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 第三章

  窦夫人细嚼慢咽,微笑点头;云霓坐在她身边,默默低头吃饭。
  
  云霓她爹在家招待客人。向来是男人们的宴席,除非客商带有女眷,这才会请她陪同说话,但也不会叫捧在掌心的宝贝女儿出面应酬。
  
  这位白颢然白公子就是云霓她爹看中的乘龙快婿?
  
  只见云霓捧了碗,拿筷子夹个两三粒米饭吞下去,碗筷放下,又垂了眼,呆呆地看自己仍然满满一碗的白米饭。
  
  窦夫人明白,云霓不是见到陌生男子感到害羞,而是食不知味。
  
  “打从窦家窑开窑,烧的都是锅碗瓢盆,一直走不出沿江一带的城镇,如今有了我们云霓的好手艺,陆续有外地客商过来买瓷,实在教我们作坊忙不过来啊。”窦我陶笑着抱怨,颇有自豪的语气。
  
  “天下白瓷在吴山,吴山白瓷在窦家。”白颢然拿起他的白瓷豌,转了半圈再放下。“依小侄浅见,目前窦家窑刚打出名号,应要趁胜追击,多烧制生产,再找个门通路广的商营销售出去,让世人知道吴山瓷的好,这样便能很快抬高窦家窑的名声和价格了。”
  
  “颢然贤侄果然有方法!哎,我年纪大,一辈子又只做些小门面的生意,也是时候找个有眼光的后辈帮忙了。云霓她娘,你说是也不是?”
  
  “白公子年轻有为,给我们长了见闻。”窦夫人问道:“还不知道白家商行是否做过瓷器生意?”
  
  “家父早年跟上郑和下西洋的商机,将波斯带回来的苏麻离青批给几个大窑,也帮他们将瓷器卖给船队带到南洋去。”
  
  窦云霓听到她搁在心里的名字,抬起头来,身子往前靠向桌沿。
  
  白颢然注意到她的反应,颇为惊讶那瞬间变得容光焕发的稚气脸蛋。
  
  “可阶现在朝廷不派船出海了。”他继续道:“瓷商也有了自己的贸易通路,白家商行便不再做官府的瓷器生意。”
  
  “朝廷不会派船了,找不到建文皇帝,就不找了呗。”娇嗓开了口。
  
  “云霓你话不能乱讲啊!”窦我陶一张脸转成青瓷色。
  
  “这事全天下都知道呀:永乐爷爷死十几年了,不是秘密了。”
  
  “窦小姐不出吴山镇,能知天下事,在下佩服。”白颢然微笑道。
  
  “都是离青哥哥跟我说的。”
  
  “哦?听闻小姐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兄长,就是这位哥哥?”
  
  “是的。”窦云霓说得更加起劲。“他还说呀,永乐爷爷的皇位虽是抢来的,可他开创了盛世;宣德是爱斗蟋蟀,倒也能守成。所以永、宣以来,国富民强,行有余力,自然重视瓷器的生产,可惜现在小皇帝不懂事,身边也没有辅佐的能臣,看这几年不再派官员监督官窑就知道了。”
  
  “云霓啊!”窦我陶无力地摊在椅上,脸色这会儿变成白瓷了。
  
  “他很有见地。”白颢然点头,又道:“但也有可能是朝廷打算撤换目前的官窑,这才不再派员监督;更有可能正在各地寻找更好的窑坊作为新的官窑。”
  
  “是啊!”窦我陶不胜戚慨地道:“瞧人家得了御旨,就能大方地在瓷器上落个款,『永乐年制』、『大明宜德年制』,我总想着,什么时候朝廷看上窦家窑,也让我们烧个『大明正统年制』的字样。”
  
  “变成官窑不好,只烧给皇帝一家人用,多乏味。”窦云霓道。
  
  “又是莫离青跟你说的?”窦我陶吹胡子瞪眼。
  
  “爹,我也这么认为呀。你要烧皇帝用的东西,就得描龙画凤、什么飞天麒麟神兽这种没见过的怪物,我画起来就是不踏实。”
  
  “那是吉祥神物!就算不是烧给皇宫用,寻常人家也喜欢买来摆在厅里彰显富贵气派,你就别老跟离青画些鸡鸭鱼肉了。”
  
  “不同的青花图形,自有不同的喜好。窦老爷,小侄敬际一杯茶。”白颢然举杯,喝了一口,再转头微笑道:“看来小姐喜欢照着实物描青花,之前我看过窦家窑的婴戏图花瓶,也是出自小姐之手了?”
  
  “是不是有个小娃娃追着一只小狗跑?”窦云霓见客人点头,语气变得兴奋。“是呀!那是天球哥他家的小墩子,才刚学走路,离青哥哥跟他玩了一天,我就在旁边摹了几百幅小墩子的姿态,现在画出来的也不过其中几种。”
  
  “云霓,不如这样。”窦我陶趁机道:“明天带你白大哥过去作坊,让他瞧瞧你的图样,顺便看你的捏泥活儿。”
  
  “好啊!”窦云霓大方应允。爹常常带客人去看她作瓷,顺便自夸几句,她已习以为常。“可不晓得离青哥哥帮我收到哪个抽屉里去了,我得找一找。这位公子你明天晚点再来……咦!你怎么称呼呢?”
  
  窦我陶差点从椅子跌下去,聊了这么久,云霓竟不放在心上!
  
  “在下白颢然。天白颢颢,然也。”白颢然从容自在,俊脸带笑。“家住洪城,世代经商。”
  
  “啥?”窦云霓听到第二句就呆了。“什么然也?”
  
  “颢乃左边一个良辰美景的景,右边一个书本册页的页。”
  
  “这样写呀……”窦云霓边听边拿指头在桌上写着。
  
  “老爷,庄管事他们回来了。”阿贵从外头跑进来禀告。
  
  “哇!”窦云霓抬起头来,喜形于色,两只大眼明晃晃的。
  
  “我这里有客人,叫他先回家,有事明天再过来说。”窦我陶道。
  
  “是。”阿贵看到小姐期盼的眼神,立刻会意,又道:“还有,莫少爷在大厅等候老爷,说是有石大爷的礼物……”
  
  “去去!”窦我陶不耐烦地摆手。“都说有贵客了,叫他等着。”
  
  “离青哥哥回来了!”窦云霓再也坐不住,跳起来就往外跑。
  
  “云霓,还在吃饭啊!”
  
  窦我陶的呼唤哪能阻止女儿的脚步,趴啦趴啦几步,人就不见了。
  
  “呵呵,颢然贤侄不要见怪。”他抹了汗。“云霓她孩子心性,听到有礼物就急着去瞧了。”
  
  “白公子,继续吃饭。”窦夫人招呼道。
  
  “窦老爷,窦夫人,请用。”白颢然从善如流。
  
  看来小姑娘天真活泼,很有趣!不过呢,她言必提及的离青哥哥,恐怕是个不可忽视的强劲对手,更是引起他的兴趣了。
  
  “离青哥哥!”
  
  窦云霓冲进大厅,一见到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想也不想就投了过去。
  
  “啊!”莫离青正低头整理几个盒子,被她撞得措手不及。
  
  “我好想你!”小手伸出,紧紧抱住他,脸蛋也埋进了他的怀里。
  
  “云霓……”莫离青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他才能寻回干涩的声音。“大姑娘了,还找哥哥哄?给人见到会笑话的。”
  
  “离青哥哥总是这么暖和。”她哪管会不会让人见到,小脸蛋还是在他陶前蹭着,不肯放开这自幼熟悉的感觉。
  
  “来,云霓,瞧我带什么给你了。”他不着痕迹地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推了开来,再走出两步,打开桌上的一个盒子。
  
  窦云霓一双明眸大眼始终不离他,见他略为慌乱的动作,便打从心底偷偷地笑了。
  
  明明他也是很欢喜见到她的,刚才偎着他的胸膛,就听到好急、好强的心跳,可他就是要装作很冷静的模样,骗她年幼无知呀。
  
  “你给我什么呀?”她跳到他身边,扯了他的袖子。
  
  “这是德化窑的瓷仙,福禄寿三星。”
  
  “哇!德化窑的瓷雕是出了名的,我得来参详参详人家的功夫。”她拿起笑呵呵捧桃执杖的白胡子寿星。“要不是爹说做瓷仙不实用,不好卖,我倒喜欢捏泥人,烧瓷仙呢。”
  
  “还有,这是仿宋代哥窑的胆瓶。”他打开另一只小盒。
  
  “哇哈!金丝铁线,紫口铁足。”她放下瓷仙,拿起手掌见方的小胆瓶,察看哥窑密布裂纹的烧制特征。“我也来仿仿看,听说烧好后几年,还可以听到炸裂的声音,让这釉面的纹路变得更密、更多呢。”
  
  “你可不要半夜听到炸瓶。给吓到了。”
  
  “我吓到哭着去找你,你会不会以为是女鬼夜哭,不敢开门呀?”
  
  “童言无忌,说浑话!”莫离青终于露出明朗的笑容。
  
  “我不是小孩了啦。”窦云霓虽是噘了嘴,但她好开心,就知道离青哥哥摆不了太久的正经脸色,让她几句话就攻破了。
  
  “这更好的给你。”
  
  “哇哈哈!”窦云霓更惊喜了,拿过一只厚棉绒缝就的小玩意儿,只见一双无辜的大黑眼,一条卷得像毛球似的尾巴,配上小巧可爱的身体。“小白狐狸!怎会有这个?”
  
  “你烧的这批瓷器,石大爷非常喜欢,碗盘当晚就上了餐桌。那只白狐大碗,他也立刻在大厅摆设起来;还有你另外送的白瓷睡狐狸,他夫人明白你的用心,赶了两夜缝了这只狐狸娃娃当作回礼送你。”
  
  “石夫人缝的?我好喜欢!”她爱不释手地翻看。“手工真细!我再拿给娘瞧,不不,我得藏起来,不然娘一定要我学会这手好女红。”
  
  “准备嫁人了,当然要学好女红。”莫离青笑意不褪。
  
  “我嫁谁呀!”她朝他吐舌头,转身去玩布狐狸的小脚掌。
  
  “石大爷他大儿子十六岁,聪明有才气,跟着父亲管理家业,石大爷还说,有机会叫他过来吴山镇走走。”
  
  “做啥说他儿子呀!我才不嫁年纪比我小的弟弟,我喜欢的是……”
  
  小脸含羞带笑,两朵红云团团燃烧上来,也瞬间烧上莫离青的心。
  
  原是卸了戒备,像以往一样说了玩笑话,岂知却勾出她的心意。
  
  总是直来直往的她接下来会说出什么,他完全不敢听下去。
  
  “对了,你拿了石夫人的礼物,记得写一封信跟她道谢。”
  
  “哎呀,还好有离青哥哥提醒。”她抚摸着布狐狸。“我好想见石夫人喔,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离青哥哥,你下次带我去好吗?”
  
  不是说要出门就能出门的……”
  
  “好啦,咱不送货,就是去玩。听说江汉城外有一颗天外飞来的、像屋子一样大的大石头,我们去瞧瞧。”
  
  “你姑娘家出门不方便,不好找个安全干净的地方住宿。”
  
  “跟着离青哥哥,我还怕什么呀?再说我成日玩泥巴,你啥时见我干干净净的?不抹脏别人衣裳就谢天谢地了。”
  
  莫离青哑口无书。什么时候他竟是让她爬到头上来,任她说东往东,说西往西,甚至牵动着他种种最细微的情绪?
  
  这是他当哥哥兼老师的没教好,还是因着宠她、疼她,也就随她任性,直到他再也无法招架?
  
  “好嘛,离青哥哥带我去,就咱两个。”她仍扯着他衣袖,软语求着。
  
  “云霓,又想去哪儿玩了?”窦我陶绷着脸,踏进大厅。
  
  “爹啊,我想去江汉。石大爷是大善人,爹也是大大的大善人,造桥铺路,布施白米,盖医堂,办义诊,我去瞧石大爷做得有没有你好。”
  
  “人家做善事还要敲锣打鼓叫你去看?”窦我陶被女儿一夸,一脸乐陶陶的。
  
  “我跟石大爷有几回生意往来。”白颢然也跟着翩翩到来,俊容始终挂着微笑。“他可是一位传奇人物,难怪云霓姑娘想见他了。”
  
  “是啊。”窦云霓点头道:“听说他年轻时是个很坏的小恶魔,有一天在山里跌伤了,回家后就改了性,变成做善事的小弥勒。咦!弥勃佛圆圆胖胖的,他真长成这样吗?”她说着便望向莫离青。
  
  “这位一定是莫兄了?”白颢然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个人。
  
  青衣布袍,一身简朴,神态超尘拔俗,有如青空映水,天地清明,而双眼如潭,透出一抹沉静……嗯,确是劲敌。
  
  “请问您是……”莫离青礼貌地问道。
  
  “他是白然也。”宝云霓欣喜介绍。
  
  “云霓,他是白颢然,白公子。”窦我陶脑门充血,说完便不支坐下,以掌抚额,没脸再见白颢然。
  
  “白公子您好。”莫离青抱个揖,已然明白来者的身分和目的。
  
  “莫兄,久仰久仰。这趟出门跟石大爷做买卖了?”
  
  “莫某是出门送上石大爷订制的瓷器,不是做买卖。”莫离青说明完毕,便走向前呈上一封信。“老爷,这是石大爷写给您的信,这边两只盒子是他送给您的礼物。”
  
  “哎,石大爷怎地这么客气!”窦我陶接过信,没看莫离青,却是向白颢然扯开笑脸。
  
  “我倒好奇了,天下名窑这么多,石大爷怎会找到窦家窑?”
  
  莫离青原以为老爷会回话,却见他忙着拆信,便道:“石大爷见过我们的青花瓶,觉得可以做出他想要的图画,便遣他家人过来询问。我们让他带回几份草图,石大爷看了就下订了。”
  
  “石大爷果然豪气、干脆。”白颢然道:“这是因为石大爷识货,窦家窑也就顺利接到一笔生意。可我想问的是,难道窦家窑就只是坐在吴山镇,等着客人上门来买瓷吗?”
  
  “爹!石大爷送你药草,这气味好香!”那边窦云霓已经打开石大爷送的礼盒,拿了一枝枯草大呼小叫,立刻吸引窦我陶过去。
  
  莫离青看他们父女俩忙着看礼盒,这才道:“窦家窑做的是一般老百姓生活所需的耐用器物,只要烧出来,就有熟识的商家买去,所以并不需要刻意出去销售。”
  
  “却也因此落了个便宜粗货的形象,以致于目前虽有云霓姑娘的好手艺,但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人家听到吴山瓷,总觉得那是厚重耐摔的白釉碗,或是画了一成不变花鸟的青花瓷,你不出门推销好货,人家又怎知如今吴山瓷的好?”
  
  “吴山镇开窑至今,不过短短七十年,比不上数百年的景德镇、龙泉窑。由于是小地方,名匠不来,一直以来做的都是粗瓷,若急着推销,却拿不出更多的好货,很快就会后继无力,反而坏了声誉。”
  
  “莫兄的意思是?”
  
  “目前小姐做的好瓷已经慢慢流通出去,搭配吴山瓷的新口诀,人们自然会对吴山瓷改观。”在外人面前,莫离青向来称云霓为小姐。“过了三、五年,培养出更多做细瓷的工匠,做出成熟的质、稳定的量,我们再来扩窑生产不迟,这才能奠定窦家窑成为名窑、名瓷的基础。”
  
  “天下白瓷在吴山,吴山白瓷在窦家,这句话是你传出去的?”
  
  “管事先生送出小姐的瓷器时,莫某便请他们带上这句话。”
  
  “莫兄,你做的是长长久久的事业啊!”白颢然惊叹一声。
  
  原想试探莫离青的底,可这一探,竟是探到了一座宝山。
  
  “窦家窑有你这样的管家,不出十年,必然成为名窑。”
  
  “莫某不是管家。”
  
  “管事,账房?师傅?”
  
  “都不是。”
  
  “这样啊……”白颢然无限感慨,知道多此一问了。
  
  莫离青在窦家没有身分,只是外面传讲带有嘲弄意味的“奶哥哥”。
  
  “你为什么埋没在小小的吴山镇?”他不禁要问。
  
  莫离青看着他,没有回话,却是不自觉地望着跑过来的云霓。
  
  “你们聊什么呀?”窦云霓看了莫离青,见他不说话,又看向白颢然,兴奋地道:“离青哥哥他教我好多事,我就讲给爹听,爹老以为我很有学问,可哪是呀!我看到书本就想睡了,我连你的名字都不会写。”
  
  “在下白颢然,云霓姑娘可不要再记错了。”白颢然微笑道。
  
  “不会,我记得你了。我还得叫离青哥哥找图样给你看。”
  
  “颢然贤侄,今夜留宿窦府,当作住自己家里吧。”窦我陶热络地招呼道:“走,我带你去房间。云霓,给爹带路。”
  
  “爹在家还会迷路呀!”窦云霓蹦蹦跳跳出了门。
  
  大厅剩下莫离青一人,他默默收拾好几个礼物盒子,小心捧好,走出门外,望向了天际的一轮明月。
  
  东升,西落,总是孤独来去,万古不变;它,寂寞吗?
  
  窑炉烟囱冒出黑烟,柴火和泥土气味交相融和,随风飘来。
  
  窦云霓低头捏泥,一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便笑了。
  
  “离青哥哥,你怎么两天不见人影?”她开心地回头。
  
  “我跟庄叔对些账目。”莫离青来到她的桌边。
  
  “我们窦家窑又有什么账目好对的?莫不是白颢然这两天在这里,你就不进来了?”
  
  莫离青浑身一热!明明该是姑娘家害羞的事,她直截了当说了出来,倒显得是他心虚了。
  
  “我忙我的,你跟他说说话,彼此多了解些。”他故作轻松。
  
  “这人话很多呢。他说以后会帮窦家窑卖瓷,不只是送到这边那边而已喔,是上商船卖去扶桑、南洋耶。
  
  “白家家大业大,商行遍及大江南北,我们瓷器交由他贩卖,应该会卖得更好。看得出他相貌佳,人品好,有学问,又有经商赚钱的本事。”
  
  “爹想我嫁他,他人是不错啦,可我又不喜欢他。”
  
  一句一惊心,听到最后,莫离青一颗悬起的心终又落了下来。
  
  但他立即道:“父母之命,老爷帮你看的一定没错。他上有兄长,排行十二,既无需直接担起家业重任,也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他以后可以住在吴山镇,全力帮忙……”
  
  “吴山镇山明水秀,他搬来很好呀!我们帮他找地盖房子,落成那天我再送他家一对大花瓶!”
  
  鸡同鸭讲。不,是顾左右而言它。莫离青感觉到这个小妹子……唉,真的不小了,他越来越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她了。
  
  “白颢然一直说离青哥哥有眼光,我说,那还用你说!”窦云霓笑意甜美。“有人夸离青哥哥,我就很开心;可石大爷倒埋怨你呢,他写给爹的信,我都看了。”
  
  “你就再做一套『吃饭的家伙』卖他吧。”莫离青知道是这桩事,露出笑容。“我讲吴山白瓷的特点,顺便给他瞧瞧,他就想要了。”
  
  “你怎不卖他呢?他出价从一百两加到五百两,你发财了。”
  
  “我还要拿来吃饭,卖掉就饿肚子了。”
  
  “哈哈!”她好乐,一双明眸更显水亮。“我不做了,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吃饭的家伙』,只给离青哥哥的。”
  
  莫离青又说不出话来了。
  
  “我那天见你回来很欢喜,只顾着看礼物,忘了问你出门累不累。”窦云霓瞧着他不自在的神色,声调转为软腻。
  
  “不累。”
  
  “喜欢我缝给你的新被吗?”
  
  “旧的还可以用,怎就换新了?”
  
  “喜不喜欢嘛?”
  
  “盖着很暖和。”
  
  “嘻嘻。”窦云霓娇笑如铃,长长的羽睫眨了眨。“你怎不坐呀?我老抬头看你,很累耶。去,去你小桌那边坐。”
  
  “云霓,今天我来,是说正经事。”莫离青往桌面放下一个银红色香包。“这个。”
  
  “被你发现了!”窦云霓吐了小舌,一副做错事被抓到的模样。
  
  由于她刚出生时哭个不停,是一个师父送了一张符才让她止住啼哭,后来娘亲便用油纸裹好符咒,缝了这个香包给她随身配戴。
  
  她懂事后,将香包放在枕下,夜夜伴她入眠;这回她趁送他“吃饭的家伙”,将香包放在檀木盒底,上面铺了木片隔板和丝绒衬垫,不拿开来根本无从知晓盒底藏了这宝物。
  
  “还你,这我不能拿。”莫离青又道。
  
  “给就给了,这是制伏小儿夜哭的玩意儿,我早不乱哭了,还要这做啥呀。”她拿指头推开香包。
  
  “我也不夜哭啊,云霓你快收起来。”他很无奈。
  
  “才不是制你夜哭,给你就是了。”
  
  “这是灵符,保佑你平安长大,怎随便给人了?”
  
  “这符不灵了,我都长大了,还保佑什么?”
  
  “既然不灵,你怎么拿来给人,没有诚意。”
  
  “嘻!那可不一样。和尚的符咒过了十七年,我不哭,也长大了,灵力当然消失;可这回云霓仙姑亲自在佛前祝祷加持,又灵了。”
  
  “哎,你呀!”莫离青啼笑皆非,只得再道:“你给了我,要是伯母问起,你怎么说?”
  
  “我就说给离青哥哥了呀。而且娘早忘了,她后来求给我的护身符才多呢,一天配上一个,一个月也戴不完。”
  
  “我还是不能拿。”
  
  莫离青岂不知她暗藏这件小物的真正涵义。问题不在于这符灵不灵,而是香包曾由她贴身佩戴,又曾夜夜放在她的枕下长达十七年,已是渗进了她的呼息和馨香,然后再来陪伴他!
  
  “离青哥哥不好意思拿,那我们以物易物好了,你的彩石给我。”
  
  “咦!以前我瞧着喜欢,你老说要给我,怎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
  
  她赠香包,他送彩石,这……几乎是交换信物了。莫离青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推磨,怎么转都转不开云霓这个圈。
  
  “好凶!”窦云霓不理他,转过身去。“我好忙,离青哥哥,你回去坐好啦,喝口茶,看看书。”
  
  “小姐!开窑了!”小学徒在门外喊道:“唐师傅请你过去。”
  
  “好,这就去。”窦云霓起身,左手握住莫离青的右腕,右手拿了香包塞进他掌心,笑道:“收好喔,可不能弄丢,当作你帮我保管。”
  
  她都这么说了,他只能望定她慧黠的笑容,握紧了香包。
  
  “你桌子堆了一些东西,快去收拾干净。”
  
  她说完便转身跑开,扬起的裙摆飘呀飘,有如波涛向他袭来。
  
  莫离青摊开手掌,凝看香包片刻,这才无可奈何地收进怀里。
  
  走到他平日写字的桌边,桌面并没有散乱堆放东西,而是由两尊小泥娃娃压住一张纸--这就是她一直要他过来的原因?
  
  一个是他,一个是云霓;他的沉稳,她的美丽,特征明显,维妙维肖,肩并肩,排排站,彼此垂下的左右手几乎碰到一块儿。
  
  他轻按泥娃娃,轻轻抽起纸笺,上头是云霓再怎么练还是显得稚气的笔迹,以致于需在瓷器题字落款时,往往皆由他代劳。
  
  一看文字,他心头猛跳一下,忙扶住桌子,再定下心神,慢慢读了下去;在这秋凉的天气里,他身体热了起来。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元代管道升写给丈夫赵孟俯的我侬词。他曾找来很多有关陶瓷的诗词,教她体会文人描述瓷器的佳句,却刻意忽略这阕简单易懂的小曲。
  
  她还是看到了,还抄给他看,用心再明显不过。
  
  他再也不能当作是小妹子天真直爽,总爱拿有趣的事物向他献宝。
  
  他握住纸笺,坐了下来,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排泥娃娃。
  
  那是云霓随手捏、随手放到他的窗边,干裂了就丢掉,时时替换,什么样的娃娃都有,其中一尊是一个打坐的小沙弥,两手还交迭在腹前,坐姿端正,却转头咧开憨笑,跟停在肩头的一只小雀鸟说话。
  
  本该静心修行,可他的心,为何定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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