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后……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简依人在被单上绣下这几句诗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释然,反而更加空荡荡的,如沁了秋雨似的酸涩。
再过一个多月她便要嫁人了。出嫁所要准备的东西早已备妥,而这件锦绣如意合欢被,即使她拖拖拉拉地绣了十个月,终究还是完成了。
天意早已注定了一切,即使她再不情愿、再不甘心,又岂能违背天意?
她的父亲简方悄悄走上绣楼,在她未曾留意时站到她的身后,低头审视着女儿面前这幅绣品,在读到这上面的四句诗时,他不禁皱起眉头,开口道:“依人,大婚之物怎么能绣这样不吉利的词句,还是重绣吧?”
她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将被单折起,淡淡说:“既然是女儿的出嫁之物,女儿想自己做主一次。”她回过头,望着父亲,语气平静,“女儿能自己做主的事着实不多,父亲就依我这么一回吧。”
自从简依人被赐婚给三皇子……如今的北平王朱世文,简方便再也没有在女儿的脸上看到过真正的笑容。他虽然是施南有名的才子,官拜大学士,却始终读不懂这个女儿的心思。
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北平王?说不愿意,她又没有说过任何反抗的言词,每次北平王过府看她,或者邀她入宫去玩,她表情也总是平静带笑,甚至还能和他说几句玩笑。
若说愿意,可私底下,她又总是一人独坐在绣楼中,呆呆地出神,而且饭吃得越来越少,人都消瘦了许多。
唉,可怜这孩子的亲娘已故,家中再没有人可以和她说心里话。
容妃虽也来简府探望过她,可依人除了应对得体到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之外,心情仍无起色,这份冷静平淡的态度更加让他放不下心。
“依人,你心中若是有什么委屈,或者不高兴,就和爹说说,爹虽然不是娘,但总是你的亲爹,不会害你。”简方柔声劝慰,希望她能展开笑颜。
她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却是十分淡漠,“爹,女儿就要做王妃了,哪里会有什么委屈或不高兴呢?您多虑了。”
一名丫鬟走上楼来,躬身道:“小姐,宫里太监来传话,说容妃想请您入宫聊天。”
简依人皱皱眉,“今天累了,回话说我不去了。”
“可容妃说有礼物要送您……您……”
丫鬟小声的劝告,让简方也开了口,“依人,你还是去吧,难得容妃对你如此关心,一直照顾着你,而北平王暂时还没有出宫居住,你嫁到宫里去,恐怕也有不少事情得要仰仗容妃……”
“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她无奈地应允。
这皇宫的门她经过无数次了。宫门的侍卫平时分三班轮值,无论哪一班都对她十分熟悉,尤其她现在的身份是未来的王妃,这让所有侍卫见到她都必恭必敬。
入宫之后,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也对她露出灿烂的笑脸,热情地向她请安问好。
当她走到承恩宫门口时,一名宫女在那里迎接,笑着躬身说:“简姑娘,容妃娘娘现在有事去陛下那里了,她说请您可以先去吉庆宫,她会去那边见您。”
简依人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吉庆宫,朱世文所住的地方,原本并非她今日的目的地,但迫不得已,她还是朝那里走去。
在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背影走在前头,一怔后脱口叫唤,“四殿下?”
那人回过头来,白皙的皮肤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透明,笑容也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果然是四皇子朱世澜。
“准王妃殿下啊。”他停住脚步,回身悠然一笑。
简依人惊讶地问:“您是几时回宫的?”
“才刚回宫,正要去面见陛下。”他拱手道:“听说你下个月就要大婚了,我先向你道个喜,这十个月一直在河边忙来忙去,连贺礼都没时间准备呢。”
“四殿下客气了,您人到……心意也就到了。”虽然嘴上说着谦恭有礼的话,但在看到四皇子的那一刻起,想到那应该与他一同归来的男人她的心就乱了,可在他身前身后看了好几眼,始终没看见朝思暮想的人,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二殿下……也一起回来了?”
“是啊。此次运河之事由他主持,事情告一段落他当然要回宫面禀陛下,不过二殿下在吏部还有事要处理,大概要晚点才会入宫。你要是想和他要礼物,呵呵,大概也要等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说:“那……不耽误四殿下面圣的时间了,改日……再聊。”
待朱世澜离开,她却没了再走下去的力气,便在旁边找了块石头顺势坐下。奇怪,明明已是秋意阑珊的日子,怎么今天会这么热,让她手心里满是汗水?
十个月,三百多个日夜,终于等到这一日,她的心中没有惊喜,也没有怨恨,反是更深的纠结和惆怅。
从袖子中掏出一方银灰色的丝帕,她不舍得用它拭汗,只是摊开它,那上面用更深的灰色细细地绣着几行文字……
彼岸幽兰,有香盈畔。
魂归伊人,灯火阑珊。
此情未待成追忆,
纵使回首也惘然。
叹,叹,叹。
她怔怔地望着这几行字,手指在绣线上轻轻摩挲,直到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才呆呆地抬起头,看到容妃正笑吟吟地走向她。
“怎么坐在这儿发呆?不是说让你到吉庆宫等我吗?走,咱们一起去看看你未来的夫婿。”
于是,简依人被半拉半拽着去了吉庆宫。
朱世文没想到未婚妻会突然到来,惊喜地问:“我听说你病了,昨天本来要去看你,你又叫人给拦着,怎么今天倒来了?”
容妃得意地说:“这还不是我的功劳?给你请得美人来,王爷要怎样谢我?”
他羞涩地笑,“娘娘想要什么?可我这宫里除了花,也没什么值钱的宝贝。只要您说得出来,我尽力帮忙就是了。”
她笑着对外甥女道:“看看,世文是多好的孩子,没心眼儿又诚实,难得身在帝王家却如此善良。依人,你没有当太子妃是对的,当太子妃哪有比当北平王妃风光?你看看陛下赏赐给你的那些东西,不比给太子妃的少呢。日后……等世文养好了身体,说不定你会更风光。”
容妃说得含糊,但简依人知道她是指宫里那个皇上可能会改立朱世文为太子的流言,当下只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世文,和我下一盘棋好吗?”她忽然提出要求。
他诧异道:“下棋?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下棋,说下不赢我,老是输太没趣?”
“总要多练练才有可能赢你啊。”她娇媚地眨眨眼,“我就不信我赢不了。”
结果这一练就硬生生从天亮练到天黑,容妃起初还在旁边帮忙出主意,到最后,她已经连观战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边打着呵欠边劝外甥女收手。
“依人啊,满朝都知道咱们北平王可是棋坛高手,你今天是怎么了?下一盘输一盘,这都输到第十八盘了,还不肯认输吗?”
“不认输。”简依人咬着牙根回答,但眼皮已经快要合上。
朱世文看她这样子,也不禁担心地收了手,抬眼看了看天色,叫道:“呀,天都黑了!”
她揉揉眉心,对容妃笑问:“这么晚了,娘娘今晚收留我在宫中住一夜吧?”
“你和世文定了亲,成亲之前还是避嫌……”容妃出现了犹豫。
简依人娇嗔说:“这一天到晚的也没少见面,娘娘都没说要让我避嫌,我这才说要住到您那里去,您倒要我避嫌了。怎么?难道您的承恩宫我住不得了?”
容妃忙笑着求饶,“好了好了,我真是服了你这张利口。我那里能住进您这位未来的王妃,自然是蓬荜生辉,欢迎都来不及,哪敢把你往外推啊,那你现在就和我回去?”
她微笑回复,“我先收拾一下这边,一会儿再过去,还要麻烦您差个人去我家给我父亲捎个话。”
猜她是想和朱世文单独说话,容妃会意地朝两人笑笑,食指在她眉心戳了下,提起裙摆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简依人默不作声地收拾棋盘上散乱的棋子,朱世文则一直悄悄打量着她。待两个棋盒都已收妥时,心中微叹,他忍不住问:“依人,你近来好像不大开心?”
她勾着唇角,笑吟吟地反问:“谁说的?你看我哪里不开心了?”
朱世文望着她的笑靥,心中微叹,沉吟片刻后又道:“父皇赐婚这件事……若是你有什么不愿意的,可以和我说……”
她望着他既紧张又尴尬的表情,“看你,年纪和我一般大,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说的。成亲这件事,陛下金口已开,岂有更改的?再说,我一介微寒之身,能配你这尊贵之体,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多虑了。”
纵使反抗了又如何,皇上岂会收回成命?说不定还会害了爹,她终究只能认了吧?简依人越是说服自己,心中就越疼,只想什么不管的说出心情。
她抱起棋盒走向书架,朱世文轻轻握住她的胳膊,低声说:“依人,我……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我一直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今生娶了你,我纵使立刻死了也无憾。”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但她并非诧异于他此刻的剖白,而是为了这句话背后那诡异的不祥感到不安,但当她看到朱世文那坚定中满是勇气的眼神时,心中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
世人皆是多情种,奈何解语是何人?
施南国的皇宫构造犹如一个圆圈,以蔚然湖为中心,正北方是皇上所居的辛庆宫,正东方是太子的毓庆宫,正西方是皇后的福庆宫以及其他嫔妃的居处,正南方则是其他皇子的宫殿。
简依人刚从吉庆宫出来,并未立刻走向西边的承恩宫,她在走到蔚然湖边时停了下来,然后回头遥看吉庆宫,以及吉庆宫东边那片殿宇。相较于其他宫殿灯火摇曳,有一座宫殿显得格外冷清,甚至没有灯光。这是因为它的主人还没回来吗?
那里正是瀚海殿。
二皇子朱世弘的住处。
十个月了,那里一直空着,因为它的主人去了距此地七百多里的石城,在那里督察运河上石桥崩塌伤人之事,并监管石桥的建造。他走的那日,正是她得到“天降之喜”的第二日。
而今,他回来了。那个十个月都没捎回只字片语的人回来了,若是再见到他,第一句话她该说些什么?或者,他的第一句话会对她说些什么?
正想到这里,就好像是天意安排,她听到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这边来……
“陛下的意思你应该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他摆明了要袒护太子,你再据理力争也是白费力气。再说,其实咱们这十个月也不算是白忙了一阵,起码工部那几个不中用的家伙被陛下革职了……”
朱世澜的声音飘飘摇摇,从花木扶疏之间穿来,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也随着声音由远而近。
简依人站在月光之下,忽然觉得身子都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相遇,彼此一怔之后,由朱世澜先开口,“哎呀,你还在宫里啊?”
她多少次在梦里幻想过这样的情景……在月光之下,与这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温柔地笑望着自己,也许还会伸出一只手,将她拥入怀中,向她轻声低语……
但,梦境终究只是梦境。
他的的确确、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那纠结在一起的眉心,仿佛被锁链重重锁起,点点月光映在他的黑眸之中,只显得一片寒凉。
在朱世弘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像是被什么力量扯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勉强压下快自口中逸出的情意,直到朱世澜说话之后,他才缓缓启唇,可说出的话语却比湖水还要冰凉……
“该叫你简姑娘,还是王妃?或者……弟妹呢?”
他语气似是戏谑,但世上再没有哪句戏谑可以如此伤人伤到直入骨髓。
心抽疼得像要裂开了,她低下头叹笑,“随殿下您……怎样叫都可以。”
“我今日事务繁忙,无暇与弟妹闲聊,还请见谅。”
简依人内心苦涩不已。他竟如此的谦和,如此的客套,如此的……疏离。
“二殿下是忙人,本不必这样客气。”她用尽全力维持仪态,退后一步,将路让开,“二殿下一路辛苦,是该休息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便迳自离开。
朱世澜看了看两人,微微一笑,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一走远,简依人几乎是立刻跌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忍了十个月的眼泪,无声无息的默默流淌,沾湿了衣襟。
多可笑可悲,只有她这个傻丫头,念念不忘着十个月前曾经的温存和心动。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必然会同她一样痛苦和烦恼。
可谁知这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对他来说,她或许只是他游戏情场的一个过客,既然无缘,便能甩个干净,连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
她从袖中抓出那方手帕,对着月光,将上面的字又看了一遍,忽然发狠似的用力撕扯着手帕,想把它撕个粉碎,偏偏这手帕的料子是用最好的上等蚕丝织成,柔韧不易损,如不用利器,绝难破损。
她撕扯了半天,都奈何它不得,气得将手帕丢进池中,再顺手拾起一块石头,狠狠砸了过去。
石头在水面溅起一些涟漪后沉入水底,那方手帕则是飘飘荡荡,渐渐远离了岸边。
该结束了,不,一切原本就没有开始过。
她捂着脸,泪水透过指缝又一次打湿了衣裙。
如果人心能和那方丝绢一样该有多好,无论怎么拉扯都不会破损,可人心却是如此脆弱,还没有碰触,便已经碎落了一地,怎么都无法复原。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那手帕越飘越远,想起自己在上头留下的心意,忽然间,她的心中又是一阵心疼,后悔之情顿生,忍不住脱下了鞋袜,伸出一足,要下水将帕子捞回。
湖水本就冰凉,在夜风中更是冷入肌骨,她颤抖着抽回脚,又看了眼那飘飘荡荡、无依无靠的手帕,突然有种她交付的一片真心,也是被这样远远丢弃。
她狠下心,一双脚都干脆地涉入湖水中,不料湖畔石头上的青苔极为湿滑,湖水亦远比她想像的要深,一下子她的整个身子都浸入湖水深处。
她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惊恐,同时闭上眼屏住呼吸,两只手试着划动,但身子却越来越沉,她感觉到冰冷的湖水已经顺着鼻子和嘴开始灌入,意识开始变得迷离,她不想就这样死去,但是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借助依靠,只能任由湖水吞噬。
猛地,一个强大的力量破水而入,将她整个人向上提起,她大力地喘息咳嗽,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接着她听到有人紧张地对另一人命令,“去找身干净的衣服!不要惊动任何人!”
她还没有分清楚说话的人和被命令的人是谁,已被人紧紧抱在怀中。那胸膛温暖而强壮,淡淡的幽兰之香混杂着男子天生的体息直入鼻翼。
简依人努力睁大视线模糊不清的眼,只瞧见那双令人心动、深邃如夜的黑眸,她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烦恼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救了我的还是你,这要我如何收回那份情……”
那人没有说话,只将她腾空抱起,周围急速掠过的风声与她耳畔听到的激烈心跳在此刻一起响彻,而这是她此生此世听到过最动人的乐曲。
醒来时,她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身前还有个铜质的火炉正在散发着热气。眼前火光摇曳,红红的让屋里显得更加温暖。
简依人将脸紧紧贴着枕头,闭上眼感受着温暖的味道透过枕巾和被单传达到整个身体。
屋子里有两人在说话,声音虽低沉,却因为周围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你把她这样带回你的寝宫,小心惹祸上身,毕竟她是三哥未过门的妻子。”这个声音是朱世澜的。
过了一阵,才有个人声响起,“难道你要我看着她被淹死吗?”
“那当然不是。不过,如果当时通知吉庆宫,你就不用蹚这浑水……哎呀,你别瞪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这女人对你来说不一样,难道我还看不透你的心思?否则三哥生辰那天,我为何只告诉你说,叫她走的那人好像是毓庆宫里的宫女?”
“说到这,我才想问你,教唆世文去向父皇请求赐婚的人是你,每次关键时刻让我去救依人的人也是你,你这样两头挑拨又两头讨好是为了什么?小小年纪,你的心机未免也太过深沉,父皇养你如养虎狼,真不知他为何会信你?”
“我一片好意还被你质疑,既然你不领情,不如我现在就去给吉庆宫报信?”
“把你的嘴闭紧,回去休息。”一句不耐烦的话语透着送客的味道。
接着,传来房门开启的声响,又听朱世澜嘀咕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非要惹祸上身啊,与我无关喔。”
简依人静静地听着房门关闭的声音,然后那人走到她的床头,开口道:“我知道你醒着。”
她没有睁眼,轻声问:“我给你惹麻烦了?等会儿我会悄悄离开,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走?去哪儿?承恩宫还是吉庆宫?”他依旧用着轻蔑的语气,一如两人初识那时。忽然他的声音像是沉入海底,冰冷刺骨——“你为什么会掉到湖里?我不信你是要寻死。”
她咬着被单,“我也没想到寻死,只是有东西掉进去了,想捞回来,却没想到青苔湿滑……”
“谎话。”不知何时他已坐在床边,忽然抓住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和我说实话!”
“你不信?可我说的是实话。”她张开长长的羽睫,羽睫下一片盈盈水光。
朱世弘皱皱眉头,微感心疼,“什么东西值得你拿命去换?”
“只是一块手帕,上面绣了一首诗。我看着那首诗整整十个月了,今天我下定决心丢了它,可当真的丢掉了,我又舍不得,想捡回来……”
“诗?”他一愣,“什么诗?”
简依人望着他,轻声道:“世文寿宴后,我听说你要去石城,我于巳时赶到城郊的暮远亭,但你已经离开了。我只在亭外的地上依稀看到一阕词,我不知道它是谁写的,但我宁愿相信那阕词是留给我的。
“于是我就一边傻乎乎抹去了字迹,却又把那阕词牢牢地记在心里,更把它绣在手帕上,每次我心中凄苦得快要绝望时,我就看看那阕词,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我的心活着。”
他始终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嘴角每一次的牵扯,望着她眉心的堆蹙和眼角的闪烁,像个最忠诚的听者,任由她絮絮叨叨地倾吐着压抑了十个月的郁结,唯有那只和她紧紧交握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彼岸幽兰,有香盈畔。魂归伊人,灯火阑珊。此情未待成追忆,纵使回首也惘然。叹,叹,叹。”
这精短的三十三个字,从他口中一唱三叹地吟诵出来,带着幽幽的遗憾和能穿透人心的伤感,让她睫毛一颤,眼眶又滚落一串泪珠。
“你心中是有我的,是吗?”简依人紧紧抓着他的手,焦急地望着他的脸,恳切地想得到一个回答,仿佛她这一生就只为了等待他这一句回答,仿佛只要他回答出那个答案,她便死而无憾。
朱世弘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虽是笑着,却有说不出的苦涩,“你要做世文的妻了,这个答案……重要吗?”
她吸了吸鼻子,坚定地点头,“重要。”
他依旧笑着,目光怜惜且无奈,像是看到一个倔强而幼稚的孩子在拼命索讨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有你。”
嘴唇张阖,他只说了再简洁不过的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却像一道阳光,让她本来黯淡灰败的脸色一下子就灿烂了起来,整个人都光彩动人得仿佛可以照亮周围的一切。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
见她掀开被子要下床,他忙抓住她的胳膊,急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了,四殿下刚才说了,你最近有很多麻烦,如果让人知道我掉在湖里还住到你的寝宫,肯定会给你惹麻烦的。”她看着身上已经换过的衣服,“我今晚本来说要去承恩宫和容妃住的,但我现在这样子是不能见她了,只好找个借口先瞒过去……”
倏地,朱世弘从后面抱住她,唇角紧紧贴着她的鬓发,“你不想问我,为什么不和世文争你吗?”
简依人一颤,眼睫又垂下去,“就算我问了也没有意义,你不争……我也不能逼你。”
他岂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幽怨,但他只能叹口气柔声道:“我不争,是因为世文自小身体就不好,我不想伤他的心。他从小到大,没有像喜欢你这样投入地去喜欢别的女孩子,也没去争过什么东西。他……时日不多,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亲手送他入黄泉。”
她一惊,“世文的身体有那么差吗?”
“嗯,他出生之后身体就一直很弱,太医诊断过,说他可能活不过十八岁,如今他已经快十六岁了……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还能留下多久。”
简依人咬着唇,从没有想过,那个一天到晚对着自己灿烂微笑的男孩子,竟然距离死亡如此地近。既然如此,又有谁能忍心伤他的一片痴情?可是、可是,为什么要拿去交换的,却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凄苦地笑着,摇摇头,曼声吟道:“天意难违,情不能负。此生已死,再无归途。愿化东风随云去,月宫亦有断肠苦。”她转过身,抚摸着他的眉心皱痕,含着泪,一字字念出,“输,输,输……”
窗外有杜鹃鸣叫,寒风萧萧,衬得屋内屋外一片悲凉。她靠进他怀中,再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了。
一盏烛火被窗外透进的寒风打灭,但朱世弘低沉自齿间逸出的声音,却透出一丝坚决——“不,现在言输,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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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储君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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