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欲 第六章

  “但是,你打了我一巴掌。”汤舍摸了摸左脸颊。
  莫霏注意到他颧骨下方有一道破皮伤迹,不明显,可她看见了,下一秒,她伸手触摸他。
  汤舍微震,盯着她细致的美颜,淡妆盖不住她肌肤底层浮上来的红。她一喝酒,肌肤就红,娇怯害羞的红,虽然她的眼神时常冷凝清艳,酒精却好像是她的情人,能让她身体隐藏的热情奔出。
  “你又一早喝酒?”
  “痛吗?”
  同时出声,眼睛互看,视线缠在一起,令两人想起昨晚那杯酒。
  “你很过分,弄脏了我的地毯。”她收回摩碰他脸庞的右手。
  他也温缓的放开她的左手,后退三步,一个四十五度躬身。
  她感到阳光越过了他,直射她眼睛,使她视线晕蒙。
  风吹着,和阳光同一个方向,把他的嗓音传递来——
  “我会拿去送洗。”
  她说好,语调太轻,他没听见。直起腰杆,他走回她身前,近得再次挡住螫她眼的艳阳。
  “今天阳光很强。”她抬起戴着长手套的右手摸摸敛合的美眸。
  汤舍盯着她粼闪水光的睫毛,回道:“风也很强,现在是帆船赛事的季节,帕帕维尔湖也有业余的休闲赛要举行——”
  “你要参加吗?”她张眸问他。
  他们开始边走边聊,不知道要走去哪儿,聊的也是五花八门。
  他说:“我有加汀岛职业帆船手认证执照,我都到那儿参加远航赛——”
  “什么时候去?”她又问。
  “今年没报名。”他回答。
  “为什么?”不知是真的追根究底,还是无聊闲问。但她的声音很好听,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觉得。
  汤舍眯着眼,感受莫霏说的阳光很强。空气里淡淡的海味突显了一种花香,汤舍说:“莫霏,我在来的路上,买了一个东西要给你。”
  莫霏顿了两秒。所以,她昨晚打了他,指甲刮伤他的脸,他今天仍往她的方向走,并且带上赔罪的礼物……她以为他不会再来,一巴掌抵掉他该负的照护责任。
  “不用悬带三角巾没关系吗?”他拿出纸袋递给她。
  “长迎说没关系。”况且,这样她左手手指比较方便。她双手接过纸袋,十根指头轻扣在袋边。
  他忽地又抽回纸袋,使她戴着典雅长手套的掌心一空。“那个奇怪的针灸师推销员?”迸出不屑语气。“他为什么又去骚扰你?”
  “每天清早,你到我家前,他先来帮我检查伤势——”
  汤舍大惊,顿足,瞪着她。“你应该到医院回诊!”此刻,他才察觉不对劲,他照护她的日子里,她没说过一次要到医院复检什么的,原来是那位江湖郎中每天出来卖艺!
  “像你这样的伤势以苹果花屿的最高超先进的医疗来治,早好了吧,那个江湖郎中存心废你的手!”疑神疑鬼地生起气来。居家照护、居家照护,应该是他二十四小时居在她家!他竟留了空窗敌人侵入!“你为什么都没告诉我江湖郎中——”
  “长迎是祈祷医院的顶尖医师。”莫霏打断汤舍。“他是苹果花屿很有名的医学博士——”
  “我没听过这个人!”她像在帮江湖郎中辩解的语气,让他愈加暴躁起来。
  “你一个人住很容易被上门推销的黑心家伙骗!”
  “你曾经被上门推销的黑心家伙骗?”她眨眸,睇着他。
  他恍愣半秒,这个律师伶牙俐齿,喝醉一样好口才、反应快!咚地,宠物笼落地,他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深炯的眼睛瞅着她。
  她对住他,“你要给我什么东西?骗我的吗?”相较他的激动,她情绪沉和,还笑了。
  怪声传开,汤舍垂首。脚边宠物笼的门弹开了,兔子跳了出来。
  “别让它跳到岸边。”莫霏眼帘低敛,轻声说着。跳到岸边,再一下,肯定落海。
  汤舍依然扳着莫霏的肩,视线回到她脸上。“我没有骗你。”接着,他松手,扯掉纸袋蝴蝶缎带,拿取袋中长盒,再打开长盒,拉出一个瓶子——
  不,是瓶中花,折射阳光,优雅闪灿地,到了她手上。
  莫霏握着有点弯弧的瓶身,看着瓶盖中的花形。
  “推销员说这香水是Kenzo Flower系列,在我看来就是罂粟花。”他才不管谁的花,反正是他买来给她的花。这花,不会被归吃掉。
  他蹲下,托抱一步也没跳离的兔子,站起身。她还在瞅睇香水瓶,美眸一眨不眨,好像他给她的是什么稀世宝物。
  “不喜欢吗?”他问了一句。
  莫霏收定神思,说:“谢谢。”
  “你这样我很不好意思。”汤舍笑了笑。
  莫霏看着他的笑脸,道:“我说的也是真的,你忘了吗?——”
  “有吗?”汤舍愣皱眉头。
  “你记忆不太好?”莫霏轻轻碰碰兔子的头。
  汤舍舒展双眉,叹气挑唇。“它对食物的记忆很好。”他蹲低,把兔子装回宠物笼里。他确实不太注意不重要的人,常常过目耳即忘,要思考一阵,才能记起淡淡的印象。
  “记忆差,有时候是好事。”莫霏也蹲下,小礼服裙摆像花苞,收掩着她挎修的双腿,垂曳在红锚的地上。她打开香水瓶,喷了几下。
  香气飘萦在他们之间,他说:“很香,但这不是罂粟花的味道,对不对?”盯着她闪映花影的瞳眸,他的眼神很深,也沉潜一朵花——罂粟花。
  美颜朝向他,莫霏若有似无地点头,纤指又按一下喷头。“罂粟花的味道很淡,几乎没有——”
  “有。”汤舍捉住她的手,阻止她喷洒香水,把瓶盖盖回,俊颜贴近她,说:“我闻得到。”
  莫霏身形一个失衡,陡地往后,差点跌坐。
  汤舍将她揽起。“别蹲太久,头晕了?”
  莫霏点头又摇头。“是难舍的欲望……”
  “什么?”汤舍觉得她好像唤了他的名,以一种令人内心骚动的方式,尤其一直以来他很喜欢她的声音,他看着她的红唇,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像昨晚那样……
  “难舍的欲望……”迷人的嗓音传出,莫霏稍微靠了他的胸膛,在他怀里旋身,指着船艇汽笛鸣响的方向。“那边。”回过头仰望他的脸。“正在举行新酒试饮,像派对,有一款调酒——”
  “你喝了?”汤舍沉抑呼吸,压下满腔灼热乱流,直接插问,“你穿这样就是去参加那个试饮?”
  “日京子说这次是半正式场合——”
  “日京子?”汤舍先生皱额,而后眉梢一提,“作者?”
  莫霏惊讶地点头。“你看过日京子的书?”
  “你认识这个作者?”汤舍不答反问。
  莫霏缓缓歪头,沉眄着他。“日京子就是你说的,女的,很美的,女的居家照护员。”
  汤舍这会儿惊讶了。“她告诉我她叫欧阳晾晾,是你的朋友。”
  他开始照护莫霏的第二天?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总之,是那个被他误以为居家照护员的短发美女再度出现的那一天——那个薄雾的早晨,他们同时到达莫霏家门口,两人的手都伸向门铃,他手长,先碰着了,还没报上身份,莫霏的声音先传出对讲机,要他自己进门。他看了看他一直以为的照护员,她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说门开着请进,一边催他进门,一边自我介绍是莫霏的朋友,并且解释她好几天没来探看莫霏,有点担心独居受伤的莫霏,但听莫霏应门的语气,应该没事。说完这些,他在门里,她在门外,她一脸古灵精怪表情,要他别告诉莫霏她来过,因为她没带好酒。丢下话后,这位自称欧阳晾晾的年轻貌美女士,走出花园,跳上紫阳花道旁的一辆罗马假日Vespa,发动引擎,离开了。
  “她说她叫欧阳晾晾,晾鱼干的晾!”汤舍强调他记得一清二楚的美女自我介绍。
  “你连长迎都记不住。”莫霏幽幽说了句,握着香水瓶,轻推他一把,走出他胸怀。
  像喝醉,是喝醉没错!她走得颠颠晃晃,朝风里喷他送的香水。
  依循着空气中的芳馥,汤舍犹若被牵了魂地跟着莫霏。
  零号码头很大,有好几座仓库,其中一座是咖啡馆、小饭馆、半露天花园酒吧进驻的食仓,船员水手们称“堡”,供他们填饱肚子的堡。
  汤舍站在红锚造型的灯柱旁,指着食仓入口拱门。“要不要进去点个大迈克三层牛肉堡?”
  莫霏旋足,喷香水像在喷杀虫剂,“大迈到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吊着腿,不要开他玩笑。”
  “谁管那家伙。”汤舍没好气,但又咧嘴,像在笑。“我还没吃早餐,归也饿了——”
  “你今天要和孟设计师早餐约会,就去吧,去好好吃个饱——”
  瑰也饿了……
  什么跟什么!莫霏颦眉蹙额,细细的鞋跟一挪,往前走。
  汤舍紧追莫霏的脚步,擒她乱喷香水的手。“莫霏。”他叫她的名字,看着她的眼睛,“你带我去桃乐丝咖啡馆,我们去那儿吃早餐。”
  莫霏呆了一下。
  他目光沉定,不像她有一双晕醉的蒙蒙眼,“你去那边喝杯加盐咖啡解解酒——”
  “那不能解酒。”莫霏眨眸眼睫,抽抽被他抓住的手,他放开她,她才说:“我也还没吃早餐。”
  “那走,你带我去。”他将她的手牵回掌中,要她带路,像她带他发现爱丽丝花店那样。
  她低垂脸庞,视线落在他的大掌,他知道她在看,便说:“你喝了酒。”
  莫霏没讲话,也没把手再次抽回,她抬眸看着码头的交通指标,带他走进仓库与仓库间的阶梯小径。
  小径弯弯拐拐,两侧建筑高墙灰白不匀,有些岩块闪着苔绿,他时不时抬起提着宠物笼的手,探出一指,碰触那些古老岩块,又上了几层矮阶,他放下宠物笼,也放开她的手。
  “做什么?”停下清脆的鞋音,莫霏回眸看汤舍。“做——”
  汤舍贴近岩墙,两手覆在上头,摸索着。
  莫霏安静了下来,美眸凝睇着汤舍,做什么?他牵起她的手,她才该这么问,他放开她的手,无须这般问。
  将右手包向谨慎拿着香水瓶的左手,莫霏把舌尖上的嗓音吞回心底。
  “莫霏——”汤舍撇过脸庞,本要叫她过来看岩墙刻花,一见她右手捧左手,他什么怀古幽情都没了,走往她身前,大掌托起她双手,“发疼?”他问。没等她回答,飞扬浓眉一皱,“那个医学博士肯定是冒牌,我记得大迈克汉堡叫他苍蝇王——”
  “你总算把长迎记起来了。”莫霏轻缓搭开汤舍的掌,“我的手没事。”径自往上走。
  汤舍提了宠物笼,迈开长腿,两、三步接近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她转头看他,说:“干么?”
  他回答她:“这些墙是四百年前辛香料与种子交易所的遗迹,我实习时,曾经和老师来修过这一段,刚刚我发现当年我修复的雕花,样子还很清晰,那是一朵罂粟花——”
  “是吗?”她意兴阑珊的应声。
  “你想回头看。”他很殷勤热切。“我们用过早餐再走这条路。”
  “这些小径现在很少人走,也只有一时兴起的古建物维护师会来——”
  “绝对不是一时兴起。”汤舍摇头。“是必要和热情,你呢?你经常走这边,或者,一时兴起?”是否曾经用心发现那朵罂粟花?
  “我们从这边出去。”莫霏指着一个拱门隧道,没回答他的问题。
  仿佛在岩山里,这一段出去的路,没有花花草草——钻出石缝的,没有,深刻岩砖的,有没有。她默不出声,他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想起满月的昨晚;此刻,他们正在去吃早餐的路上,他的思路已经到了今晚的满月,好不容易压抑的满腔乱流,再次躁动地腾超。
  “莫霏、莫霏——”他唤了两次她的姓名,声音低低的、沙沙的,沉郁也沉欲——他得将欲望压在像这隧道一样的深暗处,他试图转一个语气,说:“你认为今晚的月亮会和昨晚一样圆吗?”握住她纤纤柔夷的大掌还是忍不住收紧了一下。
  隔着手套,莫霏依然感觉他掌心的温泽,她回答他:“汤舍,我记得你的露台有天文望远镜。”
  “嗯。”他抬头,仰望隧道拱顶,“一样圆。”一线斜光泄进来,扩散成面,流动地漫开,恍若纱网撒罩。
  他们像鱼逃出隧道,被喧闹的太阳神抓住,天空偷了海的蓝,低旋的鸟影四处密告。
  “你为什么会知道?”
  凉风吹散了涌出隧道口神秘暖香,使人暂别迷离幻梦,汤舍抹抹脸庞,停在隧道口的拱廊下,眼前是苹果花屿的海运公园广场,广场中央,巨大红锚参天耸立,一组头戴工程帽的人员正从锚冠攀爬上去,进行外观的定期维护。早起的孩童远离鲜黄警戒线,在广场东西南北另辟天地,玩耍得正尽兴,父母们落坐边界林荫中喝着咖啡,惬意地聊天、看早报。
  “你为什么会知道?”莫霏的嗓音重复响起。
  汤舍挑眉,“知道什么?”唇角上扬一个嘲讽弧度,他竟然从来不知道海运公园有桃乐丝咖啡馆。
  “你为什么知道桃乐丝咖啡馆?”莫霏朝广场步行,高跟鞋踩在与高墙隧道小路不同材质的地板,更显脆亮。
  哈利路亚。汤舍看着莫霏那双有着红鞋跟的银鞋,她每走一步,那鞋跟就像钉子插进他心脏。哈利路亚。他希望她把那银鞋脱了。他哼着歌,尾随她,步调稍缓,不急着与她同行。
  等不到他,她在大红锚拴嵌地面的锚链建筑旁,驻足回首。
  他对上她寻望的美颜,胸腔这次熏了春天暖风,开出花来。他摸摸胸口,感觉自己心跳太快,像在抽动,不正派的抽动,他的胸腔应该已经变成一幅达利式的画!他自嘲一笑,嘴里“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地走向她。
  他是在唱歌,还是怎样?
  莫霏摇着手上的香水,眄睨汤舍一步一步地接近。
  “你在找我?”他笑说。
  她确定他开口前,是在哼歌,把歌词含在嘴里,隐匿如呻吟。
  “你要我带你去桃乐丝咖啡馆。”她也笑着对他,像他笑得让她不明白一样地笑。
  这一刹那,她想起他尚未回答的问题。
  “嗯。”他垂眸,看着她的银鞋,“我要你带我去桃乐丝咖啡馆,我一直找不到——”视线瞅回她脸上,他抓住她摇晃香水的手。“用放大镜看清纸袋印的店址也找不到,蓝获说找不到,就找你。”
  “蓝获老师……”她呢喃。
  “嗯,那家伙耍得我团团转,不直接说。”汤舍皱眉带笑,俊颜表情复杂。
  “这家店也是。”很无奈地摊手,宠物笼提把横在他掌上好似没重量,“比蚂蚁小的店址透过放大镜的结果,居然是左右鞋跟互敲三下!”
  “蓝获老师故意不告诉你……”她忍俊不禁地逸出笑声,这笑声太过甜柔,不像她。
  汤舍眸光僵定,双眼微眯。“他是故意的。”
  莫霏神情一顿,收敛笑容、笑声。“不,他不是故意的,他如果故意,不会叫你找我。”像个律师的口气在对他说:“蓝获老师不知道地址——”
  “鬼扯!”汤舍嗓音忽扬。“你在帮他讲话?就算这个地方没有编址,他只要告诉我在海运公园大红锚广场就行,他当然在耍我!”
  莫霏愣凝美眸,睇着汤舍,好一会儿,发出嗓音,“你以为桃乐丝在这里?”
  汤舍眉心褶痕一现,“不是吗?”他看了看广场边界林荫中的咖啡店。
  “那不是桃乐丝。”莫霏说了句,旋身移动脚步。“我们穿越公园,比绕过整座公园,可以节省更多时间和路程。”
  也就是说桃乐丝在公园的另一头!汤舍听着莫霏的高跟鞋声叩叩叩地远离,快步追去,越过广场,走入林荫。
  “我喜欢和你一起走路。”他不在意得多花时间,绕过整座公园。
  “我今天穿了高跟鞋。”她走在他前面,速度很快。“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开车过去。”而且每次都穿高跟鞋!
  “你把鞋脱掉——”
  “我不要!”莫霏回过头,生气似地冷瞅他。“像这样很像那个要骗走桃乐丝鞋子的坏巫婆!”
  “唱HAlleluyah的坏巫婆吗?”汤舍偏斜头颅,审视般地看着她,哼起旋律来。
  莫霏不讲话,转身又走,踩着高跟鞋足音,走过一长条林荫碎石小径。她穿高跟鞋,一定开车!她今天是疯了,还好蓝获让她清醒起来。
  很快地,走出公园最小的一座林子,混乱的交通要道在铁栅之外,她通过缠爬荆棘玫瑰的锻铁拱门,门旁的钟当当响,杂着汽车喇叭声。
  汤舍吓了一跳。“桃乐丝在这附近?”他的声音盖过钟声和尘嚣。
  他并没有特别大声,而是她太在意。莫霏咬咬唇,转头望着尚置身铁栅中的汤舍。
  他说:“千瑰的工作室就在这一带。”
  “是吗?”很好,她以淡漠的表情、淡漠的语气说:“那你要不要去找她聊聊?”
  扭过头,莫霏自己走过空中绿篱天桥,一直到了桃乐丝咖啡馆所在的静谧小巷,她才感觉到后面的脚步声没消失,但过没多久,他停了。这时,她终于转身,看见他站在一户人家的开放式庭院,几个男女路人从他身旁经过,他伸手抓人。
  “你……你干么?”路人一叫,他放手让人走,那些人回头觑他,当他是疯子。
  莫霏颦眉,走过去。“你做什么骚扰陌生人?”
  汤舍瞥睇她一眼,眼睛对向民宅庭院。那栋屋子在这一带算显眼,有一道螺旋楼梯在屋侧,接上二、三楼露台花园,莫霏以前开车经过没多观察,现在觉得可能是三户人家。
  “一楼是简单的展示中心,二楼是裁缝试衣间,三楼有书房、画室、休息卧室……”汤舍说着。“这屋子是千瑰的工作室。”俊颜面向莫霏,他再指指庭院最外围的大橡木盆栽,里头满是玫瑰。
  她说:“很孟设计师的招牌。”
  他摇头。“这是垃圾桶,这些玫瑰是我送的。”
  莫霏一愣。“你们真的吵架了?”
  汤舍不语,捡起密密麻麻玫瑰中的碎纸片,上面有他的名字,不完整的他的名字,只剩一个舍,他的手都被切断了,是要他别再碰她吗?
  “你要不要进去喝孟设计师谈谈?”
  一个路人走过来,停在莫霏身旁,从木桶里挑拣三朵玫瑰,莫霏的目光跟着这位路人,嗓音也飘出——
  “小姐,这是私人物件——”
  “啊!”看似学生的少女呆了呆。“可是里面的人说喜欢的话,可以带走,我没有拿很多……”讷讷地解释。
  “里面的人说的?”汤舍平声平调,不像询问。
  “对啊,里面的人说的,昨天还贴了随喜随取……”少女怯怯地瞄着汤舍,突然拔腿就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她又不是偷东西,每个经过的人,都会拿那木桶的玫瑰,若不拿,不是也要枯萎烂掉,那才可惜。
  汤舍表情冷了,僵站着,宠物笼里,兔子睡醒,发出饥饿叫声。
  “莫霏,归饿了,你先带它到桃乐丝点餐,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们。”这真像一个要去找停车位,先将妻儿放行在路边的男人会讲出来的话。
  莫霏也真的像个母亲把幼儿蓝——宠物笼——接过手。
  汤舍随即往那栋螺旋楼梯走去,走了五步,回过头,莫霏还没离开,右手提着宠物笼,看起来有点吃力。他皱眉说:“放它自己走,它会跟着你。”
  莫霏点头,照他的意思,放出兔子。小家伙蹲在她脚边,东瞅西看,没乱蹦。
  汤舍这才又说:“桃乐丝在哪儿?”
  “你问孟设计师,她会告诉你。”莫霏翩然转身,兔子跟着她的步伐,跳走了。
  桃乐丝咖啡馆里,没有稻草人,没有锡人,没有狮子,没有一只叫托托的狗。但,今天,这儿有一只兔子,就坐在入口柜台上——招财猫该坐的位子。
  蓝获因为自己走错店家,这附近的店家以地形地貌划分,属于苹果花屿岩石区,大部分建筑外观像朴实的石头,得仔细辨别橱窗框架,找自己要去的店家。
  桃乐丝咖啡馆的窗棂奇突,在一排店家中不难认,蓝获甚至不用记忆巷弄地址,他从来只记这家店有妻子喜欢的咖啡,它的橱窗框架正是妻子喜欢的咖啡的色泽。
  “这是怎么一回事?”
  “欢迎光临,蓝先生。”穿着阿拉伯灯笼裤、对襟上衣的女店主,熟络地招呼着进门贵客。
  蓝获微微颔首。“怎么店里养起兔子来?不会是菜单多了皇家野兔肉卷这道法国菜吧?”他的表情沉着认真,讲这种话,让女店主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蓝先生真幽默。”女店主摇摇手。“这是宠物,受苹果花屿立法保护的——”
  “我知道了。”蓝获看看腕表,往等候区的报章杂志架走。“我以为我进错店家,麻烦一杯热摩卡特调外带。”
  “赶时间吗?”女店主问道,一面把手上盛了啤酒火腿、撒了蔬果切丁的圆盘放在兔子面前。
  蓝获停了停脚,见怪似地回头,看一眼兔子吃火腿,淡挑唇角。“这兔子真好养。”不用特别饲料。
  “Poppy带来的。”女店主指指僻静的角落桌位。
  “莫霏?”蓝获神情微讶,绕过临窗的等候区,往里走去。
  角落说静,也是有一台嵌墙电视正在直播新闻。莫霏左手整个肘部平放在大理石圆桌上,右手持马克杯,正喝着冒烟的饮料。
  “伤还好吧?”蓝获靠近时,她回眸的双眼被烟熏蒙了一层水气,鼻头也有细水珠。
  “蓝获老师!”莫霏放下杯子,欲站起。
  “不要叫我老师。”蓝获做个手势要她坐着就好,他也拉开椅子落坐。
  莫霏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习惯了。”
  “习惯可改。”蓝获说:“虽然你修过我开的课,我还是希望我们定在学长学妹的关系就好——”
  “嗯,也是。”莫霏垂眸对着桌面,端起热饮又喝了一口。
  蓝获双手交握,又道:“说起来,有资格让你叫一辈子老师的,应该只有卓特,我记得他担任过你的导师,他一直到现在都是你的指导者。”
  莫霏这点头没吱声,眼睛看着墙上的电视。一则苹果花屿外遇法提修的新闻报过,她才开口问:“蓝获学长来这里买热摩卡特调吗?”这家店,是她告诉他的。她刚进蓝络担任助理,必须负责所有杂务,偶尔得帮在所里过夜加班的老师们准备早餐,来不及到所里小厨房做,就直接在上班途中找家店外带。她第一次带桃乐丝餐点的隔天,蓝获问她店在哪儿,她说他喜欢这家店的餐点,她可以每天替他带,他说不是,他没吃过,昨天他妻子在他办公室,他把他的早餐给妻子,妻子爱上那杯咖啡。
  蓝获虽是个工作狂,却非常爱他的妻子,不能回家时,他会令管家、司机把妻子接到办公室。莫霏知道他说的昨天是什么意思,复杂地觉得心酸又心安,亲自带他走一趟桃乐丝。从此,他来这儿买咖啡给爱妻。
  “你点什么饮料?”蓝获没回答莫霏的问题,嗓音可比新闻男主播。
  莫霏沉了两秒,在他的声音——也许,正确是电视中新闻主播的声音——
  回道:“热姜汁咖啡牛奶。”
  “看起来很烫,很熏眼。”男人的嗓音又说。
  “什么很熏眼?”一样是男人的嗓音,但是另一个,有点突兀的低沉。
  莫霏抬转脸庞,蓝获也偏过头,汤舍不知在他们斜后方站了多久,他跨移几步,坐到莫霏左侧。
  “表哥说什么很熏眼?”汤舍一落座,顺手拿起桌上的骨瓷马克杯,就口喝了起来。
  “热姜汁咖啡牛奶。”蓝获看着表弟喝下烫口饮料。
  汤舍拿开杯子,面无表情。“我以为你那天说一个月不进办公室要专心陪嫂子坐月子——”
  莫霏听见汤舍的说辞,美颜闪顿一下,眼睛看向蓝获。
  蓝获挪动椅子,站起身,“月子餐太腻,拾心想念咖啡的气味,我出来外带给她——”
  “是吗?你真爱嫂子。”汤舍说了句,像是不经意般地瞥一下莫霏,探手拿取餐盘中的三明治吃。“我以为你开小差,来这里幽会。”
  “门口柜台那只兔子是你的?”蓝获觉得表弟讲话隐隐有刺,很是故意,本要离开,又坐下,拿了大瓷盘中另一块切半的桃乐丝招牌松露酱牛肚三明治,递给莫霏。“手伤怎样?我放假前听说你受伤也休假,若没大碍的话,可以恢复上班——”
  “那只兔子是我的。”汤舍吃完切半的三明治,打断表哥,接拿他手中要给莫霏的另一半。
  “你很饿?”蓝获瞅凝着表弟。
  汤舍大口咬着三明治。“表哥要吃吗?”
  “我在家吃过早餐——”
  蓝获嗓音没落定,汤舍就说——
  “那就别再到外面觅食。”
  “我正要走。”柜台那头叫着蓝先生的咖啡好了。蓝获站起来,再说:“汤舍,看好自己的兔子。”之后,面向莫霏,“销假上班——”
  “我还没恭喜你再次当爸爸。”莫霏双眸凝望着蓝获。
  “谢谢。”蓝获转回正题,“你得赶快回去上班,我才能安稳享受再次当爸爸的喜悦——”
  “什么意思?”
  莫霏正要问,汤舍先出声,声音和在电视新闻报导里,长年内战的图尼埃法尔又打起来了。
  “战力不足,长辈们恐怕不让我放完育儿假,如果你可以销假的话,情况会不同。”蓝获像在拜托她。
  她心有点软,有点暖,但是,蓝卓特才是她的上司。“卓特老师——”
  “别说他了。”蓝获摇头。“就是他临时出差,所里才陷入忙乱。”
  电视画面也一团乱,爆炸声很大,好像扬声器就是手榴弹,惊慌的记者旁白说,为了歼灭叛军,一座历史古城瞬间化为灰烬。
  “卓特老师没通知他要出差——”
  “他妈的!”汤舍凶猛其实,掀翻了桌子,像失控的愤怒野兽,冲出店外。
  “汤舍!”蓝获即使拉起莫霏,没让汤舍的大动作扫到。
  “天啊,怎么了?”女店主急急走来。店里的其他客人,或坐或站,全往这角落看,议论纷纷——可能是三角关系,爆冲突……
  “那家伙几年前去过图尼埃法尔修古城。”蓝获放开莫霏,走到墙边,用力按触电视开关,让那荧幕安分当墙壁,“我要的咖啡?”转头问女店主。
  女店主点头。“好了,在柜台。”
  “抱歉,这些摔破的杯盘算我的。”蓝获离开,去取咖啡付钱。
  女店主表情轻松了,眼睛看着被掀翻的桌子。“我下次要整张桌都用大理石,不只桌面,桌脚还要嵌在地基里……”
  “对不起。”莫霏也感到过意不去。“电视是我打开的。”人家店里和平音乐放得好好的,她偏要点引信。
  “没关系。”女店主笑笑安慰她。“Poppy也不是故意的啊,要怪就怪那些爱打仗的人。”
  莫霏笑了笑,和女店主走往柜台。美眸望出透明窗门外,蓝获和汤舍站在人行道,两人脸色都不好看,蓝获像在训斥汤舍,汤舍掉头就走,不听训,蓝获也旋足,反方向离开。
  “Poppy,这只兔子是那位翻桌先生的吗?”
  莫霏将视线收回,柜台上的兔子埋头在瓷盘里找啤酒火腿,蔬果碎丁散了一圈在盘外。
  “它很挑食。”女店主那抹布收拾残局。
  莫霏走近,将兔子抓下柜台,对女店主说:“我先走了——”
  “等等,你的香水。”女店主把莫霏寄放的物品归还。
  莫霏道了谢,抱着兔子走出桃乐丝咖啡馆。
  没有走太远,再远,她的手受不了,不是脚。他的“瑰”太重了,毕竟是上千。
  莫霏挺开花店的朋友说过,一千多玫瑰相当有重量。而且占空间,一起枯萎更可怕,花梗发臭,不会是浪漫。
  孟千瑰可能考虑这些,才把被爱的幸福趁鲜发送给路人,他们应该没有吵架,因为他来了桃乐丝。她不告诉他,要他问孟千瑰,就是想弄清楚这点。倘若他们吵架,依她在媒体杂志看过、读过的孟设计师专访,他连一个字都别想跟孟千瑰说上。
  “抱歉,莫霏。”汤舍坐在路边平台式黄石椅座,看见她抱着兔子走来,他起立,接过兔子。
  莫霏往黄石椅座坐下,舒了口气,踢掉高跟鞋,放松地仰颈望天。“蓝获老师说你曾经在图尼埃法尔修过古城,是报导里被炸掉的那一座吗?”
  “是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语调不要不紧,好像刚刚翻桌的事与此无关。
  “你居然把你的瑰丢在桃乐丝里。”莫霏摸着伏在他大腿上的兔子。
  “我下次会把它丢在爱丽丝花店——”
  “不好笑。”她打断他。“但是,切记帮它挂上怀表。”
  “嗯。我知道了。”他声调平稳。
  她微微笑,他看着她脱掉高跟鞋的脚,两人不再讲话。阳光依旧如她说的很强,炽灿灿,天空蓝成另一个世界,有点美好,她听见他唱起Halleliujah。
  她不想打断他,却还是说:“你和孟设计师谈过了?”
  “嗯。”他轻应,像随口应的,可能这个问题不再重要。
  哈雷路亚。哈雷路来。他唱着歌,眼睛凝视她那沐浴金色光流里的裸足。
  她偏转美眸,瞅睇他唱歌的表情。歌声顿止,他俊颜无波无澜,双眼也看着她,仿佛就是在等她这一回眸。他握住她抚着兔子的手,说:“你呢?莫霏,你是不是喜欢我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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