的隆重氛围,路过中环皇后广场时,你可以立即确定自己正身处於一个热闹繁荣的现代都市。
  不过假期对政申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为了使圣诞专版如期发刊,他已连续一周陪同熬夜作业到凌晨,用以鼓舞士气,而今早被要求专程守在酒店咖啡厅等一位神秘的采访对象,则算是给自己额外派发的任务。
  作为耀日周刊行事风格强硬的大股东兼名誉主编,采访的事本是由助手和记者代劳,但由於这趟关系是经他洪政申亲自公关敲定,并且采访对象的顶头上司与他本人交情匪浅,就不得不按著对方的意思约法三章。
  「我可还没到吃饱了撑著要泄自己公司老底的地步,别人我信不过,要不是你的面子,哪家媒体有幸请得动我手上的王牌!」蒋冰琴在电话中不客气地交代。
  这个女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想到这里,政申暗自苦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压过头顶,几缕柔和的气流从肩头穿行而过,政申本能地抬眼,正好撞上一双沉著深邃的眼睛。
  这对眼睛的主人朝他优雅一点头,随即拉开对面的椅子乾脆地坐下,还很自然地扬手叫了服务生:「拿铁。我忘了吃早餐,再加份芒果慕斯,谢谢。」
  政申不由自主地微微蹙眉:「对不起先生,我在等人,你──可否换个座位?」
  那名年轻男子无声地笑了,唇边有几分淡讽荡漾开来:「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政申一怔:「我等的是个女人。」
  「如果琴姐没听错,你要采访的对象并没有设定男女。」
  政申眼底升起一抹无奈,他事先的确没有说明要采访女人,可他却没有料到广宇会派男人出马。
  早晓得冰琴这个人,她要是肯乖乖与人合作,那恐怕连螃蟹都会直著走了!不知这回,又是找来哪路厉害的角色来刁难自己。
  「你──是广宇公关部的?」政申难掩口气中的迟疑和诧异。
  「不像吗?你认为干我们这行的该是什麽样子?」
  他低沉地笑了笑,声音性感,表情夹杂著高傲的贵胄气,「花里胡哨妖气冲天?还是──不能著力沟通?」
  眼前这个男人言辞犀利,又全无见媒体时赔小心的自觉,可见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政申不得不放下轻慢的态度解释道:「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你颠覆了我……头脑中的族群印象。」
  他无声地一笑:「呵,你倒是坦白。」
  政申不认为自己的切入点粗暴,直接说:「或许业内真的人才济济,看你就知道了。」
  「这算是夸奖?」
  这个过分英俊的男人突然倾身向前,发丝有股淡淡的洗发精清香,後一句话压低了语调,顿觉轻佻肆意,「今天要是答得让你满意,有没有奖励?」
  政申分辨出那刻意营造的讥诮,难缠的谈判对手他不是没有碰见过,但面前这位显然身经百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危险的。
  政申抱起手臂,大方地问:「你想要什麽?只要我做得到。」
  大概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镇定地正面作答,那男子的眼神微微一敛,一时间竟深得像两潭幽静的湖水。
  「算了……你又不是女人,否则,可以来广宇捧捧我的场。」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他朝政申深深看了眼,说声抱歉,就起身走到窗台边接听电话。
  直到这时候,政申才找到机会客观而放肆地打量他。
  素净的浅褐色薄风衣外套,一望便知出自名家之手,里面是米白棉麻衬衫,没有把衣襬扎进去,襟前随意开著几粒扣子,浅棕色卡其长裤,脚踩閒适的古董沙滩鞋,洁净俐落的品味。
  赏心悦目。不知怎麽的,政申想到了这个词。
  加上他站姿笔挺,身材高大出众,胸膛可窥见的那片健康的浅蜜色皮肤惹人遐想,既不粗犷也不沾半分脂粉气,浑身浪荡的野性却似活生生的,稍不掩饰便呼之欲出,能激起都会男女潜意识里被动而色情的欲望。
  像是要把致命的男人香调和,立体而不失柔和的面部线条,凌厉的嘴角和锋利的带点戏谑的眸光,镶著明豔的薄情,眉梢又处处透出暧昧的暗示,那气韵和手段浑然天成,很有些漫不经心,又具有淡定的气势。
  女人可能不知道何时就会被这样的职业猎人俘虏,谁都没有把握能坚定地抗拒这具复杂的灵魂和原始的肉体。
  待他收线後,低下头思索了片刻,那张俊朗的脸染上一层蓝色的忧郁,竟比电影镜头更生动煽情。
  政申暗自叹息,终於知道蒋冰琴待自己不薄,让这号人物出场,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单从外表看,政申并不比他人逊色,只是出於纯色的男人味,没有谜样漆黑的眼神和残酷不羁的气质。
  政申名声在外,他的曲折不会表现出来,稳健成熟、内敛绝对,喜欢掌控环境和节奏,不屑在调色盘上扮演八面玲珑的人物,但却处处能与大势力结缘。
  可是人很奇怪,常常会对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和事产生好感和探究欲,政申意识到:无论有意无意,眼前这个男人的职业特质就是为了加速人类的荷尔蒙分泌。
  等他重新落座,咖啡和芒果慕斯已经送到,看来他喜欢甜品,且丝毫不怕身材因此受影响。
  政申确认,一个对自己极度自信随意的人,一定有可供挥霍的资本在,他决定单刀直入。
  「广宇的理念是全力迎合高端客户的需求,那旗下人员是否还可以适当发挥个性,保持个人信念?你应该是其中的佼佼者,因为你做得很……自然。」他本来想说:几乎看不出来是伪装的。
  「这种事需要天赋的吗?」对手坐姿潇洒,一派从容地反问。
  政申只得见招拆招,出口不带拐弯抹角。他今天充当记者,对方又是男人,自然不需要他花太多技巧布阵。
  「会很在乎外界对你们的评价吗?在享受社交场上的光环之後,私底下却又要承受来自公众和卫道人士对这个行业的有色眼光,压力是否大过动力?业内精英会不会产生潜在的心理危机?」
  「我?还是他们?」
  他挑了挑眉,有点惊讶这位采访人如此新鲜的「刑讯」方式,换作别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回答,不过这一次例外,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感觉,因为面对一个诚实的家伙并不怎麽讨厌。
  喝下半杯咖啡,放下餐巾,他娓娓道来:
  「第一,我只是普通案例,不是你想找的典型;第二,我不能代表广宇的任何一个人说话,我的言论只代表我自己;第三,我不自卑,也不自恋,更没什麽心理障碍。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这样聪明狡猾的行家倒把政申的严肃面具先给卸了下来,後者不由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港岛《耀日》周刊的洪政申。」
  「幸会,张辰锋,大家都叫我阿锋。」
  两人都像是现在才想到寒暄这一环,毫不在意刚才的唇枪舌剑,氛围显得疏离却不冷漠。
  「这是你的真名?」
  「那我应该叫什麽?」
  这个答案让政申略微怔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此时,从身边经过几位女宾,她们大都不经意地回头扫了这桌一眼,出色的男子组合很容易夺异性目光,两人又恰好都是受女性青睐的类型。
  两位当事人倒是对这类惊豔眼神见怪不怪,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而战况仍在蔓延。
  政申继续说:「如果我的问题过火了,你有权不回答。」
  辰锋坐直身子,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我答应过琴姐配合你的采访,自然会照办。」
  「谢谢,可以问些私人问题吗?」
  他摊摊手,意思是「请便」。
  「你在哪里读的大学?」政申感觉此人再不济,充当贵族少爷是绰绰有馀。
  「虽然没有堕落到不成人形,但也不会有多少人会期待我头顶博士头衔、在广宇取悦现代女性。」
  张辰锋打趣的口吻令政申再次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对手,有点头疼,又不确定有些问题要不要深入下去。
  「能告诉我你的年龄吗?」这应该是行业忌讳。
  没想到他意外合作:「二十七,现在的女人都不大喜欢毛头小子,所以年纪大点比较吃得开,但也不能太老,三十岁之前即可收山。」
  政申此刻终於在他满不在乎的帅气外表下嗅出老练的江湖味来了。
  「什麽情况下,客人可以要求出场?」
  「只有VIP客人能透过专用管道点名预约。」
  「贵宾客户里,哪些领域的人士居多?」
  「这是商业机密。」
  「我不是要你透露别人隐私,我只想了解这个客户群主要是些什麽人。」
  「富太太、有钱小姐,还能是什麽人?」
  「她们的丈夫有何反应?」其实政申自己很讨厌这类八卦问题,不过期刊需要,又不得不问。
  「男人有时很好骗,有时则是故意被骗。这很好理解。」
  他讲的都是事实。政申只好挖掘人们更感兴趣的话题:「公司怎样计费?有标准吗?」
  「不一定,听熟客诉苦可以给打折价。」
  「她们只为聊天付钱?」政申随口就说出来了,语气里的轻蔑掩都掩不住,这一行什麽时候变得那麽纯洁了?
  辰锋不以为意地沉默了片刻,盯著政申一会儿,又轻轻地笑了:「聊天收费也不便宜呢。」
  「依你的条件……很多行业适合,为什麽要选择做这行?」
  「收入颇丰,而且──可以令别人快乐。」这时他的眼睛格外朦胧,透出深不可测的意味。
  「你入行几年了?」
  「一年多。」
  「有什麽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辰锋的笑容充满男性魅力,无形中还掺入些慵懒的诱惑味道,「不记得了。」
  政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一下,喝口咖啡停一停才问:「会与客人产生感情吗?」
  「洪先生,我不是冷血动物,但无论如何,我会让我的客人觉得──我忠於她,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
  「那就是没有喽?」
  政申咄咄逼人,如果对方是女性,他的提问方式绝对会含蓄婉转得多,只是面对从事这项特殊职业的男人,说没有一丝歧视是假的,虽能保持自持的姿态,但双方随著谈话内容的转移,还是渐渐生出了些火药味。
  「我对她们有没有感情不重要。」辰锋放松地靠上椅背反诘,「洪先生,你中意现在的工作吗?」
  「什麽意思?」
  「你很热衷於做传媒?」
  接收到对方的逼视,政申诚实作答:「不特别喜欢,但也没有到厌倦的地步。」
  「你会爱上你的采访对象吗?」
  「当然不会,工作是工作。」
  话一出口,政申才惊觉自己已经替对方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心里又突然有些钦佩,最重要的是,辰锋对自己的职业处境没有丝毫尴尬,甚至还能维持著高高在上的基调,真是块猎豔的好料。
  世界在这样的男子眼里大抵是很轻浅的,不值得计较和深究,如果双方不是现在这种立场,说不定也会有不少共鸣,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眼前微妙的对峙局面,使气氛迅速沉淀下来。
  辰锋缓缓别开视线,往窗外看了一眼,瞳孔在遭遇阳光後微一收缩,身上顷刻被披上了一层金色,勾勒出一道涵义不明的浅笑,然後他悠悠说:「琴姐不好敷衍,她总是派送一些苦差事给我。你们交情应该很不错吧?」
  「老朋友了。」否则,依她的脾气,哪里肯让人写访问稿,这事摆明著是要爆广宇料,赚发行量。
  蒋冰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媒体用耸动标题藉势炒作,影响她「广宇公关」的声誉。
  「难得她放心让你写。」
  「这期专刊有一篇涉及神秘职业的长稿,难得冰琴愿意助阵。你不必担心会被披露隐私,我会让编辑把握好尺度,被访者身分也会严格保密,不过媒体也有权代表公众畅所欲言。」
  「不是为所欲为?」辰锋开了句玩笑,朝政申讪讪一笑,「看来香港的媒体转性了。」
  当今世道,特殊行业只要找准突破口,得以顺利上轨,便有发迹的可能,如若再加上规范化的公司营运模式,冠上个华丽体面的名头,再找几名贴心的後台,一朝起势也可无往不利。
  「广宇集团」就是其中的幸运儿,广宇下属五家分支娱乐机构,由女主人掌舵,家喻户晓、誉满香江。
  广宇的公关部最为传奇,市面上流传著一种说法:富贾商户或政界名流出席流水晚宴时,相偕的女伴或翻译,多数经由「广宇公关」推荐,人员素养的水准之高可想而知。
  蒋冰琴──广宇的大姐头,业界尊她「琴姐」,当初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公司,人人都等著看她笑话,谁知道竟然办得有声有色,让同行大跌眼镜。
  「广宇」主营娱乐产业,本业起家时是间模特儿经纪公司,公关礼仪、投资谘询等服务原都只是副业,但蒋小姐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派手下优秀的男女纷纷出笼解救多金寂寞人士,不断增加公司利润,巩固高端客户群体,还做得合情合法光明正大,靠山日益强大,到後期,连那些眼红分子都自知撼动不了广宇的根基,只好知难而退。
  蒋冰琴如今在娱乐界也算是响当当的领头羊,有市场眼光外加些谋略手段,真正是胆大心细的女强人。
  洪政申望著那部白色蓝宝坚尼跑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心底泛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
  电话在这时跟进,一个乾净悦耳却不失柔媚的嗓音响起:「怎麽样?可是超水准?」
  政申竟然说不出什麽话来反驳冰琴的自卖自夸,只是装作随意地问了句:「他是什麽人?」
  「有兴趣了?他可是很难预约的噢。」
  「说什麽呢。」连细微的掩饰都被揭穿,政申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可是把手头上最好的一张王牌拿出来现世了,对你的事业够不够支持?」
  「看得出来,但他看起来有点不驯。」
  「那是当然,只不过豹子要有野性,才能让人欲罢不能。上广宇来的客人当中,百分之八十都迷恋他。」
  政申冷淡地一笑:「谁猜得到如今这个淡世还有这麽好的营生。」
  「想不想改行?政申,你过来的话,年薪保底千万,其馀四六开,凭你的姿色,肯定能成为我手上的另一张王牌。」
  「你这疯女人,越说越不对头。好了好了,我下午还要去新闻总署,下周法国大餐鸣谢佳人。」
  「嘿,又搪塞我。你做假文人做出瘾来啦!是不是真的啊?到时可别真对小周刊一往情深,把我那广宇一亩三分地掀个遍。」
  「我没觉得做这个有什麽不好。」
  「但也没什麽好呀。真不回去当少爷了?跟家里人妥协真有这麽难?你就是脾气太强,我实在看不惯你为了几篇八卦报导就顶替底下的小记者披挂上阵,香港漫天遍地的九流杂志,你就算能做到三流,也只是窝囊小老板,惨过死。」
  政申对这番冷嘲热讽早已听到耳膜生茧:「是你说要我亲自出马,才肯透露广宇公关的内幕给我,又不是我想越俎代庖。耀日旗下不缺人手,不劳费心。」
  冰琴懊恼道:「我是说过,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自己来!洪伯伯生日快到了,他们都已经松口,盼著你回去,你自己看著办吧。」
  「我有分寸,拜。」
  冰琴一搁下电话,叹了口气,到酒柜里取出空运白兰地给自己倒了半杯,然後在办公室的转椅上坐下,表情有几分落寞。
  洪政申与蒋冰琴一直有层特别的关系。
  谁都不会想到,这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在同一世界的男女,原是一对令人豔羡的情侣,并且奉父母之命订过婚。
  双方家长都是企业家,本来儿女联姻是喜上加喜、利上加利,两人也都曾为对方的魅力折服,坠入爱河,但之後冰琴发现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一瞬间颠覆了她的幸福世界。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冰琴刚刚组建自己的「广宇」,而与洪政申的相识相恋,使一向事业心超强的她有些无心投入工作,爱情的甜蜜令她甘心放弃奋斗空间,只安心做对方的贤内助,直到有个叫安东尼奥、褐发碧眼的年轻男人到他们的新居找上她。
  因为对方说是政申在加州分公司工作时的朋友,冰琴相当热情地招待了他,当时她只想著如何去了解关於洪政申的一切,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只是,一杯咖啡过後,她完全陷入惊愕和痛楚当中,尽管她反覆否定,心却数度下沉,直沉到深海底,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辞,我绝不相信!请你离开。马上!」最後,她愤怒地对那英俊的义大利男人吼出来。
  「你可以找西蒙来。」那男人只是静静地吐出政申的英文名。
  「好,我让他找员警来请你走。」
  她当场拨了电话,手却一直抖个不停。
  洪政申赶到时,在目睹他抛向那名男子的惊疑眼神後,冰琴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政申,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政申猛地拉起冰琴,表情严肃:「别听他在这儿胡说,我带他出去。」
  他的声音是那样残酷、沉著,透著丝丝阴冷,像在命令一个不相干的人,冰琴何等聪明,那一刻她已经能肯定:政申与那个男人是有瓜葛的。
  那个美丽如希腊雕像般的外国帅哥,用一种近乎渴望的目光凝视著她身边的伟岸男人──她的未婚夫。
  「西蒙,申……我很想见你。」他轻轻唤著旧识的名字,「那天是个误会……」
  政申转身,目光平静而冷冽,他用漂亮纯正的英文一字一句说:「立刻消失,不许再出现!我们之间早就完了。」
  最後几个字真如五雷轰顶,将冰琴整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真的,原来是真的!她的爱人,她心中最出色的男人,竟然跟个外国男人有感情纠葛,甚至是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不能接受!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她觉得恶心,她觉得疯狂,她觉得想死,她尖叫起来,不停地尖叫,不顾佣人们投来的诧异眼光、不顾洪政申的拉扯拥抱、不顾周遭的一切……她的幸福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直到门被霍一声推开,冰琴才从记忆中回神,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又立即换上她美豔的笑脸。
  那人随意地坐倒在沙发上,摸出一根烟点上,全不把这顶头美女老板放在眼里,态度亲腻到放肆的地步。
  「不是说戒了吗?」
  她轻轻来到男人身边坐下,也取出一根烟凑过去借火。
  「只是在别人面前不抽,偶尔犯瘾。」
  「你自制力有那麽差吗?唬别人还行,唬我,算了吧。」
  他轻扯了下唇角笑笑,没有反驳。
  「那个洪政申是有来头的吧?」
  「怎麽,他得罪你了?」冰琴眨了眨眼,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我没料错,你也没给他痛快吧?」
  「那还不至於,你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
  「他到底问你什麽了?」
  「我可没兴趣复述。」
  像是顿时恍然大悟,冰琴一下笑得极为灿烂:「他真当你是吃软饭的?」
  辰锋撇了下嘴不置可否,那样子逗乐了女老板。
  「那家伙一向没什麽幽默感,你最後干嘛不乾脆表明真身,让自己洗脱腐坏之名?」
  他坏坏地咂嘴:「就差没哭著告诉他,本少爷只是不幸家道中落,意外堕入烟花地,至今玉洁冰清,卖艺不卖身。」
  冰琴噗地喷笑:「你不做演员真是可惜。」
  「我要是现在转投TVB,你岂不是要抓狂。」
  「这话不假。」冰琴漫不经心地将话题引回工作,「周太太预约你有一个月了,你见是不见?」
  「她兄弟前不久吃了官司,现在天天有狗仔队在周府门口盯梢,我怕被偷拍,惹不必要的麻烦,帮我推了。」
  「行,你说推哪个客人,没人敢说个不字,谁让你是我的摇钱树呢。」
  「对象太敏感,现在露面帮她处理私人问题会有诸多不便。你也不希望我过多曝光吧?」
  「还是你想得周到。你的一切可都是我的、广宇的,我可不想有半点闪失……」说著,温柔宠溺地攀住男人的脖子去吻他的唇。
  哔!电话内线进来:「琴姐,阿锋在您那里吗?」
  冰琴面上恢复常态:「是,什麽事?」
  「麻烦提醒他明晚九点,曾小姐在兰桂坊老地方等他。」
  「好,他知道了。」
  冰琴回头妩媚一笑,「你是越来越风雅了,太太小姐们光请喝茶就大把大把交际费花出去,真有一套。辰锋,依这势头,你是想明年就收山吧?」
  「我有什麽东西瞒得过你。」
  「我可不会放你走。」
  「真有这麽稀罕我?」
  「辰锋,你是个怪人,骨子里那样清高,在这花花世界打滚,却总不忘置身事外。你的杀伤力你自己不承认,我还不清楚吗?」
  「你舍不得我带来的生意是真。」
  「这话说得太伤感情,我蒋冰琴对你怎麽样,你比谁都明白,不是吗?」
  「琴姐,你别抛出这种话来混淆视听,我要是当真了,可就不好办了。」
  「怕什麽!就算是白养你,我也乐意得很,试问这世道有谁能束缚住你,嗯?有谁真正抓得住你?告诉我,辰锋。」冰琴气若游丝,在男人耳边轻言细语。
  「琴姐。」辰锋突然站起身,「晚上还有个约,我先走一步。」
  「你不是一天只会一位客户吗?早上刚去给徐太接机。」
  「今天不同,是陈小姐生日。」
  「也对,她是我们的大主顾。准备了什麽礼物?」
  「卡蒂亚项鍊,柜台丽娜帮我订下了。」
  「以後记得从陈小姐帐户里扣除。」冰琴似笑非笑。
  辰锋表情略有些玩味,转身离开。
  「呵,这个辰锋,难怪有人会为他神魂颠倒。」
  蒋冰琴比任何人都清楚张辰锋的魅力,他在广宇的真正身分相当於心理谘询师,他第六感超常,能及时窥见人性动机,透过观察和若干对话,就能找出常人不易发觉的细节,从而提出沟通对象的性情和喜好,加以分析利用。他有加州的律师执照,有时也为客户的一些法律纠纷提供建议。
  辰锋讲一口流利英文,交际手腕惊人,且极富冒险精神,深谙情趣与衣著品味,於是往往可以迅速涉足各类人际关系网,因言谈机智气质邪魅,轻易就能博人好感,所以客户一旦遇到难缠的对手,会邀他一同出席一些场合,希望他伺机接近对手打探虚实,或是请他代为搜集内幕消息。
  辰锋偶尔玩世不恭,但职业态度不卑不亢,办事稳健高效,迎合各方人士口味,本身还是运动健将,游泳、冲浪、攀岩都是好手,还精通各式球类运动。
  辰锋的确是「广宇」的金字招牌,最佳知音和男伴。要不是机缘巧合,哪里找得到这样的人才。
  到现在蒋冰琴仍清晰地记得一年前在纽约与辰锋的第一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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