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获没有亲自送拾心回骆家,他像送骆以文那样,将她送出门、送下楼、送至他新房庭园外的坡道。他要她候着,他进屋打一通电话。花不了一刻钟,他的助理利于悉开车来到。
利于悉将近期购入的敞篷跑车停在斜坡路树下,关好门,走两步,回眸再望一眼宝贝爱车,不禁得意痴笑。
“栗子。”熨斗烫过般的直平声线,穿过风,依然平直得像个指引。
利子悉转头。因为是高架式建筑,所以蓝获站在半空中的一楼庭台围墙后。利子悉自是得仰颈,尊望这位被昵称“法学界金童”的老板大人。
“早安,获哥。”但利于悉下称蓝获老板或什么金童,蓝获和事务所那些同事一样叫他的绰号,他也就维持学生时代对蓝获的称呼。“获哥,你要的资料——”
“抱歉,栗子,让你跑这一趟。”蓝获朝向一旁的庭台楼阶移行。
利于悉踏上青石步道,正要往蓝获家的庭园接近,眼眸一瞥,注意到穿着赫斯缇亚制服的女子。
她很标致——与他的车同等标致——丰姿高雅地站在房子造型的信箱旁,使那平凡无奇的信箱变得辉煌灿烁,恍似真能住人,而她是守护家园的女神!
拾心见着呆站人行步道上的男子,微微颔首。“对不起,我是不是挡到你了?”她挪动身形,淡放一抹笑。
利于悉摇摇手。“没有、没有,路很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多说些话,蓝获走来打断他。
“栗子,资料给我。”蓝获伸出手。
利于悉把密封的公文袋交上,疑惑地问:“获哥今天真的不进事务所?”
“今天是假日。”蓝获语气平常。
利于悉认为很不平常。“你从来不放假——应该说,即使是假日,你也是在事务所放。”蓝获是工作狂,初执业的那一年,他甚至住在事务所。
“我今天想在新买的房子里放个真正的假。”蓝获递给利于悉一只帆布袋。
“栗子,你送这位拾心小姐回骆家。”眼眸稍瞅她半秒即转开,像在交代一件公事。
利于悉提着帆布袋,满脸莫名。
蓝获又说:“记住,要快,蓝君特在骆家等她早餐约会。”
“啊?”利于悉张大嘴,来不及搞清楚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蓝获转身,走过紫藤架,拐弯上阶,返回半空中的一楼。“获哥——”他朝庭台上的人影喊道:“那我今天可不可以放假啊?”
蓝获扬了扬手,没回头。“千万不要喝酒开车。”他进屋去了。
利子悉高呼。“当然!我的车才刚买而已!”开心地大笑。真是太好了!他终于可以好好放假去兜风!转过身——
“麻烦你了。”
眼睛对上赫斯缇亚淑女,利于悉再度走神。他的新车尚未载过任何女性,与其说老板给的机会,下如说上天慰劳他工作认真、努力生活,他值得一个标致女神……
“你请——”扯紧松脱的思绪,利子悉举止十足绅士,行往路树下,打开敞篷车客座边门,恭候着女士。
拾心眸光停在男人提着帆布袋的手,缓缓回首,美眸瞅望上方庭台。没人没影,都说还没正式入住,现下新得孤清,什么也瞧不出来。拾心垂眸转头,伸手摸了一下信箱屋顶,朝利于悉走去。
“谢谢你。”拾心从利于悉手中取回自己的帆布袋,上了车,绑得完美的公主头在敞篷车驶进风中那瞬间扬起,像飞瀑冲阻逆游的鱼儿,一个东西飘腾出来——
是她的发带,被风吹过路树顶端,掠过雨后翠绿的枝芽,落在男人新房的庭台围墙。蓝获在引擎声拉远之后,才走出门厅,眺望宾士的敞篷车。
尤里西斯街最具坡度的路段,离海很近,兜起风来,鸥鸟同行,忒惬意,正如此想,那敞篷车唰地闪进岔路,消失在蓝获的视野里。这颗栗子,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
蓝获敛眸,缓步迈往围墙边,长指挑开勾住女性发带的荆棘藤蔓,动作再怎么留意,还是抽了纱。看来是报废了,有哪个淑女会绑一条抽纱的发带?淡淡撇唇,蓝获收握手中缎带,旋足进屋。
客厅里,特地命令利于悉送来的资料被他随手丢放,他走到壁炉前,落坐单人沙发,沙发旁的小茶几摆有一小瓷瓶钤兰,是他清晨摘插的。现在,他将手里的缎带绑在瓷瓶上,嗅着一股芳香,眯细双眼,沈喃:“赫斯缇亚蓝……”
晚了蓝色敞篷车一步,红色敞篷车像匹野马扬蹄拱背、嘶鸣地紧急煞在未抢到的停车位边界。
“搞什么?”利于悉大叫一声,回首瞪着那差两寸就要亲上他宝贝爱车的嚣张红车。
“小于,你不知道这是私人土地吗?”戴墨镜的红车驾驶跳出车外,态度不善地走来。
利子悉回眸看看副座的拾心。“你的发带掉了?”他讶异地道,疑惑跃上眉眼——难道,她本来就没有绑发带?毕竟,她不若一般的淑女……他们一路没说话,他知道她的身分,那天在大老板家的宴会,很多人在谈论她,他也知道他们骆家有案件在老板手上,他送她一程纯当兜风,什么都没多问——搭讪——快到骆家,才由她开口指示他走后花园路径。
“入侵私人土地,抢人车位,你给我下车!”墨镜男一把揪住利于悉衣领。
利于悉头一转,闻到酒味,很淡,可不难猜想此人是个宿醉上路的违法份子!
“先生,小心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暴力,”利于悉打开车门,脚落地,站直与男人差不多挺拔的身段,用力拨掉男人扯他衣领的手。
“暴力?”男人讽笑。“像这样吗——”怱地挥拳。
“啊!”拾心惊叫,开门下车,急绕过车头。
利于悉虽是避过男人的铁拳,神色却极为难看,好似他的脸已被打歪、打得扭曲。“先生!你别太过——”
“喔?”男子切断利于悉的愤怒声音。“居然载了个美女!”拉低墨镜,挑眉,呼哨,目光往拾心瞅睇。“还是赫斯缇亚美女呢——”
拾心走近,美眸对住男子的双眼。“先生——”正开口。
“新来的!”男子的声音盖过她,摘下墨镜,大大方方打量着她,特别注视她没梳绑的妩媚波浪发型,笑咧唇,道:“这么快就送出赫斯缇亚蓝?”
拾心愣住。男子有一张令她熟悉的脸庞,但她无法联想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看似玩世不恭,穿着随便——牛仔裤、敞领黑丝衬衫——不像那些“爵”总是西装笔挺,发型更是乱得不羁的螺旋鬈发,有点过时,在他头上却时髦特立,完美地衬托出他的狂傲俊气。
或许,他是个模特儿,她曾在画里和媒体看过他……应该是这样来的熟悉感。
拾心如此告诉自己。
“你果然是无国界的大胆美女!”男子这话不知是称赞还贬损,只见他视线一扫,定在利于悉脸上。“是你吧?”语气嘲弄。“你该不会以为这儿是情侣约会圣地——维纳斯崖?”毫不掩饰的嘲弄。
利子悉皱眉,冷瞪那张表情流气的脸庞。“先生尊姓大名?”他决定送出一张“蓝络邀请函”。
“陆奇云。”男子的爽快,显出他过度自信的人格持质。“听着,维纳斯崖在那个方向——”臂膀一个挥摆,长指撇对东方旭日,做起好人来。“观赏日出,要更早些,小老弟——不过,看起来,你们应该是彻夜未归,你可别害人家拿不到赫斯缇亚证书啊……”眸光又转向拾心,坏笑地眄睐她一身制服。
“请别胡言乱语。”利于悉嗓音严厉。“拾心小姐是骆家大小姐,你现在站在她的土地上,她有权告你非法入侵。”
男子眼眸骤闪。“骆家大小姐……”真是教人惧怕的称谓啊——懒懒一笑,他缓声道:“那你可糟了,小老弟——连骆家的大小姐也敢动?”双眼细看着拾心,甚至走近她,伸手撩开她遮颈的头发。
拾心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大退一步。
“请放尊重点!”利子悉还手了,一个擒拿捉住男子。
男子也是训练有素,顺着利子悉的力道,巧妙挣脱。“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暴力,当心我告你。”双手环胸,他一脸挑衅。
利于悉气得跳脚。“我会如你愿,与你在法庭见。”
男子摊摊手,不以为意。“那就到时候说。”哈哈大笑,一派轻松。“倒是你在这个骆家大小姐颈上留吻痕,问题比较大——”
利子悉睁大眼睛。吻痕?他可没干这种事!难道……他看向拾心。
拾心也是听了男子言词,陷入无声之中,美颜窘红,柔荑下意识往脖子摸探。
单纯的骆家大小姐!男子抑低笑声,沉沉地说:“看样子,你真的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
“我只负责送骆小姐回家!”利于悉强调。“哪有什么不该干的事?你这般说法是污蔑骆小姐的名誉。”
“名誉?”男子像是听到希奇古怪事,挑了一下眉。“好吧、好吧,”举双手投降,服了利于悉的讲法。“女性的名誉确实很重要,你说的对,你是个绅士——”先赞美,而后道:“不过,你要不要告诉我,你从哪里负责送骆大小姐回来?又为什么送骆大小姐回来得走后门?”
仿佛被重炮轰击,利子悉脑袋空白了,语塞半晌,才在男子眯闪锐光的眼神下,招供似的回答。“我听我老板蓝获的吩咐行事——”
“蓝获?”男子眉一挑。“蓝获是你的老板?”
利于悉顿住。从男子语气听来,显然认识获哥。
“你从蓝获那儿送骆小姐回来?”男子问。
“没错。”利于悉直觉反应。“我送资料到获哥的新屋,遇上拾心小姐,获哥要我载她回骆家。”报告得一清二楚。
“新屋啊……”男子唇角斜扬,兴味浓厚地抚着下巴。“原来如此。”
利子悉看着男子的表情:心生不祥——似乎,他做了什么出卖获哥的事……
“你做得很好。”男子拍拍利子悉肩头。“谢谢你送——”看一眼拾心,他哼笑吐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新鲜的字眼——
“我亲爱的表妹,回到骆家。”
表妹?利于悉大惊,迅速回想——
男子说他叫陆奇云,是了,这个名字和那位常出现在事务所的法学生陆彤云相近,陆彤云是骆以文女士的女儿,所以这位陆奇云——
“你是骆以文女士的儿子!”
陆奇云戴上墨镜。
拾心听着男人们的对话,眉心微锁。
“原来你还认识另一位骆家老——大小姐!”陆奇云怪笑,存心消遣自己的母亲。“那位骆家老——我是说大、小、姐,应该比这位赫斯缇亚骆大小姐难搞吧?”
利于悉一脸干窘。哪有儿子这样说母亲的?老——大?绝对是这样,这位陆少爷暗讥自己的母亲像黑帮老大一样难搞——骆家问题恐怕比他们知道的还复杂……
“没你的事了。”陆奇云隔开利子悉,伸手拉过被他挡住的拾心。“拾心表妹是吧,跟表哥从正门进屋嗯?”
拾心愣瞅着嘴角上扬的男性脸庞。两片黑烁烁镜片遮覆了他的眼部表情,但她感觉得出那也是带笑意的——冷冷的讽刺笑意。
“别担心,表哥会罩你。”将她拉往红色敞篷车边,他打开门,推她入座,帮她扣妥背带似的安全带。
“陆奇云先生!”利于悉看他坐进驾驶座,回神冲了过来。“你宿醉末解.还要开车?”大手扳住车门,不让他关。
陆奇云嗤笑。“你怎么知道我宿醉未解?”
“你身上有酒味。”利子悉立即回道。
“我只是被一条美人鱼流泪溅染,外加甩巴掌……”朗声大笑,听起来就像不正常的醉话,他仍未罢止,指指蓝色敞篷车前方的冠状凭栏。“那下方是波涛汹涌的海神湾,我不是没把你撞下去当海神女婿吗?”
利子悉眉心深皱。
陆奇云挥撇利子悉的手。“不过是从后门开到前门,你以为会出什么意外?悬崖在后门,我们要走最——安全的正门!”关上车门,发动引擎。车子呼啸地倒退,甩尾掉转车头,开走了。
“彻夜未归,不敢走正门?”
一个问题,刺穿了她的想法。
拾心转头,美眸对住初次见面的表哥。
陆奇云回瞥她,咧咧嘴。“谁跟你说那个秘密后门?”
“我自己发现的。”拾心有点明了就算不说,陆奇云也能把她看透,因此毫无犹豫地告诉他。“我坐在凭栏外的岩台画海湾——”
“坐在凭栏外作画?爬出去的?”陆奇云哼哼低笑。“有规矩的淑女不该那样,也不该偷偷走后门——这么做,有几次了?”
拾心垂眸,柔荑摸着衣领。“真的有吗?”声音很轻。
陆奇云侧过脸庞,墨镜映出女人纤指描触脖子线条的景象。“蝴蝶领看起来端庄拘谨。”他说了句,转道:“与其担心会被抓到,不如住宿,赫斯缇亚坚信他们的女孩都是有教养的淑女,没有像监控牢狱那样管理宿舍……当然这也是因为——你们穿这种制服的,真的很有教养。”
住宿吗……拾心美颜转向陆奇云。
“我记得以前有个人跟你一样——”陆奇云自顾自偏移话题。“他也爬到凭栏外,骆家的人以为他要自杀,所以封了那座后门小花园。”像是随口说说,有没有人死,不重要。“总之,这幢房子大概太有牢笼氛围,教人住在里头不自由,老想往外爬,对吧?”
拾心别回脸庞,望着挡风玻璃,静默深思。
陆奇云笑笑,重踩油门,彻底发挥超级跑车性能。
车速飘得狂然猛烈,风窜耳际,干扰掉脑海里还没来得及理好的想法,拾心像是遭人重推强压,背部整个贴上椅座,险些叫出声来。
“奇云少爷!是奇云少爷!”
拾心没叫出声,有人代替她尖声高喊。
“小心!小心!减速——”
飞递的人影树影来不及看清,正前方已是骆家大宅。千分之一秒,就在拾心以为车子会撞上门厅而紧闭双眼时,唰地一声,她再度被凶悍地拉攘,身子强烈往前往后,震颤着。
撞击声,落水声,呼喊声,乱糟糟的脚步声趋近。
拾心睁开眼睛,红亮车头擦贴白石基座,一管细水柱歪喷挡风玻璃,透过水帘,拾心看到门前车道上的黑色轿车。
“这是在做什么?”急促的高跟鞋音杂混怒问。
拾心挪转脸庞。骆以文站在车边,双眼刺刺冒火,素手狠拉车门,仿佛,那门与她有仇。
“拜托——”驾驶座上的陆奇云高举双手。“从来只有人帮你开车门,你别吓我了,弄伤漂亮玉手,我承担不起——”
“你喝酒?”骆以文停下开车门的动作。
“奇云少爷!您有没有受伤?”一千仆佣围拢过来。
陆奇云直起身——
他没扣安全带,存心不要命开快车!骆以文脸色铁青,旋开身。“不用理他,死不了。”声调冷漠,她对着仆佣们命令道:“都下去,聚在这里成何体统——”
“这怎么对?”陆奇云跳出车外,双脚落定在与车身夹了个四十五度角的喷水池边墙。“你们不关心关心骆家当家主人,光对我嘘寒问暖,我也没办法帮你们加薪嘛。”
园丁、花匠、司机、女仆和男佣面面相觑,像是不认得主人是谁。
“拾心表妹,”陆奇云长腿一跨,踩上车头,站在引擎盖上,弯身拉拾心。他的举动来得突猛,拾心才解掉安全带,便被他往上提抱,几乎是反射的,她好像踩了什么又踩了什么,定过神来,已和这位相认不多时的表哥一起将超级跑车引擎盖踏得满足鞋印。“把这些家伙都开除掉。”表哥威严地挥臂扫指下方人影。
拾心愣住。“开除?”
“没错,开除。”表哥一口理所当然。“你不会不知道你拥有这项权利吧?这些人领你骆家支付的薪水,竟然不认得主人,该开除——”
“陆奇云!”原要走开的骆以文踅回,以从未有过的吆暍声调斥道:“骆家的事不用你管!”厉光凛凛的眼神射向引擎盖上那两道人影。“下来!”
拾心一震,就要往下跳。
“别急,”陆奇云拉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也别怕。在这个家,你最大,不用听令于任何人,你甚至可以叫这位前代骆大小姐滚——”
拾心赫然转头,陆奇云瞬间拉远靠近表妹耳畔的脸庞,否则亲上表妹,就不好了,即便是不小心。
“我说过会罩你。”陆奇云跳离引擎盖,朝拾心伸长手,让她像个公王被骑士接下马。
双脚踏实地踩着铺岩车道,拾心说:“谢谢。”
陆奇云也说:“不用跟表哥客气。我撞坏喷水池雕像,你别跟我讨赔偿就好。”下巴努了努那尊肥腿在岸边基座站得稳妥、身体在水池中躺得凄惨的小天使。
好可怜,有翅膀也飞不起来……拾心看了看周边的每个人,她没见过阵容这么乱的骆家,好像大家都被搞慌了,搞出人性了,突然很想笑,但她没笑,唇角略略扬抿。
“什么德行?”流冰般的声线,冻得死人也回魂。
陆奇云轻浮地摊手。“母亲觉得我该是什么德行?爵色杂志称赞我年轻有为,你没看吗?”
骆以文唇线抿直,很不悦。
拾心知道骆以文是在说她的德行,她僵硬地垂眸颔首,道声——
“早安,姑妈。”
骆以文寒着脸,目光瞅瞪拾心身上的制服和凌乱的发,没回应她的问候,扭头走开了。
仆佣们见骆以文离去,各自回工作岗位,除了负责庭园的那几位——留下来收拾表少爷制造的灾难残局。
陆奇云撇嘴。“说走就走,没一声问候,这个家哪有什么了不起规矩……”轻蔑一笑,回睇拾心,他道:“进屋吧,这可是我第一次走正门,不知道有没有丰盛早餐——”
拾心神情闪顿,想起子什么,快步定往屋宇大门。
与她有约的蓝君特还没来。
起居间维持着她昨天出门时的整洁,窗明几净,阳光从落地门潜入,漆了满室艳辉。钤兰像金鱼一样泡在玻璃缸里,那个夜晚之后,茜霓每日于她房中摆放这小花儿。茜霓没用什么适合不适合的花器,她有时候摆一大盆,花儿成了小船飘海,有时候插在类似鼻烟壶的迷你瓶于,花儿像盖子,记得昨天是用盘子,看起来莫名可口。
茜霓还告诉她,钤兰的原意是“你将找到快乐”。
不知道这个家的第一株钤兰是谁种下的?那人找到快乐了没?是不是尚未找到,所以不断地种,种了三楼那座露台全是铃兰,藉此强化自己将找到快乐的安慰。
视线凝瞅窗台上的钤兰鱼缸,拾心走过去,落坐窗塌,白皙玉指描着晶透的玻璃,像在逗鱼,偶尔咚咚咚轻点出声。垂出鱼缸边缘的小花儿细微摇震——快乐的小钤铛!拾心笑了,怱又收住这抹笑,她想起蓝获也种钤兰。他要开始找快乐吗?
找什么样的快乐?
柔荑从花影中移开,摸上脖子,玻璃缸、玻璃窗照出一个像,很模糊,她却看得清楚——昨晚的情景将她占据,那是他单纯要找的快乐吗?肉体的快乐最容易找,不用种出一座铃兰露台……
拾心摇着头,把扯松的领结赶紧再系好。
“小姐!”这个叫声使她心跳加速起来。“小姐——”
拾心站起身,转头,一手揪紧喉间衣领。“茜霓,麻烦你帮我准备,蓝君特先生要来找载吃早餐。”双脚一挪,朝通往卧室的双折门走。
“小姐!”茜霓唤住她。“但是姑夫人要您马上到书房。”
拾心回头,秀眉微颦。
茜霓也皱皱额心。“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小姐彻夜未归要开骂……小姐,您昨天到底——”嗓音戛止,她听见脚步声传来,机伶地闭紧唇。
拾心则是看见了——骆以文矜傲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拾心——”骆以文的嗓音出奇平和,走进拾心房里的步调不愠不火,看来她的心情比刚刚仆人门庭园时好了一些。“姑妈有话对你说,我们进卧室谈。”看一眼茜霓,另外吩咐道:“去泡壶茶,准备些点心——”
茜霓安静的站在一旁等骆以文交代完毕,急急退出房外,在门口稍停,眼神忧心睇向拾心——
拾心静静的站在骆以文面前,一语不发,此时,“怎么了?”一个声音响于她背后。
茜霓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回过头,男人像神祗,尊高俊雅,立在她眼前,天窗纳进早晨最晃朗的光,茜霓眨眯双眼,有点失礼,道:“对不起。”她其实搞不清楚这廊厅的亮泽是旭辉,还是男人身上在发光?她完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大概真是从天而降,才如此耀眼!
不敢多看,茜霓低头,匆忙离开,没预料男人走进拾心房间,将在她送茶点来时,再惊吓她一次。
心,以一种恐惧的节律,回荡、撞击她胸腔。
拾心盯着姑妈骆以文的高跟鞋锥跟踩出长毛地毯上一个凹、又一个凹,再一个凹,直到那些萎倒的毛织纤维难恢复,拾心才走过去,瞧着没被踩出洞的地毯,松了口气。
“怎么叹起气?”骆以文停在床尾凳前,回瞅拾心,“有什么不开心?”
拾心摇了一下头。骆以文微笑,往床尾凳坐下,眼睛看着同样摆在床尾的画架。架上的画刚完成构图,是钤兰。骆以文说:“看样子,你很喜欢那座露台,果然是以立的女儿……”
拾心愣扬美眸。姑妈的嗓音渐低,她没听得明白,想开口问,又开不了口。
姑妈说:“拾心,你跟你父亲一样,但我不希望你像你父亲那样做出毁损骆家声誉的事,时至今日,还有人讨论着他带着家产和妓女私奔——”
“我母亲不是妓女!”不反驳还好,这一反驳,姑妈视线从她的画板离开,对向她。姑妈眼神中的淡漠与高高在上轻而易见,而她自己则是坠落无底的愚蠢深渊。
“当然。”骆以文道:“任何职业都该被尊重,就算是个妓女。”
拾心不再吭声,垂下美颜。
“上次,蓝家的宴会后,很多人对我提起,你像你父亲……”骆以文伸手摸过画架,以平静的嗓音继续道:“我一样担心,你懂吗?拾心——”言下之意,她像母亲,才是令人最该担心的!
拾心很难过。姑妈那听似语重心长的话,每字每句都在伤害她。
“在我的观念里,孩子其实都是像母亲的。”眼睛看着拾心,像在看一个与骆家无关的人,骆以文嗓音慢慢转冷。“昨晚,你为什么没回来,我不追究。你毕竟是你母亲——”
“母亲,”没有敲门,没有任何示意,陆奇云推开单边双折门,大刺刺地走进还不算熟的表妹的卧室,朗声说:“我这次回来,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你不要让我找,我可是到现在还会在这幢屋子迷路。”站在母亲面前,他目光直落母亲头顶。
骆以文眯着眼,沉住气。“我正在和拾心谈——”
“我的事很重要,”没有轻佻表情,陆奇云打断母亲,强调道:“一生的重要。”
骆以文抬眸。她确实许久——久到难以回忆——未见过儿子脸上出现一丝认真。“什么事?”暂将拾心摆一旁,她耐心面对这个近年来老是教她失望的儿子。
陆奇云笑了,那笑容有点傻,却也得意又帅气,会让一个母亲忍不住骄傲地说“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是我儿子”!
“什么事这么开心?”骆以文歪着头,美颜出现少有的柔色。
陆奇云说:“我要结婚了,三天后。”
没三秒,他母亲变了脸。“不要开玩笑。”嗓音不通人情地冷了。
“很认真,媒体会报——”
“陆奇云!”骆以文手一抬,要儿子闭嘴。
陆奇云偏要说个清楚。“我不希望你是看了杂志报导才晓得,虽然我知道你不看乱七八糟刊物——”
“你也知道乱七八糟?”骆以文站起身,不愿再听。
“乱七八糟是你认为,我的终身大事绝非乱七八糟——”
“对象?”骆以文深呼吸,重新落坐,施舍最后的耐心,准备戳破感情没定性的儿子的空口号。“你结婚的对象是哪家女孩?”
“海的女儿,她是舞蹈家。”陆奇云一脸慎重其事。
骆以文呼吸凝结了。“陆奇云,你现在是在羞辱谁?”
“母亲为何这样说?”陆奇云撇唇反问。
“海的女儿?舞蹈家?你有脸说得出口?”骆以文冷冷地瞪着儿子。“我不会同意——”
“我没有要你同意。”陆奇云哼笑。“三天后,我会举行婚宴,父亲一定会到——”
“陆奇云!你胆敢娶一个妓女——”
“妓女没有得罪你,母亲。”陆奇云说完,旋身往双折门走去。
“站住!陆奇云!”骆以文命令道。
陆奇云真停了脚,回首。“拾心,”却是对表妹说:“表哥要结婚了,你一定要像昨晚表哥为你办的洗尘宴那样,全程出席,不得早退。”斜挑嘴角一笑,他退出门外。
拾心有些呆住了,本能地朝留下的人影望去。
骆以文整个火气烧上来。“在无国界,你要怎么当你母亲的女儿都行,海的女儿的女儿?舞蹈家的女儿?好得很……”许是太气,她有些语无伦次。“这里叫做苹果花屿,有规有矩有法律,就算是自己的表哥办宴会,你也得记着身分,记着回家的时间!”
拾心睁着清丽的美眸,忽然说:“对不起,姑妈,我太晚回来,造成大家的困扰,如果姑妈同意,我希望可以搬进学校宿舍——”
“宿舍?”骆以文表情一闪,吞下许多未讲的话——海的女儿、舞蹈家,可以先抛开。赫斯缇亚宿舍,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请来教授拾心礼仪的凌老师,由于一些私事,无法继续指导拾心,凌老师请辞时,曾建议让拾心住宿。
“赫斯缇亚的宿舍有专人指导生活上的各项应对进退,偶尔会举行宴会,让学生学习社交,你若想入住,我不反对。”骆以文平抑嗓音。
“谢谢姑妈。”拾心知道何时该用学来的礼仪。“骆家就请姑妈多费心——”
“关于骆家,我委托的律师,正想和你谈谈。”骆以文不绕圈子了,站起身来,指着双折门。“我请他到你起居间稍坐,别让人久等了。”
拾心微怔,一动不动,心狂跳起来,身体涌流热潮,突感一阵哆嗦,眼睛潮湿地望着姑妈手指的象牙白双折门。
谁,在那头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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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疫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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