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扮鸳鸯 第九章

  一连串复杂的丧葬事宜和礼俗终于告一段落。
  霍毅不知怎地学会了抽烟,在夜里和悦悦温存后,总会点上一根。
  看着白烟吞吐、飘飘绕绕的盘旋在悦悦雪白、凹凸有致的身躯上;紧握着他手臂的纤纤小手,长长的睫毛扇啊扇的露出娇懒的困意……霍毅就爱这样端详着她,他已经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小东西。
  黎明渐渐破晓,月光已经敌不过地慢慢隐退。悦悦习惯早起,翻了个身,用另一只手探寻霍毅的阔肩。
  “你没睡?”看见霍毅嘴上还叼着短短的烟屁股,斜斜地挂在嘴角边,悦悦讶异。才一夜间,他下巴就长了短须,赤裸的上身展现着壮硕的肌肉,在激情后闪着油光;这时候的霍毅,脱去了文人的气质,好像乡村的野夫般,有股浑然天成的粗犷、和掩不住的慑人俊逸。
  “嗯——”霍毅回头送给她一个充满暖意的微笑。
  “你一夜都没睡,一定又在想心事。这一次我不问你了,如果你想告诉我,你就会说,我永远都不会听腻的。”悦悦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带着一股娇嫩的稚气,霍毅百听不厌。
  “我知道,你也说不腻的。”
  “你笑我话多?”悦悦轻轻用食指点着霍毅的胸肌。
  “我喜欢。”霍毅抓住了她的食指往嘴上送。
  悦悦抿着嘴,故意不再说话。
  霍毅将上半身靠近悦悦的脸。悦悦看见了他深黑的瞳孔里头仿佛有着跳跃战栗的火焰。
  悦悦将手搁在他的颈子上。两人四目交会,就这样如此靠近,彼此呼吸着彼此呼吸的空气,怔怔地看着对方眼底的对方。
  感受到她身子发出来的温香,霍毅叹了口气说道:“人说美人窝,是英雄冢,一点都不错。”
  “那么英雄的怀抱,是美人的陷阱了,一旦投进去,美人也变成了最平凡的女人了。不过真不好意思,你是英雄,我可称不上是个美人,所以害不了你的。”
  悦悦不知道,现在的她美得令人窒息,这一个多月来,悦悦被养胖了不少,丰腴的身子和嫣红的双颊、红润的嘴唇和清朗的气色,此时的悦悦好像是破茧而出的花蝴蝶,怎么都掩不了她浑身散发的美艳和光芒。
  “悦悦……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要永远拥有你,我要在每天的清晨醒来,都能看见你、触摸你、拥抱你。”
  “我本来就是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在想你大哥、在想革命的事、在想离开家到南方的日子不远了。可是我只想现在,我不知道——就好像贫穷的人,似乎从来就不会把明天想的太远,只要醒来,还在呼吸,就有希望。如果还能饱餐一顿,就快乐得像神仙一样了。”
  “难怪你现在一副很快乐的神情,你真容易满足。”霍毅促狭地笑她。
  “有你,怎么不会?”悦悦笑得开心。
  一阵静默,他们享受着彼此的温情。
  “这几天南方的弟兄托人送信来。”霍毅知道早晚要说的。
  “就是在丧礼上来的几个年轻人?我看见你和他们在后苑里说了很久的话。”悦悦抬头问。
  “嗯!他们是来通知我,年初要在南方策划兵变的消息走漏,所以我要先到苏州和弟兄们会合,秘密集会,要将计划提前在年前——这是个机密,任务以前,我不会和家里有任何联系,免得让朝廷捉到了把柄——不论这一次的兵变成功或失败,我都会想办法回来。”
  “所以我们不会知道是什么时候,只有等——”
  “或许三月半载就回来了,或许——”或许人鬼殊途,永远都等不到……霍毅心里想着,不愿说出来。
  悦悦为了不让霍毅看见她发酸盈泪的眼,只有紧紧埋进了霍毅的胸膛。
  霍毅揽着悦悦,让她聆听他炙热的心跳声。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感受到悦悦的背脊轻轻颤抖着,连她及腰乌亮如云的长发,都显得悲伤地缠绕着霍毅的手臂和身体。
  许久许久——
  “霍毅!霍毅!我错了,我不是容易满足的人,只有今天可以拥有你,怎么足够?怎么足够?我知道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住,可是我真希望你能放弃革命,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我应该支持你的,支持你的理念,支持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又想自私地希望你为我留下来,不要管什么劳什子的革命了,就让中国沉沦毁灭好了,起码我们可以在一起。男人有崇高的理想,女人有的不过是最简单的希望。我爱你——霍毅,我爱你,我的心都给你了,我会等你回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等你回来把心还我,我才会再活转过来。告诉我——说你会平安回来,说你会毫发无伤的回来——”悦悦枕在他的胸前,不住地低喃饮泣。
  “我会的!我会的!现在我有一个为我期盼的人,说什么我都要回来——”
  虽然霍毅没有说爱她,可是悦悦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爱意。她全身发软地任霍毅将她摊在手臂上,她听见霍毅的呼吸变得急速 。
  他托住她的双颊,吻掉了咸咸的泪水,双手在她身上任意游走,他激动地在她的耳边轻诉。“别哭!别哭!我的悦悦,我会回来,等我回来——”
  霍毅的父母和姥姥知道了霍毅即将离开,个个都张大嘴震惊得哑口无音。
  原本他们以为年后霍毅夫妻才会离开北京城,可是霍楚死了,照礼俗,凡事起码要顺延到丧期的百日后才可行。他们原本还希望在百日后替霍毅和悦悦举办婚礼,想不到霍毅竟然明天就要先行离开。
  霍老爷震怒之余,还是拿霍毅半点辙儿都没有。霍毅从小就独断独行,难怪霍毅的娘说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霍老爷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就是革命党人,送霍毅出国后他就后悔没有先为他娶房媳妇,好后继有人,想不到逼出来的结果,他自己却在英国先斩后奏成了亲。看着霍毅四处为革命奔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上,像是全中国最不愿改变的顽固守旧派的人;但在金钱上,他暗地里还是一直在支持着革命。
  惟一让霍毅家人放心的是,霍毅放了悦悦在家里等待,如此一来,就不怕霍毅不回来。姥姥和霍夫人时常低声窃笑地观察他们小俩口的浓情蜜意,时常期盼着有什么好消息传出来,所以对霍毅的请求,也就原谅和安心了一半。
  “姥姥、爹、娘——悦悦就要托你们多关照她,我会尽快回来的。”霍毅道。
  “毅儿,姥姥可不怕你不回来,有悦悦押在咱们霍家,让你想到都恨不得插翅飞回来呢!”姥姥玩笑地说着,她最清楚霍毅和悦悦彼此间的情意,霍毅此行她一点儿都不担心。
  “是啊——他可要回来。我原本要尽快给你们一场大婚礼,想想延一延也无妨,这样一来,咱们就可以从长计议,才有时间请悦悦在英国的家人回来中国,一起举办婚礼。”霍老爷摸摸长须盘算着。
  “可不是!听钰铨说,悦悦家在英国时常照顾留学的中国学生,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都还没有机会好好会会他。”霍母的心里,一直有着门当户对的观念,一想到悦悦家和霍家的显赫相当,就更满意这媳妇。
  “这婚礼可要办得轰动,北京城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这一次的动乱,我和官家的人少有联系,趁这次机会,好好的和他们交通交通,对霍家的生意也会有不少帮助——”
  “是啊——巡抚赵大人,还有几位贝勒爷,还有辜翰林……啊——我从现在就可以好好想名单了。”霍母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
  霍毅满脸嫌恶的表情,他一刻也听不下去了。
  “爹、娘、姥姥——有件事情一定要说清楚,我和悦悦……”霍毅正色地站起身,想要全盘托出他和悦悦相识的事实经过,他从小就受不了爹娘长久以来嫌贫爱富的心理,一心要替他找个门户相当的媳妇,所以他才会索性写了封家书,说他在英国已经娶亲;再加上看着悦悦窘迫不安的神色,他心中更是百般不忍。
  “不!霍毅……”悦悦脸色苍白,发出了求救的眼神,她不忍心浇熄霍家长辈们勃勃的兴致,毕竟这凄风苦雨的丧礼才结束,大家好不容易才又重拾了一点笑颜。
  “霍毅,什么事情?”霍老爷盯着霍毅、又看了看着悦悦。
  “没什么。霍毅的意思是,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铺张,我们在英国早办了婚事,所以他——”悦悦急着接口。
  “什么话?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到英国读个什么建筑师回来,就是菩萨放屁,神气了。他以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住他了,还早呢!”霍老爷终于顾不了儒者的仪态,大声的对霍毅吼着,径自又开始商量婚礼的日期。
  霍毅不理会,趁着姥姥和爹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计划着未来的婚礼,将悦悦连拖带拉地带出了大厅,厅里的三人嘴里热烈地说着话,眼睛都偷偷斜睨看着霍毅和悦悦的举止,他们好像是热恋中偷情的少男少女,三人心里暖扑扑地就等着好消息了,说不定老天见怜他们望穿秋水,等霍毅回来办婚礼时,就要多个小人儿做陪嫁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霍毅带着悦悦走在花园里的石径上。
  “我不知道,我怕说出来我就原形毕露了,失去了他们眼中对我的期盼,失去了原本就不该属于我的幸福,让我多享受几天吧!”悦悦让霍毅握着她的手,低头数着地上的白石砖,以掩饰心里头的自卑。
  “悦悦,不要害怕,你是好人家的女儿,被卖,只不过是天灾、躲不过的命运,不是你的错。如果我现在不说,将来会更困难。”
  “我知道!我知道!等你回来吧!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向你父母和姥姥禀明,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没有勇气面对,天大的事情,我都有勇气承担,惟独这一件事情。我等你——我等你——”悦悦上前紧抱住霍毅,埋在他温暖的怀里。
  “好,等我回来,我会带你到英国、到日本,供你读书,让你也泡泡洋水,几年后咱们携家带眷回来,左抱一个、右揽一个,后面还跟着几个,到时候,教人不信也难。”
  “几个什么?”
  “小毛头啊——”
  “哪这么多!”悦悦腼腆地藏进了霍毅的怀里。
  霍毅完全懂得悦悦心里的自卑。每想到悦悦的身世,他就有一股不舍的心痛,悦悦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靠,他决意要为她安排一个最好的出路,替他们松绑自己缠缚自己的谎言。
  悦悦笑了,她默默地接受,虽然还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看着他热烈的眼神,仿佛将她融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她知道就算他走了,也会带着对她的想念而走。
  这一刻,两人的吻都成了一种真诚和坚定的印记。
  霍毅吟起了一首诗。“最甜美的喜悦,最野性的悲伤——那就是爱情。”
  悦悦知道,他曾经写在纸上给她看,虽然她不是很懂得外国诗句的意境,可是却能深刻体会霍毅的心情。
  花园里,一株硕大不畏冬的大榕树下,两个人紧紧地倚偎密合在一起,这样的情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还要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才会重拾。
  次日清晨,霍老爷叫了辆洋车来接霍毅到火车站,洋车快又方便,最重要的是可以将霍毅多留一点时辰。
  悦悦的眼睛哭得红肿,捏着霍毅的手帕在空中摇啊摇的。霍毅从车子的后窗挥手,纵使车子转了个弯,看不见任何人了,他的脑海里轰地一声白光一闪,也已将这一幕景象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霍毅已离开了一段时间,在霍家,悦悦的身份扶摇直上,她的个性开朗活泼、聪明乐观,虽然有些直言无讳,但在大家庭里,这样的个性有着一股强而有力的吸引力,吸引着霍家上下所有的人。
  只有碧柔除外,她因在服丧期间,一直都是足不出户地待在房间里,连霍毅离开的那一天,她都不能出门挥别。
  碧柔恨极了这些繁文缛节,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一直都活在人们钦羡和惊艳的眼光里,一直都享受着她的美色所带来的骄宠,予取予求。可是自从丧礼以后,她却被迫为了人言可畏而将自己深深地隐藏,埋葬在这深宅大苑里,让悦悦独享、甚至取代她的光芒。
  近来,霍家两老还计划着要在霍家的家族里,挑个孩子过继给霍楚,好让碧柔心无旁骛,能够坚贞、专心地抚养孩子。但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难道就要这样带着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牵绊住自己的一生。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碧柔深信。
  仿佛有一条邪恶的蛇慢慢盘踞了她的心,尤其是当悦悦完完全全从她身上夺走了所有注意力的时候。
  悦悦每天都来房里探望碧柔,碧柔总是虚虚实实地探问着她和霍毅的事情,悦悦语意模糊,闪闪烁烁的回答,更坚定了碧柔的猜测。
  这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时机。
  悦悦在门外打了招呼后,就径自走进碧柔的房里。
  “碧柔,这是我做的腊八粥,来——趁热吃才好吃。”
  悦悦端来了她亲自熬煮的腊八粥,姥姥的牙齿不好,难得吃到这样又软又香、入口即化的美食,赞不绝口。悦悦兴冲冲地盛来了一碗,要给碧柔品尝。
  她将腊八粥搁在圆桌上,回头看见了碧柔手里捏着一块帕子。
  “咦!这帕子和我的一模一样。”悦悦说道。
  “当然一样,是同一个人给的。”碧柔慵慵懒懒地回道。
  “是霍毅——”
  “嗯!都是下人们习惯在他的裤袋里塞条帕子,还不是小时候娘交代下来的。”
  “喔!你们是一块长大的,霍毅的一切,你比我还要清楚。”悦悦语带苦涩。
  悦悦坐了下来。这几天,从下人的口里,她也听了不少关于霍毅和碧柔轰轰烈烈的过往,知道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这样的过去,悦悦来不及参与,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也莫可奈何。但她坚信霍毅对她的情意,虽然碧柔曾经拥有霍毅的过去,可是她是惟一要和霍毅携手未来的人。想到这里,她有什么酸意呢?悦悦总是暗嘲自己。
  碧柔等悦悦坐定了,自己也坐下来。
  “悦悦,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有关霍毅的。”
  “好啊——我最喜欢听他的故事了。”
  碧柔笑了笑,说道:“我来霍家的时候,才七岁,霍毅十一岁了。那时候的霍毅是个聪明却常惹麻烦的男孩,爹和娘对他一直是无计可施,可是只有我知道他顽强的外表下,有一颗最柔软的心。”
  “我相信——”悦悦忍不住打岔。
  “听我说完。”碧柔睨着眼说。
  “有一年,霍毅十五岁的时候,他和学堂里的狐群狗党,一同到八大胡同去逛窑子。”
  “逛窑子?”悦悦有些惊讶。
  “不错,他到了胭脂胡同里鬼混,被那里的江南姑娘给迷了心窍,竟然偷了账房的钱,去替一个雏儿赎身,那个雏儿还没有破瓜,一直不愿卖身,她被老鸨强关在柴房里三天。霍毅不忍,替她向老鸨谈拢价钱,买了这雏儿回来。霍毅的爹娘大怒,却又无法,只有让她留在霍家做个丫头。想不到她不知身份,多次引诱霍毅,想要霍毅娶她,终被娘撞见。娘大怒,硬逼她选了个伙夫工人成亲,送他们一笔钱,赶出了霍家的大门。”
  悦悦心里凉了半截。她不知为什么碧柔要告诉她这个故事,虽然霍毅的娘在河间府有提过这事,可是她当时听听只觉得有趣,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时霍毅难过了好一阵子,那时我还小,还不懂男女感情的事。等我满十五岁时,才知道我和霍毅早就彼此吸引,我们相爱,发誓不离开对方,可是霍楚他也要我,他是大哥,家人总认为凡事长幼有序,况且霍楚的身体一直就不好,爹娘对他从来就是百般迁就,于是就决定把我许配给大哥霍楚。”
  碧柔用帕子擤了擤鼻子,说得柔肠寸断的样子。她省略了捉弄他们兄弟感情的部分,省略了觊觎霍家财产才嫁给霍楚的心思,添加了霍楚身体一直不好的地方,自己是为顾全大局才放弃霍毅的,好轻易地原谅自己,博取悦悦的同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悦悦问道。
  “我只想告诉你,霍毅的心肠好,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当初他替那雏儿赎身,完全只为了同情,就算霍毅愿意娶她,爹娘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是吗?如果他们相爱,为什么不能?”悦悦无力地回应,心里的某个地方正慢慢死去。
  “这个社会就是不容许这种事情,霍家在北京是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话传出去,霍家的少爷娶了个烟花女子,霍家的面子要往哪里摆?爹娘就是豁了性命,也绝不会让这种丑事发生的。你该看看那个雏儿的下场,她哭得死去活来,娘就是铁了心不搭理,将她从霍家撵了出去。”
  “那霍毅呢?他没有替她说情?”悦悦问。
  “我说过,他心软,说情难过当然是有,可是当他冷静了下来,就知道家人全是在为他着想,况且没多久,他的心都全放在我这边了。”
  “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悦悦的话里带着战栗。
  “为什么?你说呢?”碧柔捉弄地反问。
  “我不知道,这故事和我无关,都过去了——”
  “可有关系,因为这种事情,恐怕没多久又要重演了!我是霍家的人,就不得不为霍家多想想——”
  碧柔从怀袖里拿出了一张纸,摊开让悦悦看一眼后,又揣进了袖里。
  悦悦好像被人用木槌敲到了后脑,轰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她的卖身契。
  悦悦猛地站起身,不经意撞翻了身后的椅凳,她转身想要扶正椅子,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将手放在桌上,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悦悦想要问个清楚。
  “是霍毅给我的。”碧柔说。
  “不可能!他不可能给你这纸卖身契,他——”
  “我有卖身契,还有他随身的帕子,他一回来就告诉了我一切,他不想让我难过,也不想伤你的心,他利用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霍毅他还是爱我的。”碧柔眼里闪着动人的光彩,伪装得几乎连自己都打动了自己。
  “不……你骗人,你骗人,我不相信你,霍毅他——”悦悦哑口无言了,明明白白摊在眼前的东西,明明白白的事实,她想要否认也说不出口,她不想相信,却没有一点可依赖的。
  “我骗人?骗人的是你!说什么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说什么是英国富商的千金,说什么在英国成了亲,全是一场骗局!只要我让大家瞧瞧卖身契,一切不就都明白了,这简直是旧事重演的丑事。”碧柔咄咄逼人地说道,将悦悦逼到断崖边,要她粉身碎骨地跳下去,才会罢休。
  这一刻,碧柔长久忍着的气、受到的委屈,全都要借着悦悦来偿还,连本带利的。
  “碧柔,我不是在妓院被霍毅赎身的青楼女子,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我爹从前还是个官家的书办,我们是在黄河大汛时成了逃难的难民,你……霍毅他要我等他回来,他说过的,我没有骗人——”她的解释说得如此无力和多余,爱说话的悦悦,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他是心软!男人嘛!枕边的甜言蜜语哪个不会说?而你,为达到目的,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了——你知道吗?他这辈子只对一个人说过爱,那就是我,悦悦,他可说过爱你吗?我知道,他没有,因为他发过誓、赌过咒,说一辈子都不会对第二个女人再说个爱字。”
  悦悦愣住了。没有!是没有!霍毅从来没有说过爱她,她的天地已经开始动摇、分崩离析了,脚底下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立足之地,除了往下跳之外,她没有第二条路走。
  良久,悦悦回过了心神,悠悠恍恍地对碧柔说道:“碧柔,请你不要告诉爹娘,我会走!可是不要告诉他们真相,否则会伤他们的心——”
  “这……这我可没有把握。”碧柔不想答应悦悦的请求。
  空气变得凝重,悦悦感觉肺里吸不到一点空气,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样。
  蓦然间,悦悦挺了挺胸膛,将泫然欲泣的血泪,全都往肚子里咽下。她是林悦悦,她不是个摇尾乞怜的狗,走出霍家,就不信天地间容不下她。
  霍毅说过,错的不是她,是命运的捉弄,是老天爷生了妒心,不愿一个被卖身的女子这么轻易就找到了幸福。
  错的不是她,不是她——
  她是配不上霍毅,一开始她就不敢如此奢望,如果霍家没有办法接受她,她一点都不愿让霍毅为难。
  “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霍毅,我不会赖在霍家不走,也不会成为你的威胁,可是我要奉劝你一句话;霍毅或许曾经爱过你,但是他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等他回来,他宁可父母替他安排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会娶自己的嫂子,那时候——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相反的,绝对会比现在的威胁还要大。我爱霍毅,所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任何牺牲,他利用我,我也没有怨言。而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你纵使有倾国倾城的相貌,可是终不敌年华老逝,相爱的人交的是心、认的是情,而不是一时的美貌和迷恋。我才来霍家没多久,就早看出你是个肤浅、骄宠、任性的绣花枕头——”
  悦悦这时候终于显出了她坚毅和不服输的本性。这段日子以来,悦悦因为碧柔才丧夫,是个新寡,才会对她百般容忍,现在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霍家,在离开前若不好好说出心里的不快,她会遗憾一辈子的。
  “住口!你竟敢骂我,你好大胆子——”碧柔气白了脸,想不到悦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怎么不敢?”悦悦回道。
  “你敢再说,我就到前厅去,把你的丑事全都抖出来!”
  “我不怕!是你该想清楚,到时北京城里所有的人都会猜测你的居心,才丧夫,就急着想嫁小叔,所有的人都会来看霍家的笑话。你去说!说不定揭穿了,我反而可以赖在这儿名正言顺等霍毅回来娶我,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是吗?”悦悦挑衅地说道。
  “你……你不会!”碧柔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现在她们的角色完全对掉,碧柔反而受到悦悦威胁。
  “走着瞧!”悦悦坚定地说着。
  当悦悦挺着胸走出了碧柔的房间后,马上又换了个样,像游魂似的晃荡在长廊上。她支撑着一口气循着霍毅走过的足迹来抚平她要发狂的思念,最后跪倒在花园中的那棵老榕树下,向上仰望,看见了珍珠似的点点光亮从叶片间射了进来,她掬了一手细光,刹那间,想到了她被卖身绑进麻袋时,所看见的细光。这代表什么?代表她的出身是无可改变的,就算她换上了一身华服,就算她改头换面,骨子里还是改变不了她原来就注定好的命运。
  天长地久的誓言言犹在耳,奈何她无力挽回狂澜般的事实。
  她明天就走,趁着碧柔还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趁她还有一点尊严的时候。
  情归何处?身归何处?她已经喝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发誓要忘了前半生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不是她的幸福,该舍的时候,就不该迟疑。要从头来的,就不要再等待了。
  悦悦知道,当她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未来还存在着。只要未来存在,或许就还会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再相逢,那么这个存在就绝对值得她好好活下去,只是不可能活在霍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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