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芬寒毛竖立,抬头一望,竟有个年轻男子悠哉地躺在横梁间,对方与她四目交接,淡淡一笑,纵身轻巧跃下。
她警戒地打量,他是个俊秀青年,约莫二十出头,浓眉入鬓,细目深邃,一身玄色劲装,镶银丝王徽,配御赐宝玉,服色当是属于玄武令辖下的星宿主,只不知是斗、牛、女、虚、危、室、壁哪一个。
看他手持横刀,英姿飒爽,却是挑眉撇嘴,一脸满不在乎。
“你方才……都看到了?”她颤声问。
他点头。
“那为何……不逮捕我?”
他耸耸肩。
“为何不早点出来?”她责问。“若是早点逮捕了我,春天也不至于冒着性命危险假扮我,为我开辟生路。”
“所以,”男子剑眉一挑。“妳这是怪我?”
德芬抿唇不语,藏在衣袖里的双手颤栗不止。
男子目光犀利,见状,邪肆一笑。“只是纯粹想看戏而已,难得见到宫内主仆上演如此感天动地的戏码,我觉得有趣。”
有趣?他觉得有趣?她愤恨地瞠目。
他依然眉宇含笑。“这么瞪我,不怕我心头火起,将妳押送至王后面前吗?”
德芬冷哼。“你本来不就打算这么做吗?”王宫亲卫队名义上守护的是王室各个主子,但近年来几乎皆被王后收编,只效忠王后一人。
玄衣男子淡笑,正欲落话,窗外响起尖锐呼哨。
“发现德芬公主的行踪了!她往正殿方向去了!快追!”
春天被发现了?德芬惴栗,一面为侍女的处境担忧,一面也为自己命悬一线而焦虑。她望向玄衣青年,见他一动也不动,彷佛并无立即捉拿自己的意思,念头一转。
“你要跟我做一场交易吗?”
“什么交易?”
她闭了闭眸,深知自己在下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赌注。“放过我。”
果然,玄衣男子好笑地扬眉。“我放过妳,谁来放过我?留妳一命,我自己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只需要一天就好。明天日落后,若是事情不见转机,你再将我押送至王后面前。”
“妳认为事情拖过一日,就会有转机吗?”
“或许。”
“打算用什么来交易?”
“若是我能幸运逃过此劫,苟活于世,我将许你一个愿望,尽力达成你提出的任何要求。”
许他愿望?达成他的要求?玄衣男子闻言,不禁纵声大笑。一个命在旦夕的丫头,以为自己还有任何筹码拉拢人心?
“你笑什么?别让人听见了!”德芬厉声喝斥。
竟还对他端出公主架子?玄衣男子止笑,上下打量德芬,眼神含着兴味。
德芬讨厌他那样的眼神,秀眉收拢,神情冰封。
窗外又起骚动。
“那公主是假的!真的恐怕已经逃出宫了,严密守住王宫每个出入口,连一只耗子也别放过!”
呼啸声过,两名兵士旋即推门闯进,看其服色,应是属于青龙令辖下的星徒,玄衣男子当机立断,手起刀落,封喉见血,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颓然倒地。
鲜血溅上德芬衣袖,她悚然冻立,脑海瞬间空白。
玄衣男子擒握德芬玉手。“跟我来!”
在玄衣男子掩护下,德芬经过英灵祠后方一条秘道,辗转来到王宫偏殿一间暗室。
男子点燃桌上一盏火烛,对她解释。“这是我平常执勤时休息的地方,除了我手下那些星徒,不会有人来这里。”
她从小生长在王宫,却从不知地底有如许错综复杂的秘道,而他非为王室中人,又如何得知?而且他刚刚才杀了两个星徒,神情却不见丝毫慌乱,不疾不徐,宛若习以为常。
太可怕了……这男人,不可小觑。德芬暗暗掐握掌心。“你叫何名?是哪个星宿主?”
“在下斗宿,至于名字,妳不必知道。”
“斗宿,你为何帮我?”
“为什么嘛……”斗宿自在地跃坐桌沿,姿态闲散。“首先,我讨厌那个自以为能够呼风唤雨的王后。”
德芬愕然眨眼。“你这样说话,可是大不敬之罪。”
“所以呢?公主殿下要命人治我的罪吗?”他讽刺地反问。
她瞠目结舌。
虽说王宫的亲卫队都是遴选自希林国内最优秀的贵族子弟,个个家世良好、出类拔萃,不免有几分骄气,但如他这般狂妄放肆的,还是初次得见。
但以她现在的处境,是管不着他说话口气是否合礼。德芬自嘲一哂。“请继续。”
“首先,我不想奉王后号令,其次,我对妳感到好奇。”
“好奇?”
“一个两手空空的丫头,居然有胆跟我交易,许我一个愿望换一日时间,我倒想看看,妳有什么诡计能够逃过被当作祭品牺牲的命运?”
诡计吗?德芬苦笑。她的确有个计策,但还得看上天赏不赏脸。
无论如何,她都得想办法活下来,不能辜负春天一番忠心。她深吸口气,不去想贴身侍女此时的命运,只专注于眼前与这位狂傲青年的交易。
“若是我能逃过此劫,必会实践对你的诺言。你说吧,想要什么?”
斗宿眸光一闪,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如果我说,我要这个国家的王座呢?”
德芬大惊。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竟敢宣诸于口!
“所谓的武士精神,你不懂得吗?”
“武士精神?”斗宿冷嗤。“忠于国家,忠于主君,忠于义理——国家与主君还排在义理之前呢!若这国家是篡夺而来,主君的所作所为不合乎义理,那又该如何?说到底,所谓的义理,究竟是谁的义理呢?陛下的吗?王后的吗?还是公主妳的呢?”他语含讥讽,再次将德芬问得哑口无言。“我呢,只遵从自己认定的义理。”
“你的义理告诉你可以夺取这个国家的王座吗?”
“这劳什子玩意,送给我我还不要咧!”他很嚣张。
也就是说,这男人只是故意提出这要求来刁难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德芬幽幽叹息,也难怪他如此看轻自己,她的确不自量力。
“为何只求我饶妳到明天日落?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斗宿问。
德芬不答,双手下意识地拽拢衣襟。
斗宿敏锐地察觉她的举止,猿臂一探,迅雷般地抽出她藏在怀里的两本历书。
“《大明历》?《皇极历》?”他认清书名,眉峰斜挑。“妳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历书内容记载星象运行、农时节气,以及推算日月交食、五星周期之法则,是只能封锁于灵台的知识,自古只有王室任命的神官能掌握,神官依据历书建议君王颁布播种令、安排祭天郊祀等诸项事宜,君王因此统御神权,以天子之姿治理百姓,历书攸关王室的权力基础,私藏者最重可处叛国谋逆之罪。
“还给我!”德芬慌了,伸手欲抢。
斗宿举高历书。“先从实招来,妳从何得来这两本历书?莫非妳想造反?”
“不是造反,只是……计算而已。”
“算什么?”
“日食的时间。”
明日将有日食。
日者,太阳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亏,有阴所乘,故蚀。蚀者,阳不克也。
自古至今,日食皆被民间视为不祥征兆,君王德行有亏,才会招来天狗食日。根据了因大师教她的方法计算,这一、两天就会有日食发生,误差不超过十五个时辰,只是她还来不及验算完毕,不知自己算的答案究竟是对是错。
只能赌一赌了。
若然果真发生日食,她便能以此说服父王,活人生祭是不合天道的行为,上天才会因此震怒。
但她等了又等,隔日到了黄昏,太阳仍不见亏蚀异象,不久,夕阳西沉。
斗宿回到房里,察看天色,摇摇头。“看来妳计算有误。”
果真算错了吗?
德芬心急如焚,表面却力持镇定。“你帮我打听过春天的情况了吗?”
“王后将她关进牢里了,对她用刑,要她招出妳的下落。我去看过她,她被烙铁灼得全身是伤,已经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德芬心口抽痛。她不能再躲了,再躲下去,春天会因她而死——
她主动伸出双手。“你把我绑起来,押到王后面前吧。”
斗宿动也不动。
“快点绑啊!”她催促。“已经日落了,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
他瞇眼。“妳真的甘愿被送上祭坛当祭品?”
“怎么可能甘愿?”他以为她是傻子吗?“只是我不能让春天再因我受苦。”
“妳出不出面,她终归是要死的。”斗宿一针见血。
她也明白王后不会轻易相饶,春天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但这人有必要说得这么白吗?
德芬咬唇,黯然敛眸。“至少可以让她少受点折磨,死得轻松些。”
“当真是妇人之仁。”他不以为然。
“总之你快把我送到王后面前吧!”她懊恼。
他注视她,眼神若有深意,不知想些什么,片刻,嘲讽地扬嗓。“妳既决意送死,我也不便阻止。”
语落,他果然将她五花大绑,亲自押送她至希蕊王后面前,王后见之大喜,将她囚锁在神堂,隔天,在宫外的灵台开设祭坛。
此为祭天祈雨之大事,王公贵族及朝中大臣几乎都到齐了,就连住在王城的百姓,也在外围挤了一圈又一圈凑热闹。近日脑疼发烧、龙体欠安的靖平王亦在太监搀扶下,圣驾莅临,以天子的身分主祭。
她同父异母的王兄开阳及王姊真雅倒是没现身,兴许兔死狐悲,他们不忍旁观吧?
德芬一身纯白无垢的素衣,衣袂飘飘,在风中独立,犹如一朵白莲花,清灵出尘。她凝眸望向端坐在主位上的父王,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他们身上流着一脉相承的血,为何他能狠心送自己女儿上祭坛?
她恨他!这个国家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都怪他昏庸,不思振作!
“女儿啊,妳有……什么话要说吗?咳咳、咳咳咳!”靖平王才说两句话,便是一阵剧烈咳嗽。
她无话可说。
还能说什么?自从宣哥哥被诬陷谋逆、不得不仰药自尽的那天起,她便对自己的将来不抱希望了,只求苟延残喘,多活一日是一日。
如今,是她命数尽了吧!
见她沉默无语,靖平王眼泛泪光。“朕……对不起妳。”
“德芬公主能为国牺牲,青史留名,不枉此生,陛下又何必太过伤心呢?”希蕊王后在一旁柔声劝慰。“她聪慧机灵,性格婉约,相信必能抚慰神灵,令上天满意。”
靖平王闻言,愀然长叹,别过头。
这就是父王能为她做的吗?一声叹息,一个不忍的眼神?
德芬讥诮地勾唇,冷然闭眸。她认命了,若是这个国家注定任由希蕊王后翻云覆雨、涂炭生灵,她又能如何?
仪式开始,唱神歌,奏神乐,天子手捧玉帛,恭敬地献上神坛,持香祝祷,告慰神灵,接下来,便轮到她这个最重要的祭品了。
祭坛生起熊熊火炉,火光映在德芬苍白的容颜,添上几许凄艳的瑰色。
上神官递给她一杯酒,她知道,这是杯毒酒。
“公主有话要说吗?”这回,是王后问她。
她捧着酒杯,漠然以对。为国牺牲,受烈火焚身之苦,若这就是她人生最后的下场,她也只能领受。
“那么就先喝了酒吧,喝了酒,妳会比较好过——”
“我有话说!”一道宏亮的声嗓忽而响落,震动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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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命天女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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