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泥 第五章

  师父犯下错误罪不可赦,若非师父一心求死,江湖上根本无人有此能耐一式杀了师父,遑论长剑直穿入心,但他却被仇恨蒙蔽心眼,听不进任何解释,一路追杀师父的义女,直到她落潭身亡才罢休。
  待真相水落石出后,他日夜受尽良心谴责,痛苦不耐,镇日寝食难安,最后才决定离开门派到潜龙镇来渡人赎罪,为师父及师父的义女积德。
  事过境迁,可他内心的罪恶并无法随着时间,淡去一分一毫……
  「凤来客栈」不大,却是潜龙镇内唯一上三楼的建筑。平时外地客人不多,每天都有空房,但是大厨手艺不俗,价格公道,下料实在,因此用饭时间几乎座无虚席,携家带眷更是常事。
  「两位吗?现在客满,不介意并个桌吧?」泥娃绑上兜裙,提着凉茶招呼上门的客人,笑容比往常灿烂可掬,一来是期待燕行到访,二来是怕客人拒绝并桌。
  「那里不是有个位子吗?」还靠窗,凉快得很。
  「有人订了、有人订了,真抱歉,这里请好吗?」泥娃可紧张了,连忙赔不是,就怕客人坚持。那里是她特地留给阿行的位子,谁都不能占的。
  客人都换过一、两批了,阿行怎么还不来?泥娃实在着急,频频向外探望,几名熟客见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实在好奇她的反常。
  「方大娘回娘家,今天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况且有阿媚在,你怕啥?」
  「我不是担心这——阿行,你总算来了!这里,我替你留了个位子!」泥娃远远就看见一名头戴纱笠的男子朝「凤来客栈」信步而来,虽然衣衫陈旧,却无损他的翩翩风度。她拼命地招手,就怕燕行错过,笑容如桃花绽放,鲜艳奔放。「我以为你不来了。来,坐这儿。你头一回来我们客栈,就让我替你点菜吧。你看绍兴蹄膀、雪菜黄鱼、酱烧茄子、腊肉炒银芽、竹笙冬笋汤……你不喜欢吗?」
  燕行突然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
  「太多了。」他一人根本吃不完。
  「别担心,我请客,一定要让你吃饱又吃好。吃不完,带回去热一热又是一餐,省事又不怕浪费。」阿行摆渡不收钱,她每次到相思树岸都能找着他,可见他也未另拓财源。没有收入,连鱼都不会煮,想来就觉得心疼,他怎么过活?
  「不会吧,我有没有听错?小气姑娘要请客?」另外一名年约二十来岁的跑堂提着凉茶走到泥娃身边,声音大到交谈声此起彼落的客栈内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连请我们喝杯酒都心疼得要命,今天还请别人吃饭?你点的菜都能抵上你一、两天的工资啦!」他探向窗外。「奇怪,今天没下红雨啊?」
  众人哄堂大笑,泥娃才不理他们。「随你们说去,我自己赚的钱,我用得心安理得。阿行,不然就先这几道,不够再说。都进屋了,我帮你把纱笠取下——」
  「不用。」青玉门已有弟子来到附近,夜晚说不定就投宿在这间客栈内,他不想让旧人识出,就算一身突兀也任凭旁人眼光。
  「没关系,方便吃饭就好。」说的也是,他还是不要把纱笠拿下来得好,阿行可算是船家里的潘安、宋玉呢!
  厨房利落,没多久就上满一桌菜。泥娃替燕行添了尖尖的一碗饭,就怕他吃不饱。他头一回来客栈用饭,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失望。
  「这丫头春心大动啦,平时节省得要命,连新衣都舍不得裁,今天却花大钱请人请饭,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凤来客栈」要办喜事喽!」喝不到老板苏媚的喜酒,喝泥娃的也不错,总之有热闹可瞧便是。
  「哼,有了心仪的人还拼命勾引别人的丈夫,就算嫁了,我看不出几个月就不安于室了吧!」不知道从哪桌传来的女声,细小却清楚地数落着泥娃的不是。
  大伙儿沉了脸,尴尬得很,泥娃却不以为意,笑脸娇如春花,朗声问道:「有哪桌缺凉水?我给您送去。」
  「你不生气吗?」燕行停下双箸,实在不懂泥娃为何不肯出言澄清污蔑她名誉的指责?若是私下无人知情,牙根一咬还可以忍下来,当众羞辱岂能再忍气吞声?尤其她待字闺中,更要注意这类的言论。
  而他,似乎不该答应赴约,给了落人口实的机会。泥娃个性外放大方,虽然脱了礼教的束缚,却未逾越道德的界线,不偷不抢不占人便宜,替人着想又不介意吃亏,在他面前也从未出现勾引的举动与言词,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他不过见了涅娃几次面就知道她并非这样的人,若非出自妒意,岂会以言辞利箭伤人?同为女子,应该知道这样的伤害非同小可。
  「给人家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别起来追打我就好了。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扯破脸呢?是不?」老板已经够惹不起了,如果连她这名小小跑堂都拿乔,客栈离关门喝西北风的日子就不远啦,她很珍惜这片遮风避雨的地方呢。
  可燕行万般不这样想。对方有替她留人情吗?众口铄金,头一回遇见泥娃的人有可能就此误会一名好姑娘,想他刚开始也将她错认为青楼女子。
  他有机会与泥娃相处,从她的言行举止了解她的想法个性,虽然到现在还是不能全盘接受她的外放,至少肯定她是个努力生活的好姑娘,旁人的指责有理吗?
  泥娃不是没受伤,从她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与难受就知道她疼。
  「泥娃爱笑,众所皆知,有人欣赏并非奇异之处,若为此心生芥蒂,进而道人是非,辱其名誉,是否该反求诸己,为何不得注目喜爱?」燕行缓缓分明地说道,声音不响,却传入在座每个人的耳里,清清楚楚地回荡着。
  阿、阿行是在替她说话吗?泥娃瞠大双眼,不敢置信,差点被突然其来的狂喜噎昏。被在意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如果是梦,拜托让她多作一会儿再醒吧!
  「她如果没那个心,怎会净朝男人笑?你护她,分明是做贼喊抓贼!」另一桌年上四十的胖妇女听不下去,例竖细眉,拍桌站起。
  「吵什么?家里没大人了是不是?敢在我『凤来客栈』拍桌,不认识我苏媚也就罢了,连字都不认得了吗?」老板苏媚走下楼来,走了几阶便以指敲了敲挂在墙上那颇有年份的木匾角。「需要我教你怎么念吗?听好。不、收、下、等、客!」
  苏媚生得不算美艳,头大、额阔、丹凤眼。然而一身浑然天成的魅态如迷人麝香,举手投足皆是韵味,光是挑眉就能挑得男人心痒痒的,想一亲芳泽,可是苏媚可是朵带刺的花,碰不得的。
  她居高临下,看着前来用饭的客人。老邻居了,她每个都叫得出名号,就数坐在泥娃身边的黑衣人全然陌生。
  「阿行,我跟你说,她是很照顾我的苏媚苏老板!」更是她崇拜的对象,哪天她下楼也有老板的一半霸气,那真的是出运啦!
  「既然如此,为何放任别人污蔑你的名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应该为你答辩才是。」燕行语气重了几分,高居上位却无法体恤下属,便是失败。
  「不好意思,我们是市井小民,只求图口饭吃。对我们来说是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又来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潜龙镇是要变天了吗?苏媚不屑地哼了声。看在他为泥娃说话的分上,这回就不跟他计较,不过敢拍她桌子的人,确实惹毛她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就拿我家泥娃儿出气,你没听过打狗也要看主人吗?」
  「老板,你先别恼呀——」糟糕!老板心情似乎不太好。泥娃实在害怕老板又有惊人之举,赶忙上去劝和。
  眼前一片闹哄,劝架有,助阵不缺,看热闹的人更甚之。他与泥娃相识不久,实不宜多为她出头,言不顺名不正如何使人信服?只会徒然增加蜚语流言攻击无辜的泥娃。他己然覆约赴宴,似乎无久待的必要,若苏老板真如泥娃所说,由她出面才是妥当。
  于是,燕行留下两锭白银,便先行离去。
  泥娃像有感应,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凉凉的,回头一望,哪里还有燕行的踪影,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桌上的菜色是有动过,但吃没几口,不合味道她尚可理解,但是桌上那两锭刺眼白银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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