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书轻浅坐上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
她原来执意要跟那个黑汉子坐在驾车座上就好,偏偏他就说他们家主人一片好意,让她往马车里头坐,推辞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了。
车是好车,用料都是最好的,装潢摆设低调古雅,就连主人一身的银白绣云纹花草缎袍都教人赏心悦目。
能把雪白长衫穿得这么好看的,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
端坐的人闭目养神,侧着的脸面向窗口,书轻浅无从打量他的面目,只能察觉,微微的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这人一身酒气却丝毫不见粗鄙,可见深入骨子的仪态教养,即使神志不清也很难舍去。
仿佛听到声响,主人家转过头来,睁开了亮若星辰的眼眸。
「嘿嘿,你好。」她的背脊僵硬了。
瘦削的肩膀,挺拔的身姿,这一切太眼熟了。
王子瑶墨黑的眼浏览过她的五官,一张清水脸,穿灰短襦的身子,黑皂鞋的脚,然后转开了眼。
她的瑶哥哥就连应付人都不愿意了吗?也是,现在他们就只是陌生人,他没道理对她笑,对她和善的。
认真追究,她的瑶哥哥骨子里并不好相处,独来独往的个性就算了,除了她,从来没给过谁好脸色。
也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听说大爷是个大生意人,不知道做的是哪一行?」这么冷的脸。冷若冰霜,一点都不像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瑶哥哥。
「米粮。」不情愿的吐出两个字。
「真好,不论太平盛世还是世道乱了,米粮从来都是最吃香的,不过,你喜欢吗?喜欢做生意,喜欢斡旋在很多人之间?」他是闲散贵公子,是像朵白荷花的人,跟尔虞我诈的商场怎么都搭不上边。
他的厌烦很直接的写在脸上,可再度瞥见她的脸,却不敢置信地被震动了下。
「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书轻浅干笑。「什么表情?真不好意思,我这张脸污了你的眼睛,这脸天生父母给的,真是抱歉。」她为什么要开口,安安静静的走完这一程不就好了,这捡来的一辈子,不应该再跟这些上辈子的熟人有所牵扯。
那些没剪断,没理清的关系……
一直晃动的马车停了。
黑汉子推开车门,王子瑶没有多说什么下车去了。
马车停在写着王府匾额的门口,门房哈着腰迎了出来。
书轻浅寻到那黑汉子。「谢谢大哥让小弟搭便车,这剩下的路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黑汉子还没回答,本来应该进宅子里去王子瑶却出了声,「钱二,那篓蔬菜就由你送到张大户家,至于你……」他看向书轻浅。「跟我进来。」
「嗄?这不好,我不能——我还有事。」可惜压根没有人征求她的同意,她讲的话也没有人听,就这样被两个门房恭敬的请进了王府。
她没有要进来啊,能见到她的瑶哥哥一面,知道他过得好好的,这样就好了,她还有一大堆的活儿要干啊!
层台累榭的大宅气象的确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王子瑶人呢?
门房送她到外门,由两个婢女把她往内门里领,问她们问题也不会答,只是笑,进到一间种满凤尾竹的院落,居然就走了。
这是待客之道吗?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等王子瑶出来好好地跟他说,不过,这满院子的竹子,真的很有他的风格。
要是夏日森森竹叶,会有多美啊,只可惜现在竹叶都掉光了,空中只有风过低低的呜声。
书轻浅动了动,扬起了睫毛,也许跟这儿的管家还是谁说一声,她还是先走了吧,她可是还有好几家的货得送。
闲情逸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岁寒天冷的,这府邸却是处处花开,步步草绿,她看得啧啧称奇,可毕竟是第一次来,没转两圈,就迷路了。
平常大宅邸那一波一波穿行的仆婢呢,她绕了一小圈,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想来那些平常伺候的管家和仆人都被遣下去了。
曲径通幽,那是花房吧?
花房里再不济总有园丁吧,可当她一脚踏进那座拱形的花房里,里头也没有半个人。
杳无人迹,晓花深处,只有幽香。
那是一大片幽紫深蓝的海洋。
数不尽的勿忘我,根根叶叶交缠,叶上生花,花端挤着花叶,铺天盖地的香气迎面而来。
她踩着泥地走进去,慢慢的蹲下,和那些花平视。
那花小巧素雅,叶片上有细细的绒毛,蓝色花朵中央有一圈黄色蕊心,看起来非常雅致。
跟记忆里的一小盆花印象重叠了,有人送过她这样的一盆花。
他说这花很喜欢干冷,不适合湿漉的南方,可是在这里,这么多,教人看了目眩神迷,他是怎么培养出来的,费了多少心思?
她用指腹轻触绿叶上的小绒毛。
十四岁以前的她过得幸福满足,因为有大哥庇护,十四岁以后的她遇见了半亩那些出类拔萃的少年,又是另外一种幸福。
那个老是扮假小子爬墙跷家,和半亩那些人混迹的岁月已经好远好远。
也许是她得到的幸福太多了,连上苍都要忌妒,所以用一种诡异的法子收了回去。
她以为失去的,再也见不着的,居然繁花灿烂的在这里开了一片。
瑶哥哥……
他给她的从来都是像这花一样的温柔。
她的心尖翻涌起巨大的浪潮,那种欢喜如泉水般涌上,她孤惶的心得到了一年以来最大的安慰,可是,她的王孙哥哥不会笑了,瑶哥哥也不笑了,她也完全不同了,为什么?
只是一个弹指,每个人的生命都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勿忘我,勿忘我,你道,究竟是谁忘了谁?谁又记得谁?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人心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轻轻说道。
啪!
书轻浅茫然地转头。
一把羽扇掉在花房入口。
站在那里的王子瑶衣袂轻扬,以一种深沉到近乎可怕的目光瞧着她看。
书轻浅的脑子嗡嗡作响,突地一片空白。
「你是谁?」
「我是谁……就一个搭你便车的……对不起。」要装傻充愣到底吗?他眼睛里那么多的悲哀打倒了她,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苦涩的勾了勾唇。
王子瑶眼中的激流暗涌,眼前的少年逐渐和记忆中的人重叠,恍惚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轻浅?」
书轻浅全身一震,这一年,她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萧秀珍还是书轻浅,也不敢奢望「轻浅」两个字还能让人看着她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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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亩温柔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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