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玥妍 第七章

  被道洛抱着往似乎永无止境的地道跑,玥妍心里真是苦乐掺半。欣喜可以如此接近  道洛,忧的是不知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方才道洛临行前的那句话,至今仍令她为之喜孜孜的。我的女人,唔,我已然是他  的女人,他也愿意为我而跟他最看重的桑奇争论,可见我在他心目中必然已占有一定的  分量……他说要保护我的安全!他要保护我!  
  头枕在道洛充满男性气息的胸膛,玥妍这才发现手中还捏着将近完工的手巾。她  悄悄地将手巾塞进道洛胸口,自从前些日子从小厮们口中得知道洛的生日近了,她就一  直苦思该送些什么给他贺寿,想来想去只有为他绣条手绢儿,让他时时刻刻可以想到自  己。  
  将头靠在道洛胸口,听着他稳重有力的心跳声,玥妍重重地呼出口气。如果可以就  这样的伴随着他天长地久,似乎生命中再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少主,出口即在眼前,请少主在此稍候,奴才立即出去探采信儿,再回来迎接少  主。」几个亲兵将道洛和玥妍围住,有个斥候样的小厮,朝道洛低语几句后,立即迅速  地隐没在黑暗中。  
  扶着玥妍站稳了脚步,道洛体贴地将自己身上的毛氅脱下来,紧紧地裹住被地道内  寒气冻得直打颤的玥妍。  
  「妳放心,这班亲信皆是我父王当初精挑细选的忠卫之后,只要我们逃出京城近畿  ,便不怕再有任何人骚扰,我们可以只做我们的神仙眷属,管他人事纷乱。」脸埋在玥  妍颈畔间来回摩挲着,道洛近乎梦呓地说着。  
  双手环抱着道洛的腰,玥妍闭上眼睛的听着他所说的话,心里轻轻地向那个过去的  玥妍道别。不要再记挂那些哀怨情仇了,世事已矣、大事底定。或许是父亲福薄,没那  福分掌此大好江山,不过既已配祀宗庙之中,此后受生生世世大唐子民景仰,受历代君  王祭杞,我想父亲也该含笑九泉了。  
  至于阿裕,我们姊弟乖隔甚久,早已无多情分,此后大概也甚少机缘可再见面,只  能各人好自为之。我、玥妍,此后就将托付终身给这位柔情男子,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唯一教我牵挂的,就是我的好姊妹姬澐……远远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围侍在道洛和玥  妍身畔的兵卒们立即各自抡持兵械,戒备满满地盯着那个方向,待看到先前去探路的那  名斥候后,大伙儿才总算松了口气。  
  「少主,前方已……已没有危险,请主子随奴才而行。」神色有异地朝道洛身畔的  人努努嘴,那名斥候不经意地伸手一抹脸,却在脸上画出五条红离离的血痕。  
  「阿金?你怎么……」在众人讶异的喊叫声中,这位名叫阿金的斥候,现出一抹怪  诞的表情,而后浑身像没了骨头般地往旁边倒了下去,在他的背上插满了锐利的刀刃断  剑。  
  即使伸手赶紧去捂住自己的嘴,玥妍还是阻止不了那声尖锐的叫声从喉间逸出,  看着那个刚刚还出手扶助自己在黝黑的地道内移动的阿金,此刻已经如块石头僵硬地动  也不动。  
  三年前玄武门一片血海的印象,又突兀地跃上脑海。当玥妍拖着还淌着鼻涕泪痕的  阿裕,在阿牛等一班侍卫的誓死护卫下,全身缟素地到玄武门招魂祭拜时,高大雄伟的  门扉上,都还布满点点血迹。  
  虽然动员宫中所有的官人杂役大肆清洗,但跪在那里哭祭父亲的玥妍,不一会儿便  发现素白的孝服,早已被血污染红了。据说清洗玄武门的污水,顺着连接宫城而出的水  沟,整整流了三天三夜的血水。  
  眼前自阿金身上泊泊流出的血液,又将玥妍拉回三年前恐怖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抓  住道洛的衣襟,视而不见的瞪着面前不时跟三年前重复又重复的画面而打着冷颤。  
  搂住玥妍的胳臂突然收紧,道洛咬着牙地抱起玥妍,越过已经气绝了的阿金,三两  下即疾冲到透着微光的地道出口前。站在那里感受不时由洞口灌进来的冷风,道洛双眉  几乎蹙成一直线地闭上眼,伸手自腰际抽出他向来不离身的弯刀。  
  背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那些兵卒们扛着阿金尸身,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后。  
  「少主,请让奴才们为少主先锋!」  
  「少主,奴才立刻出去瞧瞧,顺便为阿金报仇。」  
  「少主……」  
  「少主……」  
  在那约莫十来个部众的七嘴八舌中,道洛只是沉默地摇摇头,将玥妍搂得更紧,而  后倏然地放开她。  
  「不,你们要好好保重自己身子,别忘了大漠还有你们的亲人故旧在等着你们回去  。」  
  双手搭在玥妍肩头,但道洛的眼神望向遥远的地方,似乎已不存在于这空间中了。  
  「少主……」  
  举起手阻止他们再有任何劝说之语,将手里的弯刀高举齐眉,道洛脸上出现一股肃  峻之气。那群部众一见到道洛这个举动,全都带着既兴奋又期待的表情,二话不说的跪  立在道洛面前。  
  莫名所以的看着这些男人的行为,玥妍整颗心都系在这个令她无法片刻抽离心思  的道洛。那群部众们全都朝道洛磕了三个头,而后各自拔出刀剑,冲到道洛前头警戒着  ,一步步地朝洞口走去。  
  被撇在后头的玥妍,此刻心下立即明了了大半。他们是在誓师,就像那天清晨父亲  和元吉叔父从家里出门前,他们所做的事一样。而这表示,他们誓死达成目的……她将  手捂在嘴前,尾随他们缓缓往前走过去。  
  还未及到洞口之际,从上方投射出强烈的光芒,有人跳进地道中,以手执的火炬,  不停地朝他们这方向探来。  
  「有人!那些乱党都在这地道里!」那个人大声嚷嚷后,立即又有几个人跳了下来  ,一时间地道内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两方对峙,任谁都不敢稍动一步。在几乎像有一刻钟的长久沉闷后,从地道上方传  来阵坚定的脚步声,而后在为数众多,将地道照耀得如同白昼般的火炬辉映下,有个面  孔冷峻,但眼神锐利的男子朝他们大步走过来。  
  一见到抡刀护卫着玥妍的道洛,他的眉头挑动了一下,而后单膝跪在泥泞湿濡的地  表上——「公主,请恕卑职救驾来迟。」发出雄浑的嗓音,那男子犀利的目光,却丝毫  没有离开过表情大受震撼的道洛,还有那群战战兢兢着的部属。「卑职御前带刀护卫,  御赐神捕齐寒谷,叩见玥妍公主。」  
  「你……你认得我?」既惊又喜,使得玥妍感慨万千,她连忙挤过道洛和那些部属  们所筑成的阵式,连奔带跑的来到齐寒谷面前。  
  「禀公主,昔时公主奉诏入宫觐见太上皇,寒谷有幸为公主引领威仪,故识得公主  凤颜。公主,卑职已备妥凤辇,将护送公主回宫。」  
  「回宫?」闻言大感讶异,玥妍忍不住回过头去,恰好和道洛四目交接,但道洛很  快地避开她的眼神,神态彷佛是被判了死刑般的萧条瑟缩。「何以要我回宫?我玥妍已  经不是宫闱中人……」  
  「此番公主遭劫之事,驾动养病中太上皇,得知公主被指婚至张丞相府,龙颜震怒  。而后公主于下嫁列中遇难,太上皇责成卑职务必寻回公主,公主,请随卑职起驾回  宫吧!」往前走了一步,齐寒谷手按在腰际剑销上。  
  「这……你们又是怎么探知我身在此……」焦急地转向道洛,玥妍连退数步直到背  已经贴在道洛胸前才停步。  
  留下我吧!不要再让我被带回冰冷奸斗的宫廷了,自幼即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猜忌中  ,多希望可以就此随你海角天涯,即使是粗茶淡饭,也胜过空虚无味的美食佳撰、琼浆  美酒啊!  
  心里不停地吶喊着,但她所贴近的道洛,却直挺挺地如根木桩地钉在那儿,丝毫没  有任何出口留她的意图。  
  握紧了手里的刀,道洛两眼无神地瞪着逐步向他们逼近着的齐寒谷。天哪!我所顾  虑的事,竟然成了事实!她……这个柔弱又机敏的温婉女子,竟是那位被劫持失踪了的  玥妍公主!  
  这……老天为何开这么大的玩笑?在此紧要时节,偏偏这个已如水银渗地般在我生  命中扎根了的女子,却是我最不该招惹的皇亲国戚……为了这个阴错阳差而致的罪名,  可能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何复位大计……真该听桑奇的谏言:早日将此女送走。  但……我就是没法……闻着玥妍身上传来的熟悉花香味,此刻原应神智大乱的道洛,却  浑身一震地伸手抓住了玥妍双肩,俯下头在她颈畔轻轻地深吸一口气。  
  是那股味道!他欣喜若狂地想将玥妍身子扳正问个清楚。但见到他胆敢将手放在公  主凤体上放肆,那些差役们立即一涌而上团团将他们围住,在他和部属们能有所反应之  前,闪动着森寒光芒的尖矛长枪,已老实不客气地对准他们的咽喉要害了。  
  「公主,是古将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桑奇所治制的迷魂剂药将其迷  倒,而后诱使桑奇说出公主被这乱党所掳而潜行的方向,故卑职得以救驾。」  
  听到齐寒谷的话后,道洛跟跄了几步,无视于那些已经架在脖子上的利刃,他突然  爆出阵大笑,但笑声里却是充满了浓郁的悲哀,笑得连泪水都要溢出来了。  
  无视于道洛的反常,齐寒谷使了个眼色,那些差役们立即将道洛和他的部属们缴械  ,准备押走。  
  「等等,齐捕头,你要将他们带到哪里去?」急急拦住他们,玥妍飞快地伸手站  在道洛面前护佐他。  
  「他们一干人等是劫持公主的匪徒,卑职将把他们打人大牢,静待太上皇与皇上处  置。」  
  「大牢?不,若将他们打人大牢,他们必然没有活口之理!不,齐捕头,不可把他  们打入大牢!」  
  「但公主……他们是……」百思不解地盯着玥妍,齐寒谷露出了诧异表情。  
  「不是,他不是我们一伙儿的,公主是我们劫来的,跟少主无关!」被绳索缚住,  那些突厥人忽然大叫。  
  「是啊,跟他无关,是我去劫走公主的!」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着表明自己才是主使者之际,道洛突然转身面对齐寒谷:  「齐大人,这整件事皆是由我一人主使,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的下人,你大可放他们一马  ,所有的罪由我一人承当便是!」  
  「无论主使从犯,碍于职责都必须押回受审。来啊,把他们拖出去!」沉着脸,齐  寒谷冷冷地说道。  
  「慢着,齐捕头,你可听从本宫之令?」紧紧地握住那把道洛送她练习击杀术的匕  首,笔直地指向自己喉间,玥妍一字一句地自齿缝间迸出。  
  「公主,这可千万便不得!这匕首锋利,万一有所闪失,太上皇……」乍见玥妍手  里的匕首,连江南第一的神捕都慌了手脚。  
  「祖父倘若怪罪下来,齐捕头如何担待得起?若齐捕头执意要将这些人押回大牢,  本宫将不惜血溅五步,看齐捕头如何回复祖父?」做势将匕首往自己喉咙又挪近几分,  玥妍坚决地盯着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的齐寒谷。  
  「公主……」每往前跨一步,玥妍就将匕首又推进得几乎要割到她细致的肌肤,这  使得铁铮铮的汉子齐捕头,也只得连忙停住脚步。「公主,这……妳不是为难卑职……  」  
  「是为难也好,是跟齐捕头打个商量也罢。齐捕头若坚持今天要带走他们,就准备  将本宫的尸身送回宫吧!」脸上浮现恬淡的笑容,彷佛说的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而已。  
  骇然地抹抹脸,齐寒谷像是做了个很艰困的决定,但他随即一弹手指。「既然公  主如此坚持,那卑职又该如何回复皇上?」  
  「齐捕头果然明理。依本宫之见,在齐捕头搜救本宫的过程,是一举将匪徒歼灭,  所以只有救出本宫……」故意将话尾悬在半空中,玥妍还是面不改色地说道。  
  重重地叹口气,这下子齐寒谷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疑惑,这么聪慧的女孩,难怪连当  今皇上都要忌惮她几分。  
  「是,请公主起驾!」朝左右一点头,衙役们立即将绑住道洛他们的绳子都解开。  
  但玥妍还是慧黠地摇摇头。「不,齐捕头,你先放他们走,等确定他们安全了,本  宫才会随你回宫。」  
  没料到明妍有此一着,齐寒谷愣了几秒钟后,只得苦笑地点了点头。任玥妍和道洛  一起走出地道,他和随从们则担任着警戒的角色。  
  握着道洛的手,玥妍眼中蓄满泪水。「你们也走吧,长安不是你们该久留之地。」  
  「那妳呢?就这样回宫?难保妳叔父皇上不会再将妳下嫁给其它的臣子?向来大唐  公主再嫁改嫁者众,妳……」想到那些如蓬草般被许配给一个又一个的功臣的公主们,  道洛忍不住为玥妍此后命运而忧心如焚。  
  「烈女不事二夫。道洛,你尽可放心,我不会负你,快走吧!」催促着道洛一行人  消失在薄暮之中后,玥妍这才转身面对伫立身后的齐寒谷。「齐捕头,走吧!」  
  坐回柔软舒适的凤辇,透过密密层层的纱帐往外望去,依旧还是熟悉的长安街道,  她泪眼模糊地将头抵在摇晃不定的柱子上,闭上眼似乎又见到道洛的形影在眼前穿梭。  怎么办?  
  才刚离开他,我就已经快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思念了。往后岁月悠悠,又该怎么过?  
  泪水似无止境,在见到宫门的一剎那,她再也忍不住地失声哭倒在凤辇。  
  ***  
  远远地目送那顶载有玥妍的凤辇被巨大朱红色的宫门吞噬,道洛的心彷佛正在滴血  般的逐渐抽痛了起来。  
  「少主,我们该离开了。玥妍公主已入宫,现在我们必须尽快与阿萨轲取得连系,  如此方可讨论结盟之事。」  
  虽然明白身旁的部属所言甚是,但道洛就是移不开自己的眼光。她就这样自我身边  离去了,一直没注意到柔弱得如株菟丝的她,竟有着如春蚕般坚韧且源密的情丝,织成  令我在不知不觉间深陷而沉溺其间的情网。  
  我所爱的女人啊!她为了要助我脱困,可以将自己性命拋之脑后,就像她当初为维  护阿牛,挺身而和我对抗!  
  天哪,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而我却这样白白地错过了她……天哪!如果懊悔  可以有所弥补,请让我再见到她,我定然会用我所有的深情,以我的性命回报她的恩情  ,只要能再见她一面。是啊,就是要再见一面就好。  
  我会告诉她,我也不会负她,此生我史道洛就只想要她一个女人。我爱她,我今生  永不改志地爱着她……重重地叹口气,道洛跨上了侍从牵来的马,朝紧闭的朱红宫门深  深地再看一眼,而后,夹马腹纵马而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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