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冤家 第六章

  一片漆黑,一片漆黑,还是一片漆黑!电梯门一关上,全身赤裸的黎晨远能感觉到的就是一片漆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报复?!
  因为过度紧张和震惊,电梯门合拢的一刻,除了心脏雷呜般跳动的声音,他竟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意外轻微地摇晃了一下,黎晨远惊悸地回过神来,封闭的空间,丝绒地毯和雕紫藤的古铜墙壁,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他一丝不挂,仿佛希腊神话中,受爱神眷恋的,美男子阿多尼斯的身体。
  但阿多尼斯是跃动的猎人,现在这位先生,却是脸孔扭曲得不能再扭曲,四肢僵硬得好像一敲即碎的化石,他渗出冷汗的背脊紧贴着电梯最里的一侧,一眨也不眨的眼睛瞪着耀眼闪烁的红色阿拉伯数字,嘴唇微张。
  七楼……六楼……五楼……
  只用十几秒就能到底,倒数的楼层就像定时炸弹的指标,该怎么办?!几乎已经能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目瞪口呆的抽气声,那些私人保镖们会齐刷刷地举枪对着他吧?管家会在反应过来的第一秒报警?
  黎晨远的嘴角抽搐着,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僵直的身体还是不能动,就这样任那只缺德的、恶毒的、卑鄙的豪猪宰杀?
  不,黎晨远翻了个白眼。
  电梯在三层突然停了,黎晨远咽了口口水,突然感觉眼眶湿湿的,门开了,一个挽着金色发髻,穿低胸紫色纱裙的少妇,正弯腰整理着裙角的蕾丝,听到电梯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
  也许不敢相信这种一高级寓所里会出现裸奔者,女人瞪着眼睛,嘴巴一张一阖,惊骇的表情就像见到了凶猛怪兽。
  「不,我不是……请冷静」黎晨远煞白着脸,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心跳的速度激增为两倍,他手足无措,几乎以呜咽的声音解释,「只是……误会。」
  「呀——————!」女人大声尖叫起来,那震痛耳膜的高分贝,宛如无数把利剑,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刺进黎晨远的身体,他霎时脑袋一片空白,眼泪径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都怪杜邦云啦……就算刨个洞钻到地球彼端都掩不去这种耻辱,应女主人叫声而冲出来的佣人,亦尖锐高亢的喊叫起来,黎晨远一时不知道该捂住耳朵,还是遮住身体好。
  他慌张地想去关电梯门,可按钮怎么也没反应?
  黎晨远「啊」地忽然想起,电梯里是有监视器的,保安人员可能想在楼下截住他,但却没料到三层正好有人等电梯,他们现在停了电梯,一定会从公寓后侧的防火梯跑过来。
  一想到会有更多人来,黎晨远就窘得恨不得变身为蟑螂溜爬出去,可人类是不会变成蟑螂的,他很清楚这点,也很清楚他的下场,明天他将上八卦新闻的头条!
  想看他的裸体贴上叉叉后被众人传阅,笑话吗?想看他以后上街像老鼠般锋芒在背吗?杜邦云,你王八蛋!!
  黎晨远闭上滚着热泪的眼睛,也许因为心跳太快,他有种几近窒息的紧迫感,手指抖得厉害!
  蓦地睁开眼睛,黎晨远狂猛地按着七层的通话按钮,同时割出去似的大声吼叫,「杜邦云,你有种!好!我就让别人看,管它女人,男人,老头,变态,我现在冲到街上去,谁要看就让他看个够!你满意了吗?!」
  冲出电梯的一瞬,他又收回脚步,暴风似的对着通讯器呼啸,「警察抓人,我就说,因为你杜氏大总裁是个性变态,虐待狂,所以我才会被剥得光光地丢出来,要我倒霉你也一样!没理由只有我出丑吧?!」
  忿忿地「哼!」地一声,黎晨远迈出电梯,正遇上迅捷又谨慎地从防火梯上来的保安,他们已经穿过厨房,走到客厅这边了。
  「这位先生,」皱着浓黑的眉毛,明显压抑着厌恶感的彪形大汉,手持防暴电棍,以不容黎晨远挪动一步的凶悍气垫,像巨型的雨云般逼将过来,「请跟我们……」
  「跟你个头!」
  黎晨远很不客气地挥开他探过来的电棍,被那么多双眼睛鄙夷又好奇地注视着,虽然心底的羞愤,已经达到了不管有没有地洞,都想一头扎进去的地步,他还是诳语着,「滴溜溜转什么猪眼,要看就看,我什么也不怕!」
  专业级别的保安就是不一样,黎晨远只看见巨型的鸟云在眼前晃动了一下,就好像鸟儿急速掠过身前,等他反应过来时,手臂已经被扭到背后,疼得使不上一点力气!
  「好、好痛!」黎晨远哀嚷道,肩膀处的骨头仿佛被卡车轮碾着似的,抽筋的肌肉让他快不顾一切地哭出来!
  「你干什么?!」仿佛炸雷一般的怒吼,杜邦云凶狠狂飙的气魄,铁青的鬼一般的面孔,让所有人,尤其那熊腰虎背的保安,吓得浑身一颤,冻结当场!
  从来没见过杜邦云那么愤怒!黎晨远霎时认为自己完蛋了,刚才的恐吓也许过分了点,他寒悸地想,自己是捅到了巨型马蜂窝了!
  杜邦云三步并两步地越过像冰柱般呆立客厅的保安,还未站定在那两人面前,就抓住那只棕色制服下,粗壮的手臂,以指甲深陷其中的力量,强硬蛮悍地往斜后方一扭!
  喀嗦,细微但很清脆的骨裂声,所有怔立的保安一下有了拔腿而逃的冲动,实际上在防火梯门口,刚爬上来的保安,已经膝盖发软,跌跌撞撞地往下奔了。
  「啊————!」甩开黎晨远,抱着肩膀嗥叫的保安像背部中箭的怪物,他连连后退着,直到撞上瘫软在佣人怀里的金发少妇。
  黎晨远则是瞪着眼睛,彻底看傻了眼,杜邦云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如果保安是警察,他的行为就是明目张胆地袭警,再名牌的律师也救不了他,而现在,就算保安不是警察,他的所作所为也……
  狂傲?任性?无法无天?找不到合适的词语,黎晨远只知道,折断保安手臂时的杜邦云,是陌生,而且恐怖的……
  他想说什么?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惶惑的视线和那道烈火一样的利刃在半空交会而过,黎晨远霎时屏住了呼吸。
  他想到了一个词语!但极快地摇头否定了。
  「不会的,不可能的……」黎晨远逃避似的后退,乏力地靠到墙上,假如那是类似「嫉妒」和「保护」的感情,假如那有「逾越常理」的暗示,那、那他该怎么办?
  他不是同性恋啊!他不要!不要杜邦云爱他!!
  杜邦云伸出手,抓住黎晨远不住战栗的胳膊,一语不发地拉他进了电梯,他似乎又有了理性,因为脸孔就像戴了面具般冰冷,他押着黎晨远,让他在电梯角落蹲下,然后右手伸进西装口袋,拿出VIP住户才可用的IC卡,转身启动了电梯。
  谁也没有说话,嗡嗡细微的钢索摩擦声,就像拉锯般扯动着这绷紧的空气,黎晨远蜷缩着身体,心乱如麻!
  从凌乱的遮住眼睛的发隙,他仰视着杜邦云一动不动,笔直站立的背影,一定要说什么,一定要让一切都回到「正轨!」杜邦云应该恨他入骨才对!
  黎晨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几乎哭丧着脸,才从僵硬的牙关里挤出一句呜咽的话,「你疯了吗?做这种事!」
  杜邦云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他侧过头,微张的想说什么的唇型让黎晨远惊惶地捂住了耳朵!
  可最终,杜邦云什么也没说,他转回头,神情凝重又冷漠地注视着电梯上升的数位,恐怕只有他自已,才体会得到此刻的……苦涩。
  ☆☆☆☆☆
  杜氏工业最新款的甲克虫型环保汽车,试生产了两千辆,上市后一个星期内售空,谁知,接二连三出现的,太阳能蓄电池突然自燃的问题,让杜氏不仅赶紧回收车辆,无条件赔款,道歉,股票也因此下滑了好几个百分点。
  星期天早晨,正打算开电话会议的杜邦云,接到负责此专案的生产线经理的调查报告,取消一切约会急如风火地赶往布朗克斯区的工厂,黎晨远也在他身边,但是,他并不是想要黎晨远帮什么忙,才强挟着他上直升机的,而是因为……
  颦目蹙眉,翻阅着长达十页纸的调查报告,杜邦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早晨花园的混乱。
  自从损失了从拍卖会上买来的一千多美元的景德镇瓷食具,损失了一瓶72年的红酒,损失了不知道多少只水晶杯后,杜邦云痛下决心,再也不要黎晨远进厨房洗碗了。
  他根本是厨房的克星,一让他踏进去,就好比龙卷风过境,一切「惨不忍睹」!
  不准他接近水族箱,不准他再碰自己的衣物,不准他用剃须摩丝洗厕座,不准他把HUGOBOSS当作空气清新剂喷洒,两个月下来,这个也不准,那个也不行之后,杜邦云耐心用尽,终于将他踢出房间,喝令他浇灌花园,修剪草木,不要再管屋里的事了。
  「唉………」杜邦云放下报告,轻叹口气。
  还以为教训他几句,惩罚他几次,自己改造「刁蛮少爷」的愿望就能实现……果然想太美了,他头疼地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不是冤家不聚头,黎晨远来了之后,他好像更忙了,工作被逼在短短的五小时内完成,不能参加太晚的酒会,每天神经紧张地赶回家,跟在他身后拾掇这,打扫那,就怕有什么贵重物品完蛋。
  究竟谁是佣人?
  而且今天早上还……杜邦云更深地拧起眉头,嘴角忍不住抽搐,锄草就锄草吧?一铁耙下去,竟然砸穿了水管,几乎一人高的水柱巍然壮观的呼啸而起,宛如中央公园的喷泉!
  不消一会儿,积水经厨房倒灌进客厅,所有他亲自挑选,由法国空运过来的家具,一下都可怜兮兮地泡在水里。
  想到这,杜邦云不由松了松领带,今早他是真的发火了,揪着黎晨远湿透的衣领,怒气冲天地骂了他一顿,如果不是工厂紧急的传真,恐怕他现在还在大发雷霆!
  「该拿他怎么办?」侧过头,杜邦云盯着坐在自己身后的黎晨远,按捺住胸口无尽的苦恼,深深地叹息。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新产品失败,股票下跌的危机前,他的脑海里,全都是黎晨远或说或笑,或冷嘲热讽、野蛮任性的身影。
  「不错嘛。」在宽阔的汽车底盘生产线车间里,黎晨远侧着头,由工厂副经理带领着,一边参观钢索天桥底下全自动的机械、仪器,一边走向通体钢架结构的经理室。
  杜邦云先行一步到汽车装配车间去了,工程师正集结在那里,讨论、实验、争议,每一样都会花很长时间,也许怕黎晨远无聊,杜邦云让副经理陪着他,到经理室休息。
  总面积一万多平方米的工厂,每一车间都有经理和经理室,黎晨远以为那只是简单的房间,实际上,里面由玻璃分隔为会议室、设计室、模型展览室、茶水间,甚至还有娱乐用的桌球室。
  黎晨远对台球不感兴趣,他径直走到设计室,七、八个穿驼色工作服的设计师正一脸严肃地开会,看到黎晨远的闯入,诧异地睁大了眼。
  「对、对不起,我是……」不由白口主地面颊泛红,黎晨远结巴地解释:「那个,杜邦云……」
  直唤财团总裁的名字,设计师们更是露出警戒和排斥的神色,一位戴金边眼镜,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露出白皙手臂的金发女人,冷冷地直起身体。
  「啊,凯洛琳小姐,他是总裁的客人。」金发女人刚想发难,副经理及时赶到,化解了危机。
  「哦?」凯洛琳浅褐的黛眉扬了扬,用德语对副经理说,「随便乱跑,这么没礼貌的人,一定是哪个投资商的太子爷吧?你带他到外面转转,别打扰我们。」
  「可是……」副经理犹豫着,因为杜邦云之前曾千叮万嘱,要他安顿好黎晨远。
  「你也知道今天厂里很忙,总裁是没空理他了,你应付他一下,然后快点送他回酒店吧。」
  凯洛琳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手,看似很不耐烦地重新投入工作,「这种人最讨厌了……」
  「喂!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黎晨远越听越窝火,用德语回敬,「我是被你们的总裁拖上飞机的,又不是自愿来的!还有,拐着弯骂人,你这算哪国的礼貌?」
  没想到黎晨远的德语这么流利纯正,凯洛琳怔了怔,尔后若有所思。
  「黎先生,我们走吧。」知道黎晨远会说德语,副经理的脸尴尬得像茄子似的,「去经理室休息。」
  「经理室?」这么重要的地方……凯洛琳眯起深蓝色的眼睛,凝神看着黎晨远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茂盛的观叶植物后。
  偌大的经理办公室,两堵玻璃墙壁前放着钢制的从地板直到天花板的书橱,一堵玻璃墙壁前放着皮沙发,约一米长的里一色办公台立在拉着百叶窗帘的玻璃窗前,透过稀疏的缝隙可以看见楼下作业的工人,黎晨远走到办公台前,推开高背皮椅。
  「您随便坐,」副经理鞠躬道,「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不来也可以。」黎晨远嘀咕着,坐了下来,副经理转身出去了,并顺手关上了门。
  书籍、资料、报告、财务表、桌上堆满了文件,黎晨远漫不经心地翻着,一会儿推开它们,摆弄着加密的笔记本电脑,一般来说,越秘密的东西越能激起他偷阅的兴趣,可不知道怎么了,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甚至可以说郁闷。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周围一切都平静下来后,黎晨远忽然有了思考的空间。
  他关上电脑,默默地伏靠到冰凉的桌面上,手指玩转着派克钢笔,茶色的眼睛则出神地盯着不远处,那被空调风吹得啪啦啦细声的白纸。
  杜邦云不再和他一起睡了,为什么?复杂的片断闪过后,黎晨远的思路渐渐集中到那个让他忐忑的,想要忘记但总在心头徘徊的问题。
  自从那天的「裸奔」事件后,杜邦云就不再要他当抱枕了,而是一个人睡到客房去,让他这个「佣人」独占整个主卧室。
  「好奇怪哦……」黎晨远喃喃着,用钢笔帽叩击着桌面。
  不再有让人觉得窒息的强吻,不再有仿佛被禁锢似的拥抱,吵得双方都火冒三丈,就差掐脖子的时候,一定是杜邦云先住口,然后愤怒地转身回到书房工作,直到女佣准备好晚餐才出来。
  讨厌他吗?不像,杜邦云如果讨厌他的话,早就把他踢出来了,可要说喜欢?
  每个星期都带着不同的香水味回来,也见过他和一个英俊的金发青年在跑车里接吻,电话多,「宴会」多,他根本就是个花花公子,才不会……
  「讨厌!」黎晨远突然大叫,猛地搓乱自己的头发,白痴、白痴、大白痴!管他喜欢谁?!会思考这种问题,脑袋进水了吧?
  「啊!」难不成相处久了,变态也会传染?
  「没这么倒楣吧?」皱起眉头,黎晨远嘟嚷着重新伏到桌上,困扰地眨巴着眼睛,玻璃窗外,嗡嗡营营的昆虫似的机器运行声,听来好像越来越遥远,抬眼瞟过墙上的时钟,原来已经下午两点。
  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了,刚才那个老头会送东西过来吃吧?可谁知道呢?他是个不速之客,看起来不受欢迎?
  有点想家了……黎晨远收拢手臂,把下颚枕到上面,有多少年没回香港了呢?好像大学毕业后,就直接在这里「创业」了,欠杜邦云的钱,虽然数目庞大,可跟奶奶打个电话,无论如何也付得出来吧。
  并不觉得向家里要钱有什么羞耻的,他「狮子大开口」般的要求从来没被拒绝过,时不时地,过百万的美金会像长翅膀一样自动从香港飞到他的账户里,只是杜邦云会收那些钱吗?当初只是说,「大不了我给家里打电话……」他的脸就阴沉得像刮雷暴似的,现在,他扣住他的护照、签证,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不是恋人,更不是朋友,杜邦云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他们的「同居」关系,究竟建立在什么上呢?
  视线越来越模糊,黎晨远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午餐还没行人送过来吗?好困,真的被「忘记」了?
  有点赌气地闭上眼睛,黎晨远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
  「好冷。」黎晨远呓语着,冷得就好像冰锥扎进皮肤,他想抓住什么东西盖到身上,可身体很沉,麻木的四肢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嗯?」眼睑剧烈地颤动着,就任他要惊醒时,忽然一股温暖宁静的,带着隐约麝香味的暖气,自背后像春天和煦的阳光般,柔柔地覆上他整个身体。
  「唔……」一瞬间,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上方,亦被那股阳光笼罩了,不再发抖,黎晨远终于舒开痛苦纠结的眉头,暗想,「好暖和……好喜欢这种味道哦。」
  朦胧的睡梦中,黎晨远贪婪地伸出手,想反抓住那股温暖,可是,贴着他的胸膛离开了,他刚不满地嗫嚅,一个柔软的东西,蜻蜓点水般掠过他微张的嘴唇。
  「啊?!」黎晨远惊咋地醒来,怔怔地瞪着眼睛——陌生的书架,陌生的房间,这里是……对了,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是杜邦云的工厂啊,嗯,我睡着了吗?」
  揉揉僵硬的肩膀肌肉,有些奇怪怎么会做那种梦,黎晨远疑惑地转过头,「哇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穿著范思哲灰色条纹西服,像帝王般英气逼人的杜邦云,就站在沙发后面。
  「你什么时候……」震惊地大叫,定下神来后,黎晨远才发现,杜邦云和他之间,隔着堵玻璃墙呢。
  「怎、怎么回事?」
  黑色的圆形大桌,十几个穿橘黄色工作服的人神色严谨地围坐着,原来经理室的隔壁就是会议室吗?咳,吓死人了!也不把窗帘拉起来!
  「哎,不对啊,刚刚进来的时候,那边的窗帘不是关上的吗?」黎晨远坐直身体,忽然感觉不妙。
  空调的温度被人调高了,风摆叶没再冲着他扇,而且……桌角那一包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是什么?汉堡吗?黎晨远呆怔地看着,不知不觉脸颊发烫。
  「不是梦吗?刚才的……」手指尖触上微微颤抖的嘴唇,黎晨远的心脏剧烈地跳着。
  这时,杜邦云侧对着他坐下,那正思索着难题的黑骏眼瞳,似无意地看向他直愣的脸孔。
  「嗯?」
  杜邦云的嘴角扬起来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黎晨远还是看得很清楚,这充满戏谑的笑容。
  又被他当众吻了吗?可恶的家伙,真是大意不得!紧咬着嘴唇,黎晨远瞪着杜邦云,懊恼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可另一方面,他那像被捆压在箱底的沉郁心情,忽然间畅快了许多……。
  隔天上午——
  穿着单件墨灰色,颇有嬉皮士风格的恤衫、肩膀科倚着圆弧形机窗的黎晨远,忿忿地用针一样的视线,扎剌着坐在机师旁边的杜邦云,后者佯装不觉,看着窗外的风景。
  浩瀚的大西洋,一望无边,澄澈莹蓝,以一股不动声名的气势,清晰地划出地球的弧度,零星几只海鸥像箭一般低低地掠过海面,往地平线那边飞去了,虽然看不见,但在远处,一定有相当郁葱的海岛吧?
  「嗯……」杜邦云低头看了眼手表,十点钟,到拉巴特的电线工厂的话,可能要傍晚了呢。
  经过昨天的试验,蓄电池自燃的问题,和甲克虫车厢的设计、材料无关,而是由于摩洛哥厂家提供的电线,在外芯绝缘方面有罕见的失误,杜邦云和那边的工厂负责人通完电话,就决定亲自去看看。
  黎晨远很不想出国,因为既累又无聊,他已经睡了一宿的沙发,吃够了汉堡,难道还要到摩洛哥去「受罪」吗?
  啧,杜邦云工作认真起来,根本就不会管他!干嘛还带着他呢!黎晨远气呼呼地侧转身体,双手横抱于胸前。
  注意着他的杜邦云,淡淡地一笑,「昨天……是第一次睡沙发吧?」
  「哼。」
  「汉堡的味道怎样?」
  「要你管!」
  「还想吃吗?」
  「开玩笑!」黎晨远猛然转过头,「那种东西……把肉夹着厚厚的番茄酱,又油又腻,恶心死了!」
  「我住在哈莱姆区的时候,一直吃这个东西哦。」杜邦云幽幽地说。
  「哎?」黎晨远很是意外,杜邦云住过贫民区?
  「骗你的。」杜邦云讪笑道,「瞧你那表情!」
  「你……无聊啊!」黎晨远刚想发火,忽然感觉身体猛地一震,就好像被一个巨猛大汉狠狠地撞击似的,而后脚底发虚,仿佛坐过山车!他一下就懵了,瞠目结舌地抓紧着扶手,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地震!」机师这时大叫道,「我们脚下的岛屿……啊!」
  浓滚滚的黑烟冲天而起,气势汹汹地直扑向飞机,就好像猎鹰扑向雏鸟,飞机螺旋桨发出吱吱嘎嘎地仿佛被铁链卡住的恐怖声音,机身跌跌撞撞,似一叶浪尖上的小船,机师一边呼救,一边试图稳住飞机,紧急迫降!
  黎晨远吓坏了,面无血色地紧抱着椅背,自动落下的氧气面罩在他肩膀上方剧烈地摇晃!
  「坐起来!」杜邦云艰难地伸出手,想抓住黎晨远,可就在他喊「带上面罩!」的时候,一块硕大的还燃烧着的火山石,像子弹一样,从斜下方,无情又凶猛地砸上机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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