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的小春宫 第二章

  华如意走进含香楼时,前院正热热闹闹地忙着迎宾接客。
  鸨母看到她来了,笑着将她扯到一边去,“如意啊,今天可要好好画,那房里的人可不一般。”
  “我的规矩……”
  她才开口,一语未完,鸨母立刻点头:“当然和对方说了,不画本人面目。对方有钱有势,也不希望自己的脸被画到画上,万一让旁人看到了,可就不好办了。你快去吧,帘子后面那道门我已经给你开了,只等你到了就可以开画。”
  华如意顺着旁边的楼梯走上嬷嬷指点的厢房,绕到侧门,果然那道门已经开了,门内丝竹声响,娇笑声宛如银铃,旖旎柔媚得好像丝绸一般。
  当她走进房时,早有认得她的小丫鬟对她微笑着点头,扬声说道:“如意姑娘来了!”
  外面的丝竹声陡然变了,销魂蚀骨,令人听得骨肉都酥了。然后帘子那一面传来窸窸窣窣脱衣的声音,再然后……便是那令人面红耳热的云雨之事,就这样赤裸裸在帘后展现。
  华如意铺平纸张,拿起毛笔,抬眼看了一下,就开始勾勒人物的身形。
  是的,堂堂宫廷画师的小姐,只有皇亲国戚才能邀令他们作画,如今她却在这最低贱的青楼中,画着所有画师最最不齿的春宫图。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其实春宫图在东岳并非罕见之物,大富大贵之家虽不会公然谈论此事,却会在私下宣扬自家有装订精美、画功精妙的春宫图藏本,因为一本好的春宫图,真是千金不换,由此也可炫耀财势。
  华如意是一年前开始画起春宫图的,在此之前,她所画的作品一直不被允许公开供人赏阅。所以她的画功虽在府内有目共睹,却始终籍籍无名。
  那一年,她的父亲——向来只许她唤作师父的华思宏——已因病不能主事,而早已答应好要为皇太后贺寿的“松鹤王母延年图”却交付在即。她毅然接过这个无人能胜任的差事,在阖府上下惶惶不安之际,为父亲代笔完成,如期交上,博得太后连声赞誉,而所有的功劳却记在伯父华思明的头上。
  从皇宫领了谢酬后,华思明扔给她一锭银子,只随意对她说了一句,“如意,辛苦你了。”
  她看着那不过二十两的赏银,心中冷笑。就在当晚,她路过含香楼,心中一动,忽然走进去要求当画师,把楼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虽然偶尔也有楼子的姑娘召请画师为自己和心仪的恩客画一幅春宫图留念,但像她这样一个大姑娘主动上门要画春宫图的,真是盘古开天头一遭。
  在含香楼,人人知道她的名字,却不知她的姓。而她的名字除了族里人之外,外人并不知晓。因此,当她画出第一幅作品时,旁观者无不惊叹她的画功,却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她画春宫图,一次只得一幅,并非完全袒胸露背的“明春宫”,即使被画者在帘子之后翻云覆雨,她笔下的人物依然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以眉目传情。她擅画工笔人物,尤精五官,这是一般春宫图画师远比不上的。
  不过她从不照被画者本人的容貌描绘。她所有的春宫图,永远是千人一面,这样多少可省去日后被人追查她画风来源的麻烦。
  有一次,她在被画女子的眼角加了一滴泪,那名花娘看到后,顿时捧着画号啕大哭起来。只因为华如意虽然画的并非她的脸,却画出她的神韵和心情。
  由此之后,华如意声名鹊起,附近几座青楼都争相邀她为楼子里的姑娘画春宫图,作为镇楼之宝。而华如意从不在画作上签名落款,只在画上某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或用篆字,或用行楷,或用草书,将“如意”两个字隐秘的写在上面。
  在华府,她有存在的价值,却没有存在的地位,任何画,无论她付出多少心血,最终都打上别人的名字。
  而这一幅幅的春宫图,却是专属于她的画作,无人可以夺走。
  华如意甫步出门,便有人在背后叫住她。
  “如意,等一下!”只穿了一件外衫的红莲,脸颊红扑扑地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能不能帮我把这件东西也画到画上?”
  华如意看着自己手中那串红色的手串,问道:“是他送你的?”
  红莲羞涩地点点头。
  华如意将手串放回她手中,“收好吧,我会记得你的事情的。”
  “还有啊,穆哥说,他有个朋友很看重你的画功,也想让你帮他画一幅,但那个朋友不便出现在这里,想请你到府里去画。”
  “抱歉,我不去私人府里作画。”
  “对方说可以一幅画出一百两银子。”
  华如意微微一笑,“就是一千两银子我也不能上门作画,这是我的规矩。”
  “就像你坚持只画同样的脸?”红莲叹气道,“如意啊,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出身,但是为人在世还是要学会变通一些,不要太执拗了。”
  “我若是不知变通,就不会到这里作画了。”她嘲讽似的轻笑一下,提着画具走下楼去。
  就在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她突然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愣在那边又看了几眼,她惊诧地望着那道人影远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子殿下?他怎么会出现在青楼?
  转念一想,她又了然地笑了。男人嘛,难免拈花惹草,即使后宫佳丽三千,即使家中美姬无数,难免会有尝尝家外野花的想法。华府中,她的几位堂兄弟都是这种人,她也看惯了。
  只是初见时对太子产生的好感未免破灭,原以为他是不一样的人,可惜……
  低着头,抱紧怀中的画具,她匆匆走出含香楼的大门。
  那一边,走到一半的皇甫瑄倏然站定,若有所思的回过头去,看向华如意的背影。
  为他引路的鸨母纳闷问道:“公子,是有哪位相熟的姑娘吗?”
  “不是。”他微微蹙眉。
  是错觉吗?忽然觉得那个背影很眼熟。而他认人向来只凭声音和身上的信物,几时也会对别人的身形有印象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那个自己在皇宫半路抓去当差的华府丫头,在一众骨瘦如柴的美女之中,她的丰腴真是显得格格不入,鹤立鸡群,所以当她把那个香盒递给自己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
  很有趣——像雪球一样的女人。
  而刚才那个人,应该不会是她吧?
  “公子?”鸨母又轻声唤道。不明白这位突然到访的贵公子为什么停步不前。
  他转过脸来,神情恢复了肃穆,问道:“穆大人是在楼上吧?”
  鸨母吓了一跳,“穆、穆大人?不知道公子您说的是什么人?要知道我朝皇帝有旨,不许官员入青楼狎妓……”
  “我不喜欢同样的话问第二回。”皇甫瑄幽冷地看着她,“是我自己上去找,还是你给我带路?”
  鸨母打了个寒颤。按理说,楼子里来的人都是客人,人人各有各的隐私,按行规,鸨母是不能在客人享受时去打扰的,更何况他所问的穆大人,是京城禁军统领穆一舟,岂是她得罪得起的?
  但眼见皇甫瑄气势威冷、贵气压人,她竟不敢再推托,只好怯怯地用手向上一指。“楼上最左边的迎春阁……不过穆大人现在……”
  皇甫瑄没有理睬她,举步上了楼。
  那厢房内,丝竹犹在,人亦尽欢。红莲正扭在穆一舟的怀中说着绵绵情话,逗得穆一舟哈哈大笑。
  皇甫瑄一步踏入,房内的人都是一愣。皇甫瑄瞥一眼帘子后面墨色还未干透的画盘,冷冷开口,“穆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一舟看到皇甫瑄,先是一惊,随后立刻变了脸色,推开红莲,披上衣服急忙向皇甫瑄行礼,“太……主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说你闲来无事就喜欢在这厮混,我还当是别人胡说。”皇甫瑄冷眼一扫屋内的人,“叫他们离开,我有事问你。”
  红莲好奇地问穆一舟,“这位公子是谁?怎么你还叫他“主子”。”
  穆一舟把脸一沉。“出去!今天听到的、看到的都不许外传,否则我可保不住你。”
  红莲也吓了一跳,赶快裹着衣服、带着丫鬟跑出去了。
  穆一舟这才又涎着脸笑道:“主子要找微臣,也不用非跑到这里来,若让人知道了,有失主子的身分,万岁那边若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为何擅自调动禁军出城?”皇甫瑄沉声喝问,“你拿到虎符了吗?谁赐你调兵的权力?”
  穆一舟尴尬说道:“这件事,难道殿下还不知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皇甫瑄敛起眉心。
  “昨夜万岁传微臣入宫,命微臣将一千禁军驻扎城外,说是近日京城内外似有异动,为了防止兵变,提前派兵驻扎城外,好有所准备。”
  皇甫瑄沉吟片刻,问道:“这件事为何不告知三弟?”
  “陛下特意吩咐说,暂时不要告知三皇子,微臣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微臣想,这所谓的异动必然与武伯侯有关。也许陛下是顾及三皇子和武伯侯的叔侄关系,毕竟三皇子自幼便和武伯侯特别亲近,怕三皇子碍于这份情谊,会有所顾虑。可殿下也不知道这件事……微臣是万万没想到。”
  皇甫瑄默然一阵,说道:“今日之事不要外传,既然父皇不让你告知三弟,你便也不要提起我来找你一事。三弟肯定会质问你,到时候我只当是从他那里听说此事。”
  穆一舟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陛下让微臣瞒着三皇子,其实是故意瞒你?”
  “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也不要问。”皇甫瑄丢下这句话,抬头看了看这一屋子的布置,“芙蓉帐, 红绡屋,穆大人,别忘了东岳的律法,在这狎妓,可是犯罪了,该怎样处置,你应该清楚。我现在不和你计较此事,不代表我以后也不会计较,明白吗?”
  穆一舟的冷汗流了一身,连声称是。
  在东岳,虽然明令不许官员上青楼狎妓,但官员出没青楼却是人人皆知的秘密,没人会当真。
  然而太子殿下现在当面提醒他,显然是为了警告他,他已有把柄落在太子手中,若是日后他做了什么不合太子心意的地方……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皇上和太子若是斗起法来……做臣子的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见皇甫瑄转身要走,穆一舟忽然说道:“殿下……微臣曾听到一个消息,武伯侯最近的确在招兵买马,和京中多位官员私下接触。还传说他们将造反的时间和暗号画在一幅画里,挂在彼此家中,作为私通密谋的暗号。”
  “画?”皇甫瑄问道:“什么内容?”
  “似乎是一幅山水画,但画中藏了什么样的暗号就不清楚了。”
  皇甫瑄想了一阵,忽然微微一笑,“穆一舟,你是个识时务的人,这个消息,你也一定和父皇说过了吧?”
  “微臣不敢对万岁有任何隐瞒。”
  “为人臣子,这是应当的。”皇甫瑄高深莫测笑道,“但愿这句话你能贯彻得有始有终。”
  华如意走回华府时,华府管家华天悄声说:“二小姐,大老爷在等您。”
  大老爷就是华思明,当他让华如意将象征一族之长的方印交给他女儿的同时,华思明就毫无疑问成了现任的华府当家。
  华如意走进正堂,道了万福,“如意归来迟了。”
  华思明看着她,语调还显柔和,“如意,偶尔去拜佛并没有什么,只是不要一去太久,家中有事找你也找不到,以后还是让个丫鬟小厮跟着你一起去吧。”
  “伯父知道如意喜欢独来独往,我去庙宇并非只为了拜佛,还为了能静心临摹佛像,若身边跟着人,一是不自在,二来……父亲有命,华家诸多画技不能外传,还是我一人去的好。”
  “也好,不过过些日子有件事要劳烦你去办。”华思明在原地踱着步子,“你前日和兰芝一起入宫,惠贵妃曾想要兰芝为太子殿下画一幅画像,听说你当时要兰芝答应了?”
  华如意点点头,“贵妃之命,我看兰芝不好推辞,只能答应。”
  “今日贵妃又托人带信出来,说已经和万岁请准了,要兰芝入宫作画,至少要住个十天半个月,你和兰芝同去吧。”
  他的意思华如意再明白不过,兰芝在惠贵妃和皇帝面前不可能独自完成这幅作品,最终还是要由她收尾润饰。但一旦开始作画,是不可能带出宫外让她修改,所以她必须守在兰芝身边,以遮掩实际作画者其实是她的这个事实。
  “几时入宫?”她问道。
  “最迟……三日之后吧。”
  原来她已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她想了想后道:“有些东西我要亲自去琉璃斋买一下。”
  “去吧,不必吝惜银子,这件事若是办妥了,让太子满意,对华府未来的前程……我想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华如意微笑道:“是的,如意明白。”
  再过三天就要入宫,她一定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家中的笔和纸虽然多,但是给太子作画,要在不被被画者本人知道,又不让邀画者知道的情况下作画,实在艰难。华如意虽然画过无数作品,但这一次她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
  第一个可能遇到的问题,就是如何隐藏自己是主笔人的这个事实。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必须准备两套完全一致的画具。这样若有人查证起来,起码在笔墨上是挑不出任何问题的。
  琉璃斋是东岳最好的纸笔老字号,华如意经常到这里采买画笔及其他工具,所以当她走进店里时,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胡掌柜也主动和她打了招呼,“华姑娘,您来了,请稍坐。小六,给华姑娘倒杯茶来。”
  一般外人很少人知道华如意,但她的身分在琉璃斋并不是个秘密。
  当华如意刚端起茶杯时,无意间一眼瞥见胡掌柜正在招呼的那位年轻男客,一口茶水差点把自己噎死。
  那人竟是太子皇甫瑄?!
  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也到这里来买画纸画笔?且不说皇宫中什么样上好的纸笔没有,就算他想要,稍稍动动嘴,自会有人为他跑腿,何劳他独自一人,亲自到此?
  她不想让太子看到自己,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眼看这店面狭小,他只要一转身,稍加留意,肯定会看到她。
  正在焦虑时,她忽然想到,不是说太子殿下认人的本事很差,只是凭声音认人而已?那她别张口说话就是了。
  只听胡掌柜和皇甫瑄说道:“在我们店中寄售的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不知道公子想找哪种画风或哪位画家的作品?”
  皇甫瑄问道:“会不会有人专门找你们订制画?”
  “专门订制?也有的,一些大富之家可能会给家中的宅院或是特别的人、物,请人作画,但是名家一般是不会接这种画的,即使画,要价也不菲。”
  “擅画山水画的有哪些画家?”皇甫瑄又问道。
  胡掌柜想了想:“山水画?青州的素山道人,凉城的万鹏举,或是萧山的白千里,都是山水画的高手。若只京城本地,那就是华府现在的当家大小姐,新任的首座画师华兰芝了。不过华家向来只在宫廷作画,外人可是一画难求啊。”
  “华兰芝?”皇甫瑄想了想,“她也是山水画的高手?”
  “是,要说山水画乃重写意之风,而华家向来专精工笔人像,能出来一位华小姐两者皆擅长,实在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华如意在一旁听得暗自想笑,便端着茶杯侧过身去,以免被皇甫瑄留意到她的笑声。
  皇甫瑄又思忖片刻,问道:“你们店中,是否有人曾订制过数件内容一样的山水画?”
  “数件一样的?那怎么可能!”胡掌柜笑道,“任何一幅画,若是有一模一样的,之前那幅也就不值钱了。这不像年画,家家都要贴一样的。”
  华如意听得好奇,皇甫瑄的话绕来绕去,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订制几幅一模一样的山水画?
  此时从店铺后院与前店的通门中走出一名青衣长衫的年轻男子,胡掌柜点头招呼,“少东家。”
  此人是琉璃斋的少东薛庭轩,他和胡掌柜点点头,看到皇甫瑄时微微一怔,凭商人的精明嗅觉,初见便知皇甫瑄绝不是个普通人,本准备亲自招呼,但无意间看到坐在旁边喝茶的华如意,便微笑着迎过去。“如意,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华如意一惊,暗暗叫苦,只好起身微笑点头,却笑而不语。
  “来买什么东西?”薛庭轩好意问道:“若是买纸,就叫伙计给你送回去,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华如意小声说道:“只是买些笔和色墨,纸也不用太多。”
  “那就到后院去吧,我那里的茶总比这里好些。”
  自从三年前华如意在琉璃斋认识薛庭轩后,两人就成了朋友。薛庭轩为人真诚、待人热情,虽然知道华如意是华家很不起眼的一位小人物,但既不会对华如意有特别的好奇,也不会有任何轻视。每次在店内遇到她,都会亲自招呼她。
  华如意心中感激,也把他当好友相待。
  今日为了躲开皇甫瑄,听到薛庭轩的邀请,她只想了一下便立刻点头应允。
  可刚和薛庭轩走过皇甫瑄身边的时候,皇甫瑄忽然侧目看了她一眼,问了句:“你在华家也画画吗?”
  华如意全身大震,怎么千躲万躲,还是被他认出来了?自己刚才说话可是特别压低了声音,这样他都能听出来?
  既然被识破,明摆着皇甫瑄没想在她面前特意掩饰,而自己明知他是太子,又岂能不回应?
  她于是只好轻声说:“也画几笔。”
  “华兰芝和你什么关系?”
  “堂姐妹。”
  皇甫瑄又盯着她看了几眼,华如意不知道他在看自己的什么地方。是脸吗?他应该不认得她的五官。
  “如果你想在一幅画上藏一个秘密,你会藏在哪里?”他忽然又抛出一个让华如意吃惊不已的问题。
  藏秘密?该不会那么巧,自己在春宫图上隐藏签名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吧?她的春宫图皆是在青楼里作画,堂堂太子殿下岂会看得到?虽然狐疑,但她仍小心应对。
  她仔细回答道:“要看画的内容是什么,要藏的内容又是什么。”
  “画的是山水,藏的……也许是字,也许是图。”
  她细细想着,“山水画……若是藏字,山谷丘壑,流水纹路,甚至是密林之间,都可以藏字;若是藏图,就要看整幅画的布局了。”
  皇甫瑄又问:“若这画拿到你面前,你能看出其中端倪吗?”
  “这个……不好说。”她直觉自己可能要招惹麻烦了,态度登时变得含糊。
  皇甫瑄似是察觉她的闪烁其词,忽然幽幽一笑,说道:“你跟我出来。”
  华如意头皮一麻,只好跟着他往外走。
  薛庭轩不解问道:“如意,这位公子是?”
  华如意也不好解释皇甫瑄的身分,只能含糊地说:“这位是……黄公子……薛大哥,我先走了,改日再来。”见他走得极快,她急匆匆说完后便立刻追上前去。
  皇甫瑄走出琉璃斋,迳自往前走,华如意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怕跟不上他的步子,便努力快走,直走得气喘吁吁,脸颊都开始出汗。
  皇甫瑄一连走过三条街,这才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看门的家丁见他气势不凡,客气地上来招呼,“这位公子有事吗?”
  “何腾在府内吗?”皇甫瑄问道。
  家丁愣住,又上下打量了他几遍,“我家大人方才外出归来,现在正在休息,请问公子可有拜帖?”
  皇甫瑄淡淡道:“没有。不过请代为转告,就说皇甫瑄前来探望。”
  那家丁一听到皇甫瑄的名字,立刻惊得腿都软了,堂堂太子爷的大名,京城中有哪个不认得的?连忙转身跑回府里。
  不一会儿的工夫,兵部侍郎何腾就心急火燎地跑出来,纳头便拜,“太子殿下,不知道您会驾临寒舍,何腾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治罪。”
  皇甫瑄淡笑道:“只是想出来转转,无意走到你府前,觉得口渴,就来讨杯水喝罢了。”
  何腾急忙将皇甫瑄迎进府里,华如意跟在后面,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皇甫瑄不发话让自己走,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好在何府上下都以为她是皇甫瑄随身带来的宫女,也没人对她多说什么。
  “前两日你没有上朝,说是病了,父皇还几度问起你,说要叫太医过来看望,人来过了吗?”
  皇甫瑄关怀备至的殷殷询问,让何腾显得受宠若惊,连忙点头。“来过了、来过了,是太医院的张太医开的药方,微臣已经喝了两帖,精神体力都好多了。”
  “那便好。最近朝廷与武伯侯的关系时好时坏,我也不知道几时这坏事会变到最坏,你们这些朝中栋梁可是一个都不能倒下啊。”皇甫瑄感慨地说着,已经走到何府的正堂,他放眼望去,堂内墙上的确挂着几幅画。
  他虽然有心,但也要装作无意,只远远站着,笑道:“何大人几时也变得风雅起来,在正堂都挂起画来?记得上回我来时,堂内只挂了一双刀剑。”
  何腾笑着摸摸后脑,“都是拙荆的意思,说是家中老挂着刀剑,杀气太重,宅内会闹不和。所以让微臣挂点这东西换换风水。妇人之见……让殿下见笑了。”
  “家有贤妻,该是我羡慕的,岂能笑话。”皇甫瑄回头看向华如意,“我的青龙院里是不是也该挂上几幅画?”
  华如意没预料他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只能勉力回应,“全凭殿下作主。”
  “可我要挂只挂美人图,你这堂内挂的画我可不喜欢。”皇甫瑄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主位上。
  何腾陪笑着,也不敢坐,只站着说道:“若说美人图,殿下身边的丽姬听说是少见的美人儿,何不请华府的当家大小姐为丽姬作一幅画,殿下挂在书斋之内,也算是室内美人影在,书有兰香了。”
  皇甫瑄朗声笑道:“何腾,你果然越来越会说话了,君羊这番话若是出自文官之口还不奇怪,偏偏出自你这个武将口里,耳卯我听着竟觉得别扭了。”他对着华如意抬手一指,“你去看看何大人那幅画,是不是和何大人的脾气性情都一样?乱糟糟黑乎乎的一团,我就不爱这些山水写意,倒是父皇更喜欢些。”
  华如意走到那画前抬头匆匆看了一遍,回头微笑道:“殿下,何大人这幅画是素山道人的大作。”
  “听起来是个有名的人?倒是我孤陋寡闻了。”皇甫瑄端起何府奴婢送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忽然说道:“前几日方华昭和许丹心在宫内大打出手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何腾忙回道:“知道了。老方就是脾气爆了些,微臣刚刚已经去他的府里劝过他了,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和兄弟搞得不和。”
  “你既然已经劝了他,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方华昭向来和你私交不错,我虽然让刑部各打他们二十大板,却也不是一定要和他过不去。”
  “是,微臣也是这样劝他们的。朝廷大员怎能在宫内大打出手?太失体统了!殿下只是打他们二十板子,算轻罚了。”
  皇甫瑄又喝了一口茶,才站起身,“好了,我今日的来意也已说明,望你保重身体,也免父皇那边再为你挂心。”
  “不敢不敢,劳陛下和殿下挂心微臣,是微臣之罪。”何腾一边说着,一边将皇甫瑄送出大门外。
  皇甫瑄直到又走出两条街,才回身问道:“那画真是素山道人画的?”
  华如意点点头。“素山道人用笔向来浓重,豪气干云,胸中有大丘壑,外人是模仿不来的。”
  皇甫瑄看着她,“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我也不和你多说废话。今日之事,不许泄露一字。”
  华如意连连点头,“民女不敢。”
  他忽然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阵,问出一句让华如意很是尴尬的话——
  “我在宫中还真不曾见过哪个女子能纵容自己丰腴成你这个样子,还真是特别。”
  华如意自小听人嘲笑自己胖,早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是让皇甫瑄这么一个大人物也当面指说出来,只觉得这真是莫大的羞辱。
  她红着脸,咬着唇瓣说道:“民女以为,一人之气,贵在胸怀,而非皮肉;一人之美,贵在才情,而非容貌。否则就算是倾国倾城,也有色衰之时,谁又能据此荣耀一世?”
  皇甫瑄扯着嘴角哼笑一声,“真不像是个小女子说的话,不过也算有些道理。”接着,忽然又说道:“华府就在前面不远,我把你从店里拉出,害你没买完东西,府里人会不会说你?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不敢有劳殿下大驾。殿下若是没别的事,民女就先告退了。”华如意哪敢让这位太子爷送自己回府?那还不知要凭空生出多少故事来?
  见皇甫瑄不置可否地只是盯着自己看,她屈膝行礼之后飞快转身跑掉。
  皇甫瑄今日之事,她不知道目的为何,但看来在某一幅画中,必然有他想找的秘密。而自己无意中被牵扯进来,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只希望他下次不要再找她陪他一起鉴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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