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称得上乏味的一天。
宋子赫将驾驶座后倾,又点了根烟。
夏日已近尾声,余晖将尽,秋意悄悄流淌在微风漫绕的高楼群间,在冗长且烟硝味十足的部门会议结束后,一天内唯一的舒心时刻竟只是坐在车内驾驶座上,让窗外的风一遍又一遍抚慰过他的面颊和颈项,感受那奢侈的空白时光;这当中响起了两通不同的来电,他瞄了眼手机紫色萤幕上的来电显示,决定暂时不接听。
两通电话,第一通必是要求承诺,第二通是催促他赴宴;他立刻抛诸脑后,视线投射到远处即将隐没的天际线,直到沉抑的呼吸缓和了,第三根烟烟头烫着了手指头,他才挺直背脊,收起放逸的思绪,两秒内做了选择,回了第二通电话,简短地回覆:「下班了,我这就过去。」
至于第一通电话,他想,暂时先搁着,今晚他不做任何影响心情的思考,就像他近几年养成的习惯,烦恼先搁着,运气好的话,也许就自动消失了。
这么一想,心情又朗净了些,开车就跟着顺手了,没有遇到任何交通壅塞;二十分钟后,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幢颇有年代的社区名宅,和车道口的警卫挥个手,流畅地驶入地下停车场,停好车,步入电梯,直达顶楼。
在走廊步行的那段短短时间里,他漫想着可能会有的艳遇,一段替他排遣抑闷、最好没有续篇的交集,那些充满暧昧的试探、甜腻的眼神、青春弹性的腰肢,过了今晚,开关一摁,他就会浑忘一切,像热天到了海滩必然会下水泅泳一样,上岸后,除了棕亮的肤色,他可不会带着一身湿漉漉进家门。
怀着一如既往的初衷,按了电铃,柔软而轻跃的香颂从敞开的大门内一拥而上,包围住他,他感染了立即的喜悦和自在,嗅闻到了鸡尾酒的甜香,中英交杂的社交语声,串串醺笑,多么熟悉的空气,那是属于他的海洋。
一个亲腻的拥抱向前搭上他随即又放开,他的手掌被殷勤塞进一只玻璃杯,他大方尝了一口顺滑的酒液,敏感地皱鼻。「换了香水?不像你了。」
那是他娇俏的堂妹子俐,圆颊一笑便挤出两个小梨涡,她丰唇一努,瞋道:「不是叫你早点到?奶奶在问了。」
「奶奶?」他霎时楞住,探头朝子俐背后偌大的客厅搜寻。人影幢幢没错,但定睛一瞧才看出端倪,里头大半是他的家族成员,堂兄弟表姊妹不约而同会聚一堂,自在地或坐或躺,少数几个生面孔穿插其中,依精搭的装束和相仿的年纪判断,应该是子俐带来的姐妹淘,他心情骤沉。「怎么?过年还没到就吃团圆饭啦?我以为有好玩的。」
「你以为我喜欢?受人之托嘛。」子俐委屈辩驳。
「说,你把老人家弄来做什么?」他抑嗓问,好心情快速烟消云散。老人移驾至此不会是返老还童,和晚辈凑兴胡闹。
「紧张什么?大伯那边有事要宣布,还有你爸、我爸、奶奶几个老的联合要我帮个忙,他们知道你不会买他们的帐,就让我带几个条件不错的好姐妹来吃顿便饭,希望你留意一下,顺便先让他们过过眼––」
「你疯了吗?宋子俐。」他忍不住屈指敲一下她的额角。「他们要这么急,我把邓欣带来交差一下不就行了?何必这么费事?她刚刚还在CALL我,我这就叫她来––」原来派对是个幌子;他和子俐常玩在一块,不会对她设防,依惯例今夜的邀约他必然出席。
他取出手机,子俐急忙阻止。「就是不能是邓欣。」
两人眼神交会,他立即领悟。这是宋家的禁忌。邓欣什么都好,人美又能干,应对进退恰到好处,父亲曾担任地方政府要职,母亲是一家私人医院院长,人面之广,并不逊于宋家,可惜独立早熟的邓欣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保守的宋家说什么也不愿接受她。
「宋子俐你给我搞相亲?最近闲得发慌?」他眯眼干笑两声。
「喂!也不算相亲好不好?大家吃个饭认识一下,你不喜欢也没人能强迫你,就让我交代一次,下次你有事我一定挺你。」子俐挽住他手臂,在他耳边连声央求:「是哥儿们对吧?你不能坏我的事,我爸答应投资我的店了。」
「哥儿们会出卖我?」
「放心啦,子扬他们今天不是为你的事来的,你不必感到拘束。」
子俐心虚地笑。他不再多言,迳自跨进热闹的厅堂。
当然,如果应个景可以换得一段耳根清净的日子,配合一下也无妨,何况此刻里面的人已陆续发现他了,一个个扬声唤他。
因为多半是自己的四亲等手足,他省却了周旋的力气,一迳扬手微笑,有人以指尖抚过他的发,不胜激赏道:「这发型真适合你。瞧你,你该去拍电影,干嘛抢我们的饭碗?」
「开玩笑!那我们可能连见他一面都难了,这么多粉丝要应付。」搭话的是子贤还是子谦?
「对了,这次我们行销部要搞个平面广告,我看不必另外找人了,你贡献一下自己,我们也省笔预算,怎么样?」这位应该是子钧。
「二伯那关可过不了,他老人家最恨男人只有一张脸。子赫,别听他的。」
二伯指的是他父亲。
他保持着同样的行姿和笑容穿过客厅,畅饮了两杯鸡尾酒,藉着嘴里的甜味和轻微的酒精转换一路起伏的心情。
认真说起来,宋子赫并非能准确无误叫出所有搭话者的名字,他们的个头、相貌、年纪、穿戴相仿,连婚姻对象都似复制品,符合宋家一致标准,兼又全是子字辈,子贤、子安、子聪、子扬、子钧……他不擅长记男人的名字,何况他们自小各住各的,长辈彼此间有外人难解的盘算和过节,除了应时节日的家族聚会,交会并不多,能叫全所有子孙辈名字的恐怕只有老奶奶;父母亲私下谈论各房的事时,总以––「三房家那个老大……」一语代过,简单明了。
少有交会对他而言算不上遗憾,就像方才,拿他的皮相作文章一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消遣,他早已习惯这般开场白,多半莞尔以对,以消弭玩笑中夹带的尖锐。老实说他并不在乎,他十分懂得自身条件涵摄的芒刺感,所以越发包容这类充满针对性的言语。
子俐很有一套,不知用了什么名义让这群人肯抛下私务赴会,他却毫无兴致在下班后和这群人动脑接招,脚步遂转个弯,凭直觉寻至白色回旋楼梯旁的小偏厅,果不其然,他的母亲、父亲、大伯、大伯母皆在座,除了稍远处端坐如磐石、一头银丝、满脸细纹的老奶奶,正手捻一串琥珀念珠闭目养神外,其余几人交谈得颇融洽快意,言谈间喜形于色;他执家礼敛身向长辈们致意后,再走近老奶奶,亲腻地叫唤一声,老人无动于衷,周身透着和家人扞格的肃穆。
大伯母见状,岔开话题道:「子赫,该轮到你了吧?什么时候有好消息也让大家开开心?」
「好消息就是奶奶少念点经,多欣赏她面前的帅哥。」他弯身朝老人面颊啄吻一下,老人乍然掀眼,虎瞪着眼。
「我警告你,你可不能老没个样子,将来可有你想不到的苦头吃。」
他促狭地眨眨右眼。「除了奶奶,谁总想让我吃苦头?嗯?」
「子赫别闹奶奶,都几岁的人了。」他父亲宋思孝低叱。
「本来嘛!小时候就奶奶赏我棍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就我和爷爷长得最像,奶奶看到我就一肚子新愁旧恨––」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他母亲一脸尴尬地喝止。
「得了,他就那张嘴––都你们给惯的。」老人手一挥,重新阖眼,不再搭理众人。
他畅笑几声,向老人行个九十度鞠躬礼,反身大踏步离开。
出了偏厅,决定上楼打几通私人电话,一步步拾级而上,面上始终晃漾的笑意消失殆尽,他私忖稍后如何在席中不着痕迹地退场,时间如果还行,他可以约个女伴喝杯酒,但谁是今晚适当的良选呢?他的脑袋配合地罗列出一串名单,快速地进行搜寻删除,刚检视到第三笔,一阵突兀的敲打声中断了他的作业;他扬起头,此际,他人已置身楼上起居室中央,环顾四周,除了敞开的长窗前随风飘飞的白窗纱,并无人迹。他等了一会,耳边只有楼下传来的乐声人语,想是自己恍神听错了。
他走进位在对角的洗手间,正要扭开水龙头,敲打声又响起,非常俐落的两下,紧接着,夸张的电钻启动声陡然拔高,隔着墙仍极为刺耳扰人;谁会在此刻杀风景进行室内整修工事?
满腔狐疑,他沿着声源绕过宋子俐的寝室,在左侧书房门口站定,往里张望,一眼便看见了始作俑者––一名年轻女人,背对着他屈蹲在书桌旁,肩膀随着电钻启动而上下颤动,显然正在修缮家具,一旁地上散放着各种小型工具。
她的动作相当娴熟,没有显露丝毫笨拙,唯一不协调的是整个画面。女人背影十分端庄,黑直如缎面的长发拖曳在背后,在下端三分之一处以蓝色发圈随意扎束;她身着纯白窄腰五分袖衬衫,下身一袭与发圈同色的蓝布裙,蓝色矮跟包鞋,他知道这种特别的蓝叫矢车菊蓝,但左看右看,式样都不像是工作服。
他稍趋近探视,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女人的侧脸;她相当卖力,额角渗出了薄汗,大概为了顺手,嘴角含着两颗螺丝钉,几秒钟内便先后将其旋进书桌内角。女人放下电钻,将抽屉装置回原处,做了数次拉开关上的动作调整密合度,露出满意的微笑,可能眼角余光感应到了附近有人,猛然抬起头望向他,讶异地眨眼,但很快展开有礼的笑容。
「嗨!」她向他颔首,慢慢直起身,两手互拍拍落手中沾上的木料粉屑,朝他递出右手。
「嗨!」他礼貌地伸手回握,女人手指温暖,掌心坚实有力,平日必然常进行手作粗活。
「打扰了,不好意思。请告诉子俐,我已经处理完了。」女人很快抽回手,旋即又蹲下收拾起工具,一一整齐地摆放回工具箱,不再发话。
他心中暗讶,各种想像纷纷出笼,决定探问:「你是……」
「我叫田碧海,子俐的朋友。」她头也未抬地回应。
他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奇趣,自我介绍道︰「我叫宋子赫,子俐的堂哥。」
「我知道。」她接口。
「唔––」
「子俐常提到你。」她收拾完毕,提起工具箱,起身面对他;她身量中等,偏瘦,五官娟秀,皮肤相当白皙,眼眸出奇漆亮,和楼下子俐那群女孩相较,她缺乏一种丰艳,不算惹眼,但那一派从容和坦然神色在以往初见他的女人脸上是极为罕有的,微抬高的尖下巴带点公事公办的淡漠,笑纹很浅,说明她对社交缺乏热中。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话,否则你怎么猜得中是我?」他习惯性绽开令人眩惑的招牌笑容,直盯女人双目;眼睛很难藏得住话,他很少猜错女人的心思。
田碧海笑了,这一笑化开了一点距离感。「这有什么难的?」
他再次讶然,眉一挑道:「说说看,我很好奇。」
她正欲开口,楼下忽然响起一阵鼓噪和欢呼,中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同时走向楼梯口俯看,客厅所有的人皆聚拢成圈,将一名男子围绕在中央;那名他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堂兄弟牵起一名短发女子的手,喜形于色地昂首宣布:「我宋子贤,在此郑重宣告,我就要和李安安小姐结婚了,一起共度未来,谢谢大家在此为我们祝福。」
全体欢声雷动,有人高喊来一记爱之吻,男女主角毫不忸怩,生动地表演出恋人间的深吻,获得热烈掌声和安可起哄。
原来如此。宋子赫一目了然。今晚的聚宴主要是为了欢庆宋子贤的婚讯,他的相亲则是附加利益,可见那些堂亲手足们对他多么生分,事前一点讯息也不透露予他––不,他们是刻意的,让他行色匆匆过来,缺少准备,工作一整天的疲倦多少会令他光采减失几分,他不能老是成为焦点。
他不以为然地哂笑,立即转移焦点,看向身边的田碧海,提醒她道:「田小姐,你话还没说完。」
田碧海看热闹看得相当入神,注意力慢慢移回他身上,不假思索开口:「喔,有两点。第一,这里的男人没有人比你更好看了。第二点,你的样子很清楚在昭告––这世界是为我而转动的。」
她的声线爽亮但稍低,不像一些年轻女性具有的清甜和娇憨,所以说起话来特别有种确定力,没有暧昧模糊的空间,反倒令他一时未能对她的评论及时回应。他大概是发了怔,那张瓜子脸靠近他叫唤:
「宋先生,叫开饭了,下去吧。」
他赶紧回过神,心里微恼,镇定笑指她脚边的工具箱。「你是来––」
「来吃饭的啊。」她坦言,接着耸耸肩解释:「这房子的装潢主要是我设计的。子俐昨天说书桌抽屉有点问题,我想既然要来一趟就顺道替她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就不必差工人来处理了,子俐不太喜欢让陌生人进出她的地方。」
话说得清楚明朗,但怎么看她都不会是子俐的闺中密友。他又多瞧了她几眼;这个女人脸妆淡得若有似无,他甚至注意到她任由浓黑的眉在圆额上原始地舒展着,并未把眉身一些不驯服的细毛修齐,和他生活圈里惯常见到、没事就拿出小圆镜把一张脸精雕细琢的女人大相迳庭。他调开视线,展现绅士风范地提起她的随身工具箱。「我来。这东西挺沉的。」
她倒没拒绝,随着他下楼进入已规画好动线的饭厅。
被安排在他的对角线入座后,田碧海似是立即忘记了他,非常投入这场饭局,与身旁的人有问有答,礼貌周到,偶尔也随同举杯敬酒祝福新人,眼神清明犀利,不时审视席间每一个人,每一眼都似在评打分数,却不动声色,抬眼碰巧与他相对时,她亦不羞怯闪避,直眼凝视他两秒,再技巧性地滑开,明显无意与他建立任何特殊关系。
得不到青睐,他心情不受影响。他随时皆能转移目标取悦自己,时间漫长,纯粹进食很无聊,左右的女客相继与他搭讪,他积极回应,以诙谐机敏的言语切入话题,以无与伦比的笑容作为陪衬,每一道探试有如按对了开关,得到的反应与暗示同往昔一样热烈;没多久,他手心被巧妙塞进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纸,可惜号码的主人姓名是熟悉的英文拼字,和他某个前女友相同,他立即兴味索然,终止了游戏。
饭局过了一半,他有意无意望向田碧海,竟感到了一点失望。他连一个偶然的注目都得不到了––她已不在座位上,但外套还挂在椅背,大概去了洗手间。
不知为何,这个女人乍看循规蹈矩,他却体受到一股近似挑衅的张力潜伏在她那身低调的外衣里;比如那一袭未加特殊剪裁的淡素衣裙简直像是为上坟而穿的,她竟不避讳地参加今晚充满欢庆调性的聚会,使她在那群极力令自己艳光四射的女人间成了反差;比如她挑这种时辰进行私人工作修缮,看似敬业,实则不很认真看待这起邀约,所以大剌剌弄出恼人声响而面无愧色;比如他和她素昧平生,却敢对他出言不逊,完全缺乏社交矜持––
「喂,哥儿们,」宋子俐突然挤身到他右侧,打断他的思绪,红通通的面颊透出几分酒意,她噘嘴道:「别怪我不够意思,我人情还是得做到底,这里头有没有你稍微中意的?指点一下,我好去向那边的大人禀报。」
他环顾一遍饭厅里的争妍斗艳,再斜瞅着宋子俐,一股恶戏念头悄然萌芽,他煞有介事凑近她。「有。」
「真的?」宋子俐喜出望外。「哪个?」
「田碧海。」
「什么?」她一脸莫名。
「就田碧海,那个来装修的女人哪。」
宋子俐失笑。「老兄,你搞错了,名单里没有她––」
「就是她。她也是你请来吃便饭的不是吗?」
「别闹了你,我还不了解你啊––」
他一本正经地看住她,声量只有她听得到。「田––碧––海。听清楚了吗?要不要我大声宣布,像宋子贤那样?」他轻轻嗤笑两声,起身道:「去禀告吧!我去一趟洗手间。」
他当然没有进洗手间,他悄悄绕至田碧海座位后方,趁热闹提起她座椅下的工具箱,泰然自若地走出饭厅,向正在客厅收拾酒杯的帮佣招呼示意后,继续走出大门,驻足在电梯前,他擎起工具箱掂了掂重量––这女人的两手很有力道,对付男人不知会不会全数使上?
他像完成一项秘密的恶作剧般忍不住痛快地笑了。这个夜晚没有原先想像中的无趣呢。
*
田碧海将满满两手从超市采购回来的杂货袋放在茶几上,再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开闭合了一整天的厚重布帘,让凉风窜进闷滞的室内;阳台外已是浓浓夕色,街边路灯相继点亮。
她静静伫立一会儿,揉揉酸麻的腕臂,吸一口气,重新抱起那两袋杂货,走进客厅另一头的厨房,把生鲜食材和日用品一一归位,开始准备晚饭。
「今天就煮……咖哩饭吧。」她轻快地决定。「还有罗宋汤。」
她俐落地盛了锅水先煮开,再拿出红箩卜、马铃薯、蕃茄、洋葱洗切,动作迅速但巧妙,转身又从冰箱取出鸡胸肉、牛腩准备切块,嘴里轻轻哼着歌,但只听得清楚一句––「best that you can do……」
她喜欢作菜,不为了满足食欲,她其实吃得极少,纯粹是为了过程的自由写意,每一个步骤都可以像轻歌漫舞,毫不费力,结果常充满惊喜,多么美妙!加上如果能取悦别人的味蕾,那真是一桩难以言喻的幸福;但取悦这回事,总是无法尽如人意,尤其当你无法确知对方的心念时,取悦有时就成了煎熬。
当她将冒着热气的饭、汤端上桌时,背后的冰箱门猛然被用力打开,往下瞧,一双雪白的赤脚出现在黑色地砖上,田碧海嘴角慢慢漾开微笑,对门后拿了瓶矿泉水猛向嘴里灌的年轻女人道:「别喝太多,开饭了。」
年轻女人和田碧海一样一头长发,半边脸被黑发遮蔽,另一半敞露的面颊苍白暗澹,但五官极为鲜明,大眼浓睫高鼻,显然具有部分西洋血统,上下两件式睡衣仍掩不住美好的身段。
女人默不作声地走到桌边坐下,表情漠然盯着香气四溢的晚膳。
田碧海将淋上咖哩汤汁的白饭端到女人面前,附上汤匙,轻声说:「你最爱吃的。饿了吧?对不起,我今天来得比较晚。」
女人没有反应,但顺从地舀了一匙咖哩送进嘴里,缓慢吞下;田碧海见状相当高兴,也为自己盛了一盘,陪着女人进膳。
「今天画了些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不说话,样子是听若未闻。
「都在休息吗?」
女人保持沉默。
「休息也好。不过白天尽量让太阳光进来,对健康有帮助。」
女人睐她一眼,像是在责备她失言。
「喔。」她立即恍悟道:「这里是旧楼,彼此靠得太近,如果你在意邻居的话,我们可以再搬,唔,最好是市郊些,空气好,租大一点的房子,也许你可以尝试散散步、晒晒太阳––」
「……」女人把汤匙用力搁下,发出简洁有力的答案。
田碧海顿住,不再接续这个话题,平静地为女人盛碗热汤。
两人保持无言好半晌,女人不很热中地吃了几口饭,突然正眼凝视她。「你替我打听到了吗?」许是久未开口,声带有些沙哑。「有没有看见他?」
「……」
「看见了吗?碧海?」女人追问,原本冰冷的大眼燃起一簇焰苗。
「看见了。」她直言,她从不瞒她。「大部分在他公司附近那家餐厅。」
「他好吗?」
「没什么不好。」
「和谁在一起?」
「我没看到。」
「听说了吗?」
「我不清楚……好像是原来那个。」
女人神色加倍忧伤,颓唐地垂下双肩,低头停止进食。
田碧海放下汤匙,推开椅子,站在女人身前,两手包覆住女人的面颊,像哄慰孩子般甜笑轻语:「不要担心。你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只要能让你开心的事,我一定去做。但答应我,对自己好一点,平静下来,身体才好得快。」
「会好吗?」女人阖上眼,眼角一颗泪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我怕好不了。」
「会。你忘了?你比谁都坚强;而且,我会一直在这里。」
她展开坚定鼓励的笑,女人将脸偎在她胸口,两手扣住她的腰,紧紧的,彷佛能藉此得到源源不绝的力量。她轻抚女人的黑发,一遍又一遍,夜风吹来,拂过她的脸庞,将一抹稍纵即逝的哀伤和疲惫增添在她蹙起的眉头。
*
田碧海揩去额上不断渗出的汗液,不断将小型椅柜和屏风从左边移至右边,小仓库内堆叠的家具差不多已清点完,依旧找不到她需求的窗花样本。
她停下来喘口气,头顶上的旋转风扇并没有太大实质作用;通风差,她得尽快完成工作。下巴一扬,正想唤外头顾店的助理进来援一臂之力,助理拔尖的嗓音已先她而起––
「田小姐!有客人找!」
她深深叹了口气,新来的助理已工作了三个多月,仍然未能上手,遇到棘手的案子很少想方设法先一步处理,若她正好在店内,总一古脑儿推给她接手。
她拍去衣裤上沾抹到的尘埃,重新束好松乱的长发,推开半掩的仓库门,走进灯照明亮的店面展示厅,一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正弯腰俯视家饰柜上的铜制小摆设,助理小苗一旁呆杵着,一句介绍词也迸不出。
她走近小苗,投射出责备的眼神;小苗视而未见,紧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不放。田碧海微恼,清清喉咙叫唤:「小苗。」
小苗吓了一跳,赶紧道:「田小姐来啦!客人找你。」
男人直起身,偏头望向她,对她粲然一笑。「嗨!碧海。」
她楞了楞,几秒内快速正色以对,掩饰内心的疑惑和讶异。「嗨!你好。宋先生,怎么有兴趣光临小店了?」
宋子赫一迳带笑,那笑容一牵动,出色的五官更加亮眼;他似乎明白这一点优势,总不吝惜随时随地送出笑容。
他高举手上的工具箱。「你忘了这个。」
「喔。」她顺手接过,心中并未释疑。「谢谢。我记得子俐说在家里遍寻不着,怎么就找到了?还麻烦你过来一趟。」
「不麻烦。刚下班,顺道经过这里,替她跑一趟无妨。」这一点他倒没扯谎,他的确是顺道经过,不巧在车里接到在公司被拦截一整天的邓欣的电话,他将车停在路边,极有耐性地听完她的埋怨、委屈和失控的哀泣,万分无奈地安抚她后,恋情走味的索然袭上心头,结束关系的念头悄然萌生;他随意抬起头,正好迎视一块咖啡色底白色字体的木作家具坊招牌,想起子俐告诉过他有关田碧海的讯息,也想起被遗忘在后车厢好一段时日的工具箱,几乎没有多加犹豫,便登门拜访了。直觉告诉他,这女人很不一样,可以带给他不同于以往的情趣。
「其实找不到也不要紧,店里还有另一副备用。」田碧海一句话就消解了他的人情债。
「没想到我做了件多余的事。」他摊摊手,再走近她一点,好整以暇地端详她。
「哪里。还是很谢谢你。」她回身对持续发呆的助理吩咐:「小苗,泡杯茶来。」
她今天同样简素,上衣是类似的白色窄版衬衫,下身是深棕卡其七分裤,着同色包鞋,裤装使她显得更清瘦,腰身更薄,面颊渲红带点晶亮,那应该是汗水的作用,而非腮红,就算有薄施脂粉也被她的汗液消融了;她身上散发出工作后的热度和甘洌的体味,近似橙橘香,抬高的下巴有一块拇指大小的乌渍;他只考虑了一秒,便伸手替她抹擦。「沾到脏东西了。」
她陡然后退一小步,掩住下巴,神色戒备,但很快意识到失礼,勉强笑应:「喔,我刚才在搬东西。」
他得意地暗笑,抬眼打量店内装设。
店坪并不大,楼上楼下大概只有三十多坪,非常利用空间地摆设了各式家具,特点是全是手工木作单品,缀饰以复古陶片或雕花,充满了朴拙的古趣和温暖的乡村风味;家饰品多半是陶制或铜制,中西皆有,磨制成仿古旧风,可爱而富巧思,有些可能真是古玩店蒐罗来的。综观产品调性,和田碧海整体予人的印象算是契合。
他接过小苗端来的热茶,稍啜一口道:「店里有哪些营业项目?」
「除了店里现成的家具,我们还接受订制,但仅限于我们有的实木料,比方说松木、柚木、榉木这类。另外,我们也接室内装潢,用材以我们的风格为主,客人自行设计或全交给我们处理都可以。」她公式化说完,也公式化静候一旁,表情没有多余的情分。
他听罢,注视着她,也学她一本正经:「那么,六十多坪的个人空间,只需要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兼视厅室,一间卫浴,如何用这些木料打造出和乡村风不一样的格调呢?」
她转动眼眸,客气地问:「是宋先生使用的么?」
他举杯,但笑不语。
「让我来猜猜。」她手支着额角,认真思索的模样。「你现在住的地方,装潢用料应该多半是大理石、洞石、板岩、烤漆玻璃、不锈钢、铁刀木、少数地毯、造型皮沙发、数位控制系统这一类吧?」
「聪明的碧海,你有双透视眼。」他眨了眨眼,满脸激赏。
「那很抱歉,我们这家店恐怕没办法提供宋先生的需求。」
「你这是……拒绝的意思?」他可真开了眼界。
她语带歉意,眼里却全是戒慎。这女人在和他之间张起了一层某种无法言喻的隔膜;这真让他想不通,他一向是普遍性友善的、不拘小节的,且从不摆谱,即使和办公室的清洁大婶也能毫无困难地闲话家常,怎么就只有她令他原地踏步呢?如果不是天性使然,那就是刻意。但两人素昧平生,又为何刻意?
「倒不是。但装潢这件事,最好不要心血来潮,否则天天张眼就看见不符合自己需求的景象,很难开心得起来。」
「需求是可以改变的,你不愿帮个忙吗?看在子俐的份上?」他看看表。「这样吧,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好好谈谈––」
「宋先生只是想请我吃顿饭吗?」她干脆提问。
他诧异地吞咽下一大口热茶,咽喉险些烫着。这句话在他的猎艳史中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伴随的是柔媚的语气、暗示的眼神,而非有如戏院售票小姐的硬邦邦口吻––「几张?看哪一场?」
「嗯?」他示意她再说一遍。
「如果只是吃顿饭,宋先生可以明说,不必大费周章照顾我们的生意,我想这样对我们双方面都好。」她双手交握在前方,微微欠身,仪态可比应付奥客的好脾气空中小姐。
他以爆笑接替了回答。明知有失分寸,仍忍不住打从肚里直冒笑气。田碧海比想像中的有趣,虽然此刻她的表情实在不算有趣,他看得出来她正在努力抑制被惹毛的愠火。
「你是在鼓励我不必太含蓄么?」他终于止住了笑,笑过后直感到通体舒畅,工作一天的倦怠全给驱散了。
「我是在建议您,钱应该花在刀口上。」她的语调有些失准。
「那好吧。请问田小姐是否愿意赏脸和在下吃顿晚饭?」
「……这不太妥当,宋先生找错对象了。」她表情已失稳。
她的答案一如他所料,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踢到铁板。他两手抱胸,趋前瞧着她足足有十秒之久,毫不掩藏他的兴味盎然。她直立不动,那双眸子渐趋冷淡,连客套也消失了,而他非但不以为忤,还意犹未尽说道:「是不是找错对象,应该我自己最清楚,后会有期。」
直到宋子赫走出店门,她才松颓僵直的背脊,张开握紧的拳头,低头一看,手心里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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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心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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