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公爵。
一屋子的人里,他看起来最有那个样子——高傲、骄矜,疏离感,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寡情贵族。
拾心不喜欢那位蓝家哥哥的眼神,他的表情很可怕,或者,他根本没表情,板着一张脸,像被熨斗烫过,死死硬硬的。柔软悦耳的香颂,在他听来可能是挽歌。
为什么不笑一个?今天是生日派对,水晶宫般的宴会厅特别布置过,玫瑰花篮从弧形梯上蜿蜒地排列下来,每朵花都是精挑细选,喜气十足十。蓝家长辈的大寿,连花也像一张张灿烂笑颜,单单那位蓝家哥哥,他一个晚辈摆出送葬的脸色,不太好呢……
“凌老师说这种场合,要保持嘴角上扬,若是笑开唇来,只能露出……”低掩视线,拾心小小声地自言自语。“嗯——是几颗呢?”她盯着点心台上堆成金字塔的太妃糖。“几颗才完美啊?”这个金字塔……
取了塔尖的糖,拾心剥开糖果纸,吃下糖。嗯——今天的寿星很喜欢这种糖,不知道蓝家哥哥喜不喜欢?她稍早被领着去向寿星祝贺时,那长辈和蔼地笑着给她一颗这种糖。蓝家哥哥没得到糖,脸色才不好看?
甜蜜滋味满口化开,拾心胡乱思忖,偷偷吐舌,忽感自己把蓝家哥哥想得幼稚,有点过分。她吃完一颗,又剥一颗。
比起爱吃糖、像个不成熟孩子的自己,那位蓝家哥哥是个大男人呢,会吸引经过他身边的女性回眸的那种大男人,即使他吝于给人一个笑容。
勾勾菱唇,拾心吞下口中细致的香甜,微抬脸庞,倏又压低,局促地探手取糖。金字塔塌了,她心头怦怦急跳起来。
足音,一阵阵,正朝她这边来。是蓝家哥哥!适才,她扬睫的瞬间,像一个信号,令他迈开长腿,走下楼梯平台。乐声彷佛停了,下一秒,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她。
拾心不动,走来她身边的蓝家哥哥也不动。几分钟过去,拾心才觉得她挡到人家取食。
“对不起。”她发出嗓音,要退开,却教男人压迫似地锁住,不知道该从哪边挪脚。
她的左方有甲胄,蓝家哥哥也如甲胄堵着她的右方,让她陷在餐台点心区这一角,好像她成了点心,是盘上那些糖之一,等着被选取。
“那个……”
“我是蓝获。”低低的声调乘着香颂旋律掠过。
拾心仰转脸蛋,对上杵在她身旁的蓝家哥哥。蓝家哥哥没有表情,双唇似乎没掀启过,脸庞酷得像冰雕的面具。
“你要取餐吗?”拾心不确定那嗓音是否是他发出,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不要不紧地道:“这些点心很美味……”
蓝获对餐台上的餐点没兴趣,沈定双眸,睇着拾心。拾心的声调在他一寸不移的注视中,转弱。
他们的目光对碰,距离好近,拾心下意识低垂眼帘。“对不起。”又说了一次。
他没吭声,没好心让出一条路,身躯如墙,将她围住。那些跳舞的人们都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或许,他们看起来也像一对跳舞的人?他凝视着她,她抬起下巴,不太敢与他相望,但也没流露怯逃眼神。礼仪老师说那样很无礼,不管如何,双眼要坚定,才不会让人觉得心思不正、不得体、贼溜溜。
蓝获的眸光很坚定,可却使人心颤,难以定神,尤其他们此刻近得可以感觉彼此的呼吸。
拾心忍不住,还是眨了眼,低下头,静默看着手心的糖。她想问这位蓝家哥哥要不要吃,尚未出声,他先说:“头抬起来。”
拾心微愣,昂首。他则将脸撇开,视线落在被她弄坏的金字塔上。
“对不起。”她再度出声。
他回瞅她仰起的脸庞。
这时,拾心莫名一急,说:“我想吃这个糖,不可以吃吗?”浅浅地皱了眉,她不该这么说话。
果然,他回答:“你已经吃了——”声音比刚刚清晰、好听,但没温度。“十三颗。”就像他没表情的脸一样,缺乏人味。
拾心的视线往他脸上流转,定在他说话的嘴,芙颊一热,将捏在手中的糖放回餐台,旋足,擦过他身侧,跑掉了。
蓝获看着女孩匆匆离开的纤影,神情略顿半秒,转回头,沈眄餐台上的糖,他探出修长的指,拣起掉在银盘外的那一颗。金色糖果纸上余着一丝温煦,他剥开,里头有点化了,含进嘴里,迅速软热,特别甜——这颗变形的糖,黏牙并黏心。
无声咂舌,蓝获双眼眺向舞池,灵活的手指将糖果纸折成一朵小花。半晌,他自西装口袋拿出比小花更折光晶耀的物品,像揉米粒一样,在指尖捻玩着,长腿一面迈步,朝舞池走去。
慌窘上心,拾心没头没脑地跑进舞池,碰撞几对跳舞的男女。这些人都是苹果花屿有身分地位的名流,他们停下,齐视闯入舞池、形单影只的女孩。
摇摇头、皱皱眉,大人物们怏怏不乐地看着女孩,似在谴责她的行为不得体。
拾心不知道自己该鞠躬道歉,或是赶快离开,凌老师没教她如何化解舞池里的尴尬。凌老师只说蓝家宴会是最好的练习场合,蓝家人很和善,不会让宾客拘束无措,但这会儿,她在蓝家,是真的进退无路。
拾心垂下头颅,比一个囚犯更像囚犯,被锁在光鲜亮丽的人牢里。她绝望。她出糗了,是出糗了,她扮演不来这种名门淑女角色。
“别收着漂亮的下巴。”一个力量猝地箍住她的腰,似要将她抬起。
拾心循声一转,面露茫然。穿白西装的陌生男子冲着她微笑,拉着她,跳起舞,她听见他说:“我的小舞伴还不太熟悉狐步,各位见谅。”
拾心被动地跟着男人的舞步,逃离大人物们的包围与注视。男人像个老师,熟练、优雅地带领她旋舞。她一步也没出差错,天生舞者,每个完美动作都和着〈Lavieenrose〉。
女歌者慵懒悠唱,好似EdithPiaf原音重现,乐队托缠那歌声,音律柔飞,柔飞成云雀,环啊环地,绕上白云青天。跳舞的人们光闪闪,身上、脸上,一派迷离梦幻。
“很好。”跳了几段,男人笑语。
拾心扬起长长的睫毛,湿亮美眸映着男人的脸。他正凝视她,嘴角噙笑,俊逸脸容多了抹破坏斯文的兴味。
“你也是公爵吗?”梦呓般的嗓音,不像她发出的。
他们说,那些出身苹果花屿有历史、有名望家族体系的人,都会被赋予“爵”称。这些“爵”潇洒不羁,举手投足魅力满满,风度翩翩——
“你跳得非常好。”
转圈、滑步,拾心的眼底荡漾玫瑰花影,男人是其中焦点。
“你也是公——”
“你叫拾心,是吗?”男人表情耀眼,打断了她。
拾心恍惚三秒,听见自己的名字,谱上蓝调般的男人嗓音,倦倦地、懒柔地回响着。
“拾心——很迷人的名字。”男人说话时,唇角始终上扬,目光也未自她脸庞偏移。
拾心盯着他——他心情很好,写在脸上,宛若他就是寿星,但她知道,他不是,她想问清他的身分,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把她的名字发得那么好听。
“拾心,十颗心,你可以拥有十个男人——”
她讶然,美颜跃上不可思议且迷惑的表情。
“你绝对有这个资格,教所有男人拜倒在你裙下。”男人说辞大胆,弯移肘臂,吻吻她被他掌握的右手。“我被你迷住了,拾心。”
拾心僵住,美眸睁得圆圆大大。
“脚步别停,会被撞上。”男人继续引领她跳舞。
拾心被他带着,闪离旋近的人影。
他们舞着玫瑰人生,直到一曲终了,彼此交握的手依然没放开。他将她的手紧紧抓住,笑而不语地凝视她,眼神很深、很柔。玫瑰人生余韵在她耳里、脑里传绘一幅图,图里,他们已经不像是在跳舞。
他看着她眼睛,俯低俊颜,对她喁喁私语。“我是蓝君特。”
他的名字,热热地,烘暖她耳畔。
拾心脸庞微微一偏,感觉碰着男人说话的唇,她不敢再多动半寸,屏着呼吸,静静地听他说——
“你有玫瑰色耳朵,真可爱。”
拾心忍不住轻颤。“你是谁?”嗓音也在颤抖。
他说他是蓝君特。她知道。他是穿白西装的另一个蓝家哥哥,他笑脸对她,正是凌老师讲的,和善的蓝家人。
“蓝君特。”她呢喃他的名字。
“记住我,拾心——我是蓝君特,不是什么变态公爵。”准备再次吻她的手,这回,他要吻在她掌心。
“不要戏弄宾客。”一个无礼的声音冒犯了他。
蓝君特转过头,斜挑唇角,瞅睨信步而来的蓝获。“阿获,你不常出席这种场合,舞步都给忘了,刚刚差点撞上我们,这样对我们、对你的舞伴,是非常失礼的。”指指蓝获后方五公尺处,静候第二支舞的美女。“女士在等着你。”
“现在是交换舞伴的时间。”蓝获说着,将手伸向拾心。
拾心呆住,回眸循望蓝君特,像求助。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一下,蓝获抓住拾心的手。“可以吗?”与其说邀舞,这比较接近挟持。
乐队新曲未奏,蓝获大掌往拾心腰后覆,推得她离他胸膛好近。她抬头看他,他马上移动,跳起舞。
他们的舞姿太奇怪,不标准。乐队也迟迟没声响。
“好像没有人在跳舞……”拾心讷讷地说,舞池里只有他们两个在动,其它皆静。
没有流影,光幕密裹着他们。肢体好难伸展,拾心整个人被蓝获给限制着,他带她转向窗边、绕过廊柱,偏离舞池,才越来越像在跳舞。跳一曲月光下无乐之迷舞,脸庞在暧昧中忽隐忽现,突然,他停住脚步,像要把她推开,却是拉得更近。
她的脸颊贴上他胸膛。“我没有学过这种舞步——”
“蓝君特是说谎高手。”
无人的露台,他们声调格外清晰。她听见了他,他也听见了她。他的心跳沉沉稳稳,感觉有热度,透在她颊上。她脸红了。他托起她的下巴,俊颜一寸一寸低悬,很近地看着她。
“拾心——”这个冷脸蓝家哥哥唤她的名,让她难以自抑地浑身晃颤。
户外凉意丝丝,虽说苹果花屿比她过去待的地方温煦,甚至称得上炎热,海风一吹,还是使她裸露在小礼服外的雪白肌肤泛起细微疙瘩。
蓝获摩了摩她的肩头。“冷吗?”
拾心摇首。
“你在发抖。”他说,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谢谢。”这是礼仪训练的成果反射,她低下头来,轻声道:“但,为什么?”
蓝获摸摸她冰凉的脸颊。“风很大。”
拾心昂抬脸庞。是啊,风很大,把他的头发吹乱,隐然变了个人,线条都柔了。不知打哪来的灯光擦过他颊侧,一绺发丝发亮地垂摆在他颧骨上,她伸出手,帮他把乱发拨理了一下。
“不要旁分,比较帅。”纤指擦碰着他的额头。
他握住她,轻轻地摩她的指节,她这才意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她将他的绅士发型彻底弄乱了!海风也没她过分,她弄得他看起来像个放荡不羁的海盗!他明明是寡情公爵形象……
蓝获俊颜凛然,不说一句话。
“对不起。”拾心抽抽被他掌握的手,双颊蒙镀月色仍显出绯泽。
蓝获不放开她,瞳眸闪映两簇金辉光点。拾心禁不住他直勾勾的视线,想把脸转开,他便又俯低一寸,眼睛追着她。
“拾心——”
“嗯?”这时,她急着应声。他到底要做什么?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不该独处,尤其在这座可听见海声的无人露台,花香散逸,气氛诡异……她其实有点怕,在她弄乱他的头发之后。
“拾心,要吃糖吗?”他没有笑容的脸突然冒出声音来。
拾心逃不开他审视的目光,急言:“我知道我刚刚吃太多了——”
“你很喜欢。”他打断她,真不知道是要看她出糗,还是怎样?
拾心颦蹙眉头,说不出话来。
蓝获缓移目光,停睇她微启的红唇,重复问:“要吃糖吗?”
拾心一摇头,蓝获脸庞立刻压下来,封住她的唇。
他口腔里的甜味奔入她喉咙,她一阵强烈震荡,全身僵硬忽又软塌。
要吃糖吗?甜味太浓,不只是糖。这是她的初吻,来得冷不防而掠夺。她难以反应,却已吞下湿濡的深沉甘甜。也许,有一丝苦味蔓延,她惊愕得不敢辨识口中滋味——是热的,如火烧窜,是甜的,如糖化开?她有知觉也无知觉,好像昏眩了过去,醒觉时,男人虚搂着她,手臂轻轻环在她腰上,她慌然转身,紧闭盈满水光的双眼,逃出他的怀抱。
“你吓坏她了。”清冷无波的声调在女孩离开后响起。
蓝获双眼准确地找出声源。
就在大理石凭栏前,月光未及,壁灯被丝兰遮掩的阴影中,同样穿着笔挺西装礼服的蓝卓特,掏出微闪银光的打火机,啪嚓地按出一条火焰。“操之过急,只会得到反效果。”火光逼近他脸边,悬跳在他嘴上的烟头前。
“别在大屋里抽烟。”蓝获说。
“这里是露台,何况屋里不全然禁烟——”
“那就到雪茄室去抽。”蓝获提醒道。
“我这种等级的货色,进去那儿,恐怕被嫌污染。”蓝卓特仍是点烟,抽了起来。
白烟随海风晕散,一丝烟草呛味不留。蓝获转向亮如白昼的落地大门,迈步前行。
“骆家女孩是老头选给君特的对象。”蓝卓特吐烟出声,眼睛看着那抹僵顿的背影。
蓝获停了两秒,不明显的两秒,但他们干律师的,对时间敏感。这两秒,是戳刺他心头的针。
“将来,她会是你的婶母。”蓝卓特熄掉烟头,拿起放在凭栏上的平底矮杯,啜饮着酒液。
蓝获踅回凭栏边,取起蓝卓特放置的烟匣和打火机。“婶母?”点了根劣等烟,他抽一口,说:“你要加入战局是吗?”
“如果顺利,这场寿宴后,接着会是订婚派对。”蓝卓特喝着酒。“你会像今晚这样乖乖出席吧——”
蓝获指掌一捏握,摧折不合口味的烟。“当然。订婚派对比老人寿宴有趣,没理由缺席。”
“确实。”蓝卓特停顿语气,喝光杯里的威士忌,往下道:“把伦理道德摆一边的派对,是令人期待的。”
“你喝醉了。”蓝获丢掉手中的断烟,移步往屋内。
蓝卓特沈眸,把玩着空酒杯。是啊,好像有点醉,只有醉时,他才会在法庭之外多话。他可不是什么正义之士。
视线瞄望屋里舞动的双双对对人影,他想,他也找个舞伴跳支舞吧!
舞会持续到了午夜前一刻,尚未有结束的迹象,寿星在家族成员的簇拥下切蛋糕,宾客欢声雷动,露台外烟火升空。
拾心找不到送她来的司机,陪同的凌老师也不见人影。她独自行过庭园,回到蓝家大屋里,一位侍者递给她切好的蛋糕,她颔首说谢谢,吃了一口蛋糕,抬眸瞧见熟悉的背影出现在楼上走廊。
“凌——”压住差点出口的呼喊,她再吃一小口蛋糕,端着点心碟,放回来往的侍者托盘中,小心礼貌地通过人群,登上玫瑰花环绕的宽阔弧形梯。
二楼回廊是观览舞池、找寻目标的好地方,不过,苹果花屿有身分地位的“雅爵”们,不会如此流露猎心,何况现在过了跳舞时间,他们进包厢式房间,品酒抽雪茄,聊聊时事。角厅传来钢琴声,女士们在那儿展现才艺,做社交。
拾心也被要求练了几首曲子——浮不上台面的小曲子。凌老师应该不会要她今晚演示成果,她却看见凌老师的背影停在厅门,像在等着她。
拾心走过去,轻声喊道:“老师——”
闻声回首,蓝凯特对“老师”这个称谓很敏感,加上这屋子里确实有好几个她的学生,包含她的堂弟、侄子都是,他们叫她“老师”多过叫她“姊姊”、“姑姑”。
“你是——”蓝凯特眯细双眼,审瞅拾心。
发觉自己认错人,拾心惊顿了半秒,说:“抱歉,打扰了您——”
“妈,”一个嗓音同时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和外公密谈的是你,直接推开书房的门,才发现搞错了。”高大的男子拐出廊弯,走过来,嘴里说个不停。“实在很糗。那位女士衣着发型跟你很像,我一进门就叫妈,外公骂我冒失。”
“开口前,看清场合。”蓝凯特对着走近的独子汤舍说。
汤舍停定脚步,注意到母亲斜前方还有个人影,他撇眸,递过目光。
“你好。”拾心适时问候。
汤舍回以礼貌的笑容。他知道这名穿着雪白礼服,羽毛装饰,像新娘一样的女子。今晚,很多人在讨论她的来历,说是无国界飞来的纯洁天使淑女,大家听了都在笑,他没有,他同情那些人,他们笑得让正义使者一一列入黑名单。
“你是骆家的拾心?”蓝凯特记起这位特别的娇客。
“妈认识她?”汤舍低声问。
“蓝家的媳妇人选。”蓝凯特看儿子一眼。“要成为汤家的,我也不反对——”
“你要让爸娶小老婆?”汤舍回了母亲一句。
蓝凯特狠瞪儿子。
汤舍哈哈笑道:“我想爸没那个胆。”
“你最好也没有。”蓝凯特警告儿子的不正经,脸庞转向拾心。“拾心,你要找的老师应该就在书房。”亲切地给她指了方向,推儿子上阵。“我让我的儿子带你过去。”
“妈!”汤舍不愿当带路的绅士,另有正事要找母亲谈。“我要你见见千瑰——”
“那女孩,我在电视上见过。”蓝凯特一口驳回儿子的要求。“现在,你只负责带拾心去书房。”
“妈,拜托你讲点道理!”汤舍抗议。
“你有什么意见?”蓝凯特不悦地挑眉。“你妈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话做。”
“这太——”汤舍挣扎。
“姑妈,”一个声音解救了他。“我带她过去。”
是他亲爱的表哥!这会儿,绝对是——
亲爱的!汤舍感激至极地走向出现于廊弯的蓝获,抓握他的右手。
“万事拜托。”汤舍说。
“可以了。”蓝获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双手。
汤舍松开双手,高举起来。“我这是感谢,真心的。”
“随你。”蓝获推开表弟阻挡的身躯,走离廊弯,来到角厅前,伸手就牵住拾心。
拾心抬眸,皱一下两道细巧的眉。
“由我来带领拾心,”蓝获声调沈缓地说,眼神也一样,慢慢地从拾心脸上流转,看往蓝凯特。“姑妈。”
蓝凯特眼尾飞翘,微昂下巴,瞅着侄子。“阿获,你知道这位骆小姐是蓝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蓝获握紧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长廊底端的楼厅。
“看样子这位骆小姐成为蓝家媳妇的机率远远大过成为汤家的……”汤舍摇着头,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妈——”
蓝凯特回眸瞪着儿子。“没出息。”轻斥了句,她裙摆一提,转身走开。
“妈——”汤舍追着母亲,苦声苦气。“你见见千瑰,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我的时间很贵。”
“我付你钱,拜托嘛,妈——”
蓝凯特不再回应儿子,走下宽弧楼梯,隐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还在缤纷地跳着。
蓝获说:“我的交际舞也是跟凌老师学的。”
进入看不见楼下舞池的无人廊厅,拾心反抗地挣脱蓝获的掌握,她停定双脚,不再前行。
“我跟凌老师学的是礼仪课程。”她回应他。
蓝获侧过脸庞,盯着她。她双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维持着她没再与他前行的那一步,沈声问:“我冒犯你了?”
拾心不说话,咬咬唇。他很无礼!居然还提凌老师!凌老师绝对不会教人做出强吻这种事!
转开脸庞,拾心要远离这个无礼的男人,就算在无国界那没规没矩的混乱区域,她也没遇过这样的男人。她拉着裙摆快步走,几乎跑了起来。
“骆拾心同学——”男人的脚步声跟在背后,似乎,她怎么跑都甩不掉悠悠稳稳慢行的他,他那恼人的低沉嗓音亦不放过她。“淑女不该穿着骑马装在走廊奔跑,上课迟到同样是无比失礼的事。那颗苹果你吃了吗?”
猛地立定双脚,裙摆落盖绣着链条纹饰的精致晚宴鞋,拾心回首,皱眉,歪头,瞅着蓝获,彷佛他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荒谬言词。
“我若不让你的法学概论通过,你该重新学的就不只是礼仪课程。”
拾心脸色愀然一变,洁白的额心更加颦紧。
“你连讲台上教授课程的老师都记不住,可见完全没在听课——”
“无国界没法没天。”拾心冲口道。
“这里是苹果花屿。”蓝获接着说。
拾心全身一凛,转头奔跑。什么苹果花屿?什么爵称大家族?什么蓝家宴会?她身上穿着无国界雪雾色的礼服,她父母之间不曾有法,她本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么贵族淑女学校?
赫斯缇亚的火炉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蛮的北国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凿在粉红大理石,确实惊艳,心情上甚至可说是雀跃。她在无国界没见过粉红大理石雕砌的校门,上头还伫立着女神像。
她在神话故事里读过赫斯缇亚,说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炉和家务的女神,代表家庭稳定。
换言之,走进这座粉红校门,她们便是贞洁又懂得操持家务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训!
拾心入学第二天就忘了。
上课钟响过了,拾心急着回校舍换掉骑马装。她迷路了。骑马时迷了路,骑马对她而言不难,可在偌大的杂树林找对路子实非她所能,她一个新学生,淑女本领尚未上身,蛮女绝技倒是出脱得精湛,听说没多少学生能在林子里风驰电掣——这太破坏形象。苹果花屿的名门千金小姐们,大都遵照校方规划的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骑术。拾心初来乍到,跟不了她们的步调——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离了校规准则,进入禁止跑马的树林,橡实一颗一颗落,打在她头上、额上,像在对她的闯入做惩罚,她原本扎好的长发被树枝勾坏了,一头黑亮云浪狂飞卷。
早晨的风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马鞭不断地挥动,她拉紧缰绳,腾空越过绿草坡坎,顺风奔下湖畔小径,岸上一片罂粟花海,她胯下的马匹越跑越兴奋,像要将她颠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稳当地驾驭着它。她的第一堂马术课,跑得太过畅意,违逆了课堂宗旨。阳光如同一张限制的薄膜包罩她,她听见钟声传扬,回头望着树林,不见校园建筑,找无目标重返。
这匹马和她一样,新来的,从另一个世界来,不守规矩,不识途,该急的时刻,慢慢踱,步调节拍出奇优雅。悠闲的鸟儿栖在她肩侧,脆声鸣啼。她闭上眼睛,拨拨长发,睡着似的平静。钟声没多久就停了,她的马术课还进行着。
马蹄达达不绝,不吵,很平和、悠远,彷佛她被带到了千里万里之外。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听见钟响,睁开眼,发现置身于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浓荫遮蔽了天光,没有一丝澄亮筛落叶缝,有种阴天幻觉,风声如雨。马儿发出一阵嘶鸣,不安地摆动高昂的头。拾心拉拉缰绳,放开一手,抚着它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来的课与法律有关,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如果她走出这片阒暗迷林,她自然会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当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马背上,踽踽独行,直到一个嗓音喝住她。
“你真大胆,越出边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随之而起的惊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个个亮着双眼,看起来像怪兽,朝下冲来。
拾心倒吸口气,欲掉转马首。马儿意外地不受控制,腾高前蹄,差点将她摔离马背。
“新来的?”强悍的力量拽紧马勒,稳住她的坐骑。
拾心前倾,抱住马脖子。
“我没见过她。”
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里,拾心看不清说话者样貌,她猜想他们是马术课巡场人员。他们一共四人,骑术精湛,专门找寻落单或少数存心违规的大小姐们。她的第一堂马术课,一下动用了三人来找她,不晓得校方会不会将她退学?
拾心打直腰身,调整坐姿,重新抄起缰绳。
马首前的其中一个黑影讪笑地露出白齿。“大小姐,骑到这边来,你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缰绳,平抚躁动的马蹄。
“这可真危险。”第三人的声音传出。“教练没跟你说苹果花屿的树林很不安全吗?”密林里的警告听来阴森森。
先前的讪笑嗓调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鸟儿惊飞,一座沉睡密林瞬间醒活,松鼠跃跳,翻叶拨枝,细丝金阳斜穿,打亮她的脸庞。
口哨声起,男人说:“不错嘛,大小姐,不枉费我们今天跑这一趟——”
“应该是无国界来的那一个……”男人讨论起她的来历,下了批注——
“难驯。”一个辞续发阵阵大笑。
拾心撇首,寻着脱解难堪的路。“对不起,上课钟响了。”她说。
男人止住笑声,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来,你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这里与无国界大大不同——”
“收敛收敛你的野性,虽然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们包夹着她,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像押解逃犯地将她带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见学校的跑马场,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马屁股,马儿长鸣奔向阳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马场那头,有四人骑马迎来。
“骆拾心同学、骆拾心同学?”
他们语气恭谦有礼。
“你没事吧?”看她一头散发,马装沾了落叶,关怀问候不间断。
“骆拾心同学,你没事吧?大家都在找你。”
他们才是真正的巡场人员。拾心盯着他们整齐的制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头遥望树林。
“怎么了?骆拾心同学——”
拾心收整思绪,摇摇头。
“马匹交给我们,这堂课的交通车刚放完学生,你搭这班车回校舍——”
一名巡场人员协助她下马,慎重地说:“骆拾心同学,法学课很重要,我们会请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更衣。”
拾心颔首。“谢谢。”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里的三条黑影策马飞窜。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们没踏出树林,那些巡场的应该看不到吧?”
“所以,别把事情搞大,学生的话还能取得原谅,现在会被当成变态处置——”
“蓝获那家伙交了好运,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离接触众多窈窕淑女——你们猜猜,他会不会在那其中选个妻子?”
“以蓝获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蓝获是由于谨言慎行,有着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获得自家长辈一致推举,成为女校法学课程教师。蓝获对这份额外工作不期待,不厌烦,简单说,即是“无感”。
他并不会因为今天得到女校教课,便把事务所的工作排开。他从不费心备课。他通常掐准时间配置好案件,见预定见的委托人,处理好事务所案件该进行的程序后,才花十九分钟驱车前往同样位在帕帕维尔湖区的赫斯缇亚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迟到或早到,上课钟响停止的那一秒,他绝对是不移不动站定讲台,面对满座女学生直视的目光,开始单调的讲课。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迟到了,在路上碰到前所未有的怪事——运苹果的货车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滑退,于他车头前一公尺处煞住,货斗陡升,成千上万红的绿的紫的和金的苹果,咚隆咚隆砸滚引擎盖,漫至挡风玻璃,犹若洪水淹来。
蓝获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苹果,即使这座岛叫做苹果花屿,他们要吃苹果还得靠进口,遑论在公路上遭遇苹果海啸。所有的驾驶都呆了,堵塞在苹果乱滚的公路上,没人压辗这些果子往前驶,更甚,有人干脆下车挑拣,倚着车门率性啃咬起来。
蓝获也下了车,双脚踩地,盯着滚至鞋尖的苹果。他捡起一颗红的,走向肇事货车驾驶座边门。门开着,驾驶座上无人,副座同样无人。交通事件排解单位赶来后,还是没找到人。这怪事耽误了蓝获,待他抵达女校已是上课钟响完毕一刻钟。
看了看腕表,蓝获忽觉此举多余。综合大楼的门房早告知他迟到了多久,学生乖顺耐心地自习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双眼朝弯回的街道式走廊与空桥瞅望,脚下步伐依旧,不紧不慢,无声而内敛。
上课时间的走廊该是空无一人,蓝获正想着,拐过廊角阅览厅,一个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来。
“对不起!”穿着骑马装的女学生甩摆乱发,闪离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连接走廊的空桥。
蓝获方才没瞧见她出现在哪层楼的走廊,可能是从电梯出来的,他顺着她移动的方向转头,只见她在这肃静的建筑里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许也是上课迟到,长发飞晃得狂野,没扎没绑,这样上马术课可真危险。
摇摇头,蓝获掩敛双目,勾唇浅笑。他是来教法学的,马术与他无关,西装上残留的发香却是教他失了一会儿神,眼帘映出光点,他沉吟,伸手,长指自下领片挑出一个闪亮小东西。是耳环,宝石形状很怪异的耳环。审看许久,蓝获皱凝眉头,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学生,显然是个伪淑女。
握实掌心,蓝获暂收这只叛逆耳环,再瞥看腕表,他迈步行过空桥,进入位在对面穹顶走廊的教室。
“蓝老师,”一进教室,校方行政人员即来向他报告。“今天开始有个新学生,这是给您的点名单。”
蓝获接过活页夹,行政人员退出教室,他站上讲台,随手摆放活页夹,开始上课。他从不点名,台下有多少学生对他而言都一样,新的旧的无分别,她们装扮一式,发型制服全按校方规定,哪张脸配哪个名字并不重要。
“老师,我们感受不到你上课的热情。”
几分钟而已,有人猝然发出嗓音。
“老师,你是不是很讨厌看到我们?”
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心里话。
“倘若一个学期的课上完,蓝获老师连我们谁是谁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礼?”
蓝获停止写板子的动作,旋身看着台下的女孩们,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孩试图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后门。女孩大概没料到他会转身,身形顿了顿,微撇脸庞对向讲台,很快又转开低垂,静静移行,落坐最后一排的空位。
蓝获认出这位迟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换下了骑马装,穿着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领洋装制服,但头发依然没来得及梳绑成学校规定的公主头样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边耳环的耳朵。蓝获下意识将手探进西装口袋,摸摸那个小东西。女孩始终低着头,看也没看讲台一眼。
蓝获于是拿出路上捡来的那颗苹果,走下讲台,绕到最后一排座位,把苹果放在迟到的女孩桌边,宣布地说:“那么,我们来点名吧——”
“骆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赶似地黏着她。
“骆拾心——”
她跑出了蓝家大屋,他还不放过她。
“拾心——”越叫越亲昵,恍若他已认识她许久。
他不知道她讨厌人家叫她“骆”拾心,当他在课堂上这样点她的名时,她手也不举,头也不抬,仅如抗议似地闷声反应。但,此时此刻,他唤她拾心,她还是只想抗议。
“你到底想怎样?”摆脱不掉尾随的脚步声,她乍然驻足,回首面对他。
蓝获直直走向奔出门厅的她,牵起她的手,说:“宴会还没结束——”
“我想回去。”她细柔的声线在喘、在发抖。“我不属于这里——”
“你将会成为蓝家媳妇。”他打断她的嗓音。
她吓着,抬眼,眸光颤烁。他凝眄着她,就像不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般,深深地对着她,摸她的发,摸她戴有水滴状垂坠耳环的耳朵。
海浪在不远处拍打庭院边境石垣,烟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门,这个夜晚,天地热热闹闹,杂声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种核心。
“拾心,我的课,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颜,把唇贴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证,又说了一次——
“千万记得,别缺席,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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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疫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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