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目中的「飞龙出水」,便是这样子了。
皎洁月光下,亮白如剑的皓龙破水而出,鳞片上震脱的露珠滴滴而落,像宝石一般闪耀,挥洒到荷叶之上。深蓝的夜空,碧绿的荷塘,白色的月光与飞龙,简洁大器,却不失婉约韵味。
还差这最后一片荷叶,她便完工了。
为了这幅绣品,她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每天除了用膳休眠,几乎都伏首在这绣架之上,倒也不觉得累,彷佛,有种如泉涌般的兴奋,让她怎么也停不下来。
「哟,三妹,还在绣呢!」
一听这讽刺的声音,她便知道是二姊来了。
二姊时常到她屋里来,却并非为了闲话家常,而是一种窥探。每当她绣了什么新品时,二姊便来得最最勤快。
「还差一片叶子,就绣好了。」杨元敏抬起头,浅笑盈盈答道。
母亲告诉她,刺绣时要保持心境平和,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不应有悲喜,这样,手才会稳,针脚才会平整。
刺绣不像画画,允许落笔有高低起伏,刺绣更像是一个人翻山越岭,足力必须均匀平稳,才能在枯燥乏味的过程中保持体力,到达遥远的那端。
「三妹这活计越来越漂亮了,」二姊凑近看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但妳也该等宫里的旨意下达了才开始绣吧?万一构图没被太子看上,岂不浪费针线?」
「二姊放心,这些丝线是我用私房钱买的,」杨元敏缓缓回答,「就算没被选中,也不会让家里吃亏。」
「哟,瞧三妹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做姊姊的小气似的,」二姊连忙打圆场,「咱们绿柳堡是天下闻名的绣坊,哪里差这几个丝线钱?我只是担心三妹妳白费精力罢了。」
「依二姊看,这次我的会不会中选?」杨元敏忽然道,看似平和却狡黠的眼神打量着对方。
「呃……若论构图,当然是漂亮极了,」二姊皱了皱眉,「只是不该把背景设计在荷塘之中。」
「为何?」
「妳想啊,龙非池中物,这白龙比喻太子,若太子看见妳把他摆在池中,肯定不会高兴的。一般绣龙,背景不是瀚海,便是云空,才显气派非凡。」
「这我倒没多想,」她依旧笑意融融,「只是觉得荷塘漂亮,便用上了。」
「妳呀,瞻前不顾后的,注定当不了这绿柳堡的女主人。」二姊故意叹气道:「还得靠大姊跟我啊—」
「怎么又扯上我了?」正说着,忽然一个声音自门外扬起。
大姊来了。
杨元敏知道,大姊今天一定也会来。因为,宫里的答复,应该就在今天。
「二妹,你可猜错了,」大姊一进门便宣布,「三妹这幅构图被选上了,而且,还是太子指定要的一幅。」
「选上了哎呀,三妹这运气可真好啊……」二姊诧异地瞪大眼睛。
「这些年进贡的绣品,只要是三妹的活计,太子一定会看上,也不能说光凭运气吧。」还是大姊有自知之明,淡淡纠正道。
看着两位姊姊脸上难掩的嫉妒之情,杨元敏心中窃笑,表面上,依旧那副谦和模样。
每次,她的绣品都会被太子选上,亦得到盛赞和重赏。做为一个小妾的女儿,在绿柳堡中本无地位,无法与两位大房所出的姊姊相比,刺绣,似乎是她唯一能得到一席之地的方式。
若论世间有谁是她的知音,她会说「太子」。
虽然,他们从没见过面,也许一辈子也无缘相识。甚至,连她的名字,太子都不会费心过问。
虽说龙非池中物,但她如此构图的用意,想必太子能够领会,亦不会责怪她的不敬。
太子令狐南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在她的想象中,应该是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有着令世间女子都倾倒的俊美脸庞。除此以外,学识武功都在常人之上,才能担得齐朝一国之君的重任。
不知,她猜得对不对?
令狐南看着鲜血如串滴的露珠,顺着他的袖子濡湿一大片衣角,痛楚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偏偏正午的太阳如此强烈刺目,让他眼前一阵眩晕,若不能及时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恐怕他真要横尸街头了。
立在一辆马车旁,他实在再也走不动了。
方才那把飞刀上应该是喂了毒,否则,以他的内功,不可能单凭臂上这处伤口便神乏力竭。
都说棠州繁华,堪比京城,四周车水马龙、楼阁云立的景象,的确印证世人传言。
他一直都想来棠州看看,不仅因为这里民生富庶、声名显赫,更因为一个地方—绿柳堡。
每一年,无论他生日或者节庆,绿柳堡都会进贡一批绣品,成为他的至爱。据说,那些均出自堡中三小姐之手。他一直觉得,这世间,若有「知音」,便是这位杨家三小姐。
许多年前,当他还不是太子,当他被整个宫廷忽视的时候,这位三小姐便在他生辰之时进贡屏风一扇,上边只绣着一种不起眼的花—苔花。
换了别人,会觉得是讽刺,唯有他立刻领会其中妙意。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位三小姐大概是了解他的境况,刻意给他一点鼓励吧?
多年以后,当他成为太子,她却送来了「飞龙出水」的绣画构图。换了别人,定因为背景不够显赫而动怒,但他却着实喜欢。
飞龙匿于荷塘之中,一朝得势,破水而出,彷佛,道尽了他这些年来隐忍的心情。
在他想象中,这位杨家三小姐应该是一个外表平和、内心却狡黠聪慧的女子,或许没有过于惊艳的美貌,但定有种清淡如兰的气质。她应该不喜与人争斗,但这世上也没人能够伤得了她,她会用避匿锋芒的方式让自己活得从容自在。
此趟棠州之行,无论如何,他也要见一见她。
可惜,他实在低估了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
那些因为他坐上太子之位,而恨不得除他而后快的黑暗势力,居然一早就得知他微服出访的消息,才到城郊,便遇伏击,几个随从为了护卫他全数毙命,如今,他只有孤身在这棠州城里,等待救援……
云来客栈,是他与亦诚约好见面的地方,他该怎样尽快到达那里?或许,可以借用这身旁的马车。
「哎呀,我说这位公子,别靠在这马车上啊,」车夫发现了他,蹙眉道:「瞧你这一身泥,当心弄脏了这帘子。」
嫌他脏吗?令狐南感到有些好笑。身为太子,生平头一次遭到这样的嫌弃。
没办法,方才郊外一战,能活命已是侥幸,他滚落泥塘,直到刺客离去才缓缓爬出来,不脏才怪。
「小哥,咱们商量一件事,」令狐南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劳驾送我去云来客栈,这就归你。」
「您啊,还是找别人吧!」那车夫挑了挑眉,偌大的金子也没心动,「我这可是私家马车,还等着接咱们家小姐呢,没她的吩咐,我是一动也不敢动的。再说了,瞧你这邋遢样,非匪即盗,你这金子一定来路不正,我可不敢收!」
令狐南不禁一怔。一直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居然碰上这么个牛脾气的车夫,他在京里这么多年,还没遇过这样的人物。
「牛二,在跟谁说话呢?」
正僵峙着,只见对面绣铺里步出一个年轻女子,衣饰虽然简洁,却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人家出身,大概就是这车夫方才所说的「小姐」。
令狐南仔细打量那女子,她并不算太过美貌,却有一种婉约的清丽,当她缓步靠近,彷佛一朵兰花在阳光中绽放,淡雅中带着几分明丽,微微一笑,沁人心脾。
那女子猛然看到了他,戛然止步,眼睛里有几分好奇。
「元敏小姐,妳可出来了,」车夫连忙上前道:「小的给您提东西吧!」
「不过几包丝线,也不重,我自个提着就成了。」那女子笑答。
没错,她便是杨元敏,今天得了空闲,到相熟的绣铺挑选丝线。一直以来,她都用自己的私房钱购买丝线,不动用绿柳堡的库房,以免姊姊们发牢骚。
今天也没买到什么中意的颜色,不过照例包了几支,正走出门口,却见牛二与一陌生男子纠缠不清。
眼前这男子,虽说一身泥土的狼狈模样,却并非乡下村汉,她注意到那腰带上的刺绣,工艺非凡,唯有家势显赫之人才能配戴得起,所以,她扫视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
「原来你叫牛二啊,」令狐南见她注意到自己,灵机一动,借故对那车夫道:「怪不得这牛脾气,请你帮个忙也不肯。」
「牛二,这是怎么了?」杨元敏果然侧身问。
「这位公子想让小的送他去云来客栈,被小的拒绝了。」牛二直白道:「小的只听元敏小姐吩咐,别说一个陌生人,就是元慧小姐和元茵小姐来了,我也照样不理的。」
牛二从小是孤儿,那一年乞讨昏倒在绿柳堡门前,是杨元敏好心相救他才有今天,所以对她一直感恩戴德。
「这位公子,你受伤了?」杨元敏忽然注意到他的手臂,凝眉问。
「本打算来棠州投亲,路上却遇劫匪,东西丢光了,还差点送了命。」令狐南涩笑道:「眼下我实在走不动了,又急着去云来客栈找我表弟,这才请贵府车夫帮忙的。」
「元敏小姐,妳别听他鬼扯,」牛二提出警惕,「他身上有好大一锭金子呢,哪里是遇到什么劫匪?说不定他自己就是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逃窜到咱们棠州城来了。」
「牛二哥,你说书功力真不简单,」令狐南不由得苦笑,「若我真是劫匪,还会给你金子?早抢了这马车了!」
「你受伤了,没力气抢!」牛二不甘示弱,与他斗上了。
「好了好了,」杨元敏忽然觉得好笑,「这样吧,牛二,咱们就送这位公子去云来客栈,反正也顺路。」
「万一那客栈有他同伙,把咱们都给绑了怎么成?万一他受伤是假,图谋不轨是真呢?」他依旧不放心。
「哪有那么多万一啊,」她摇头说:「做事若要这般前思后想,这世上大多数的事都可以不用做了。放心吧,我看这位公子是真的受伤了,不会加害我们的。」
「姑娘真不担心?」这样爽快的回答,倒让令狐南有些意外,「或许我真如牛二哥所言,心存歹念呢?」
「人若有所图,必要有所取。」杨元敏淡淡笑答,「我身上也不过几两银子,又没有倾国美貌,家里……家势也不显赫,公子若真是劫匪,劫我什么呢?小女子自认再平凡不过,犯不着别人用心。」
她本想说「在家里也不得宠」,临时改了口。她一向如此,凡事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也从不乐观自负。
「如此……多谢小姐了。」令狐南拱了拱手。
听了这番话,他忽然明白,为何她身上会有那般淡定如兰的气质,一种与她这十多岁年纪并不相符的沉着,因为,她有着常人无法拥有的豁达思想。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眼前这张素净的脸,以便来日相报。
棠州,果然是地灵人杰之处,他想象中的杨家三小姐,还有眼前这名女子,都比京中那些所谓的金枝玉叶强出十倍。
他开始有点喜欢上棠州了。
*
他应该主动问问她的名字,可惜,直至马车到达云来客栈,他都没有开口。
不知为何,他忽然变得腼起来了。
摇晃的车身里,她就坐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几乎可以闻到她发丝淡淡的清香。于是,他便没来由一阵呼吸急促,莫名紧张。
他总觉得彷佛认识她很久很久似的,虽然,今天是头一次见面。
她从袖中掏出帕子,将他受伤的胳膊缠绕起来,好端端一块细绢绣帕顿时被血染了,然而,她却没有半分舍不得的表情。
帕子上,彷佛绣着些栀子花,虽然,缠绕起来,他只看到一片花叶。
血渐渐渗出,花叶由浅色变得鲜红,她忽然笑道:「这样比之前漂亮多了。」
他知道,这是在安慰他,让他不必为弄脏她的帕子而内疚。
其实,不必问她的名字,他也可以笃定将来能找到她,看样子她是那间绣铺的常客,画了她的肖像前往,一问便知。
马车行到云来客栈,她问他,「公子,我便送你至此,你确信能找到你的表弟吗?」
看见他点头,她放心微笑,垂下车帘,没有特意告别,只吩咐牛二继续行驶。
这样的为人处事,是他最欣赏的,免了过分寒暄,一举一动,如若寻常。就像他是她多年的老朋友,顺路送他一程,哪怕对他的身分诸多猜疑,也没多问一句。
「太子,药煎好了—」房外有人叩门道。
风亦诚,他少年的玩伴,最得力的侍卫,果然如期在云来客栈等他,彷佛是棠州万般凶险中唯一安全的所在。
「那飞刀上果然喂了毒吗?」令狐南问。
「不过是一般江湖上用的毒,臣下已经替太子敷上解药,应该无碍了。」进了房门,风亦诚答复。
「依你看,这帮杀手是何人指派?」他道出心中疑惑。
「不好说……」风亦诚一向谨慎,不愿胡乱猜测,「难道是令狐霄?」
呵,与他想的一样,这些年来凡是出现这样的事情,令狐霄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疑者。
若干年前,这太子之位曾经属于令狐霄,因为他是皇后的儿子,齐朝国君的长子,继承大统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然而,不久以后,旁人发现皇后与禁卫的私情,他被证实不是皇帝骨血,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
当令狐霄率其党羽逃离京城,他,令狐南,这个低微宫嫔的儿子、这个人人嫌弃的「贱种」,却得到了天下。
他知道,令狐霄一定很不服气,无时无刻想置他于死地。此次抓住时机,将他歼灭于荒野,的确极有可能。
「太子,眼下局面混乱,不如臣下先护送您回京吧。」风亦诚提议。
「才来,就回去?」令狐南微微一笑,并不惧怕,「说好了要陪你去提亲的,新娘子没见着,本太子是不会走的。」
「也没什么好见的……」他并无喜悦之色,眉间还泛起淡淡惆怅,「本来这桩婚事,就是父母之命……」
「听说,是指腹为婚的?」眉一挑,故意把话题往轻松处引,不想再提起宫廷里那场腥风血雨的争斗。
「嗯,是先父在世时,与她父亲订下的婚约,可惜先父去世得早,她家中也算棠州显赫一族,也曾嫌弃过我们孤儿寡母,幸好她父亲还算守信之人,所以婚约一直持续至今。」
「本太子怎么听说,是奶娘进宫以后,她家才转变态度?」令狐南淡淡问。
他的奶娘,也就是亦诚的母亲,因为从小照顾他,让他产生一种有如亲娘的深厚感情。当他当上太子,便封奶娘为一品诰命,而一同长大的亦诚,表面上只是给个宫廷侍卫的差事,实际上,是在暗中将他培植成齐朝未来的大将军。
「呵,当初母亲怀着弟弟,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弟弟刚刚诞生便已夭折,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才入宫。临行前,母亲把我寄养在她家,希望她家看在指腹为婚的情面上,照顾我几年。那几年,我也的确受过不少眼色,可她心地善良,一直待我极好的……」
风亦诚提到往事,似有酸楚,又道:「那时候,太子您顾念我们母子之情,派人将我接往京城。已经七年了吧,我一直没见过她……也的确,在我进京之后,她家里人对我的态度反倒殷勤起来,时常送些礼物,嘘寒问暖的。」
「看来她家里是有些势力眼!」令狐南忽然道:「亦诚,你要是不乐意,本太子可以请父皇下旨废了这桩亲事。」
「不不不……」他却连连摇头,「她家里人虽然不太好,但她是无辜的,我不能如此负她……」
「看来你俩是有些儿时情谊啊,」令狐南笑起来,「算了,本太子也不管闲事了,明儿个就陪你上她家提亲吧!」
「也正巧,可以在她家避几天。」风亦诚道:「她家在棠州势力显赫,防卫周严,乱党应该不敢贸然潜入。后继禁卫明日便到,萧统领会派人暗中将绿柳堡围护起来,确保太子周全。」
「好,极好!」他抚掌一拍,「还说没个地方落脚呢,住在她家总比住这客栈强些。不过本太子得化个名儿,不让他们知道本太子的身分才是。」
「那当然。只是得委屈太子冒充平民……」
「不碍事,本太子倒觉得有趣。」令狐南掸掸衣袖,「就说,本太子是你表哥吧,这次陪你前来提亲。对了,说了半天,新娘子家是何来历,你都没提过。」
「臣下没说过吗?」风亦诚一怔,「还以为早说了十遍八遍了呢。她家姓杨,说起来,太子应该不陌生。」
「杨?」他眉心骤然一蹙。
「绿柳堡的绣品,太子不是一直很喜欢吗?」风亦诚没察觉到他态度的微变,依旧直言道:「她是杨家三小姐。」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落入令狐南耳中,却如天外惊雷。
是她
他一直视为知音的女子,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只可惜,她马上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这个「别人」还是他亲如兄弟的亦诚……呵,他在想什么呢,就算她早已为人妇,那又如何?本来,她是个他连面都不会见的人,又何必在意她的婚嫁?
然而,不知为何,令狐南的心中泛起阵阵失落,就像一个不知隐藏在何处的伤口,时不时揪起若有似无的疼痛,找不到伤处,亦无法医治。
*
「三妹,这回可真要恭喜妳了。」二姊一副酸溜溜的语气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当初谁也不看好那风家公子,谁知道,如今成了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听说将来还能做大将军呢!」
「这会儿妳倒羡慕了?」大姊在一旁淡淡地笑问,「当初妳还说,幸亏爹爹没把妳配给风公子呢!」
二姊的脸顿时拉不下来,一脸尴尬道:「是啊,我命苦,三姊妹里,就数我嫁得最差;三妹夫是未来的大将军,大姊夫虽说家道中落,好歹也算诗书大家出身,可我呢,爹爹居然把我嫁给一个管家儿子!」
「管家的儿子又怎么了?」大姊努努嘴,「谁不知道严管家是爹爹心腹,二妹夫又入了赘,将来这绿柳堡,还不是妳二妹的天下吗?」
杨元敏听着两位姊姊不断拌嘴,心下只觉得好笑。
曾几何时,她,一个妾室的女儿,倒成了正牌千金们嫉妒的对象?当初爹爹将她配给风亦诚,不知有多少人假惺惺地报以同情,都说她生来命苦,没个可依靠的娘,就连未来的丈夫也很不中用。
她和风亦诚,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面了?七年了吧……
遥想当初他寄居在绿柳堡的日子,的确是个纤瘦可怜的少年。那时,她还时常从厨房偷出鸡腿,悄悄送到他屋里。
她与他一样,在这堡里地位低下,才会有种同病相怜的深刻情谊,不过,是不是所谓的「男女之爱」,她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这些年来,见不着他的面,她也没有特别想念。但从心里,依旧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
「三妹发什么愣啊?」二姊推了推她,「如今风家公子就住在咱们堡里的『望水阁』,想他就快去吧!」
「望水阁?」杨元敏一怔,「我听说,他住在城里的客栈……」
「原本是住在云来客栈的,」大姊补充道:「爹爹说他回棠州就应该当回家一样,住客栈不象话,所以派人把他接来了。对了,同行的还有风家一个亲戚,听说是风公子的表哥,这次特意陪他来提亲的。」
云来客栈?不就是她昨天送那神秘人的去处吗?早知道,昨天就该到客栈与风亦诚一聚……不过,今天也不迟。
杨元敏双颊绯红,无论如何,风亦诚是她的未婚夫,想到他时,总是有些紧张不知所措。
「妳不是给风公子准备了礼物吗?」大姊推了推她,「趁着还没开饭,快去见他一面吧,等会儿宴席上反倒不好说话了。」
打开柜子,捧出一个木匣,杨元敏终于按捺不住,对两位姊姊欠了欠身,朝望水阁走去。
她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其实也不是迫切的想见他,只是想到要去见未来的丈夫,去见下半辈子长相厮守的人……胸中又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她对风亦诚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还停留在遥远的少年时代,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少年,有一双深沉如潭的眼睛。她从不了解他,两人之间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但自从订亲以来,她便自觉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这辈子的依靠。
她猜测,他应该是个可靠的人。因为少年时吃过太多的苦,这样的人一般都懂得珍惜。
望水阁在绿柳堡南侧,相连一片湖沼,所以命名望水阁。
秋天的时候,她总喜欢到这里散步。不知打哪儿来过冬的飞禽,在暖暖的阳光下沿着水面低空飞行,发出清吟婉鸣,栖落在芦苇丛中,别有一番景致。
杨元敏沿着碎石小径一路走来,正思忖等会儿该说什么、该呈现怎样的表情才算自然……忽然,被一阵刀剑声吸引注意。
是谁,在此舞剑?
她驻足,立在枝丛叶茂之处,循声望去,却见一位玄衣男子正在夕阳下挥舞剑光。他的身姿凌厉,彷佛一只黑鹰,长剑是他的利爪,展翅击空,旋羽乘风。
他,便是风亦诚吗?
不,凭着直觉,她感到不像。风亦诚这些年来时有捎来书信,用词文雅温和,若是文字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情,武功亦然。
风亦诚决计不会使出如此招数,这般……肃杀。
他,到底是谁?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存在,剑风一偏,直指她的所在,杨元敏始料未及,只能怔在原地,眼看长剑即将点中她的眉梢,玄衣男子顷刻间看清了她的样貌,彷佛吃了一惊,连忙翻身收剑,脚尖划地,急促落下。
「是妳」男子脱口而出。
杨元敏一阵失神,不知所措,半晌,当她回忆起在哪遇见对方时,同样愕然。
「是你」她同样说道。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姑娘妳,」令狐南绽放友善笑意,「还说要派人去打听姑娘的下落呢。」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轻声问。
令狐南眉心一凝。没料到她对一个陌生人竟如此关心,可见她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女孩子。
「已经没大碍了,」他笑道:「否则我哪里有力气练剑啊?」
「公子是……亦诚的表哥?」杨元敏忽然领悟。
「亦诚?」这样直呼其名,让令狐南心念一颤,「难道……姑娘是亦诚的未婚妻子—杨家三小姐?」
「元敏拜见表哥。」她低头,盈盈施礼,没有直接回答却已透露了一切。
「妳……真是杨家三小姐?」令狐南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好端端一句话,居然问了两遍。
此刻,他的脑中彷佛一阵轰然巨响,有片刻空白。
原来,那个救过他的女子,那个素未谋面的知音,统统都是一个人—亦诚的未婚妻。
他还道棠州地灵人杰,所有女孩子都似这般聪颖可人,原来,这世上,只有一个她,独一无二的她。
坐拥天下的自己,生平头一次感到什么叫「怅然若失」。原来,他纵有后宫佳丽三千,却比不上亦诚这辈子的福气。
「自然是我了。」杨元敏见他一问再问,不由得巧笑嫣然,「想必昨日表哥到云来客栈,就是与亦诚会首吧?早知道,元敏便陪你进去,与亦诚一聚。」
「你俩迟早是夫妻,也不在乎聚这一日半日的。」他觉得嘴里有些苦涩,不,应该说,是一种青梅般酸酸的感觉。
她低下头,双颊再度添上一抹绯色,细声问:「表哥,亦诚他……在里面歇息吗?」
「哦,方才杨老爷唤他,已到前院去了。」令狐南清了清嗓子,答道。
「父亲唤他?」杨元敏犹豫片刻,咬了咬唇,忽然将手中的匣子奉上,「那我就不等他了……表哥,麻烦把这个转交给亦诚。」
「呵,是什么?」令狐南努力笑开口,「未婚夫妇交换礼物吗?」
「我替亦诚做了一件护身衣。」她索性大方打开匣子,供他一观,以免尴尬,「他常使刀剑,万一发生意外,亦可防身。」
一见这匣中之物,他的脸色再也无法佯装,顷刻煞白。
这件护身衣……他再熟悉不过,因为,此刻他正贴身穿着。那日若非有此衣护体,说不定敌人伤着他的,就不只一条手臂了……
「好希罕的东西啊,」令狐南轻咳一声,故意道:「听亦诚说,太子就有这么一件。」
「不,太子那件是金丝做的,这件是银丝的。」杨元敏没察觉到他脸上的阴晴不定,坦言笑答,「两件针法相同,不过太子那件加了些龙纹花色,更费工夫,这件自然是不能比的。」
「是吗?」听她这样一说,他稍稍舒了心,「为何不做件一模一样的?」
「太子是万尊之躯,平民百姓之物,哪里能比。再说了,亦诚每天跟随太子,万一被太子看见,反倒不好。」
呵,她倒是贴心得很,连这点都替亦诚想到了。不过,她如此细腻的关怀,却让令狐南再度不悦。
「太子那件,也是杨姑娘妳做的吧?」他挑眉道。
「没错,某年的贡品。」杨元敏颔首。
「怎么想到进贡此物?」
「当时太子初登宝位,我想着宫里定不太平,所以就做了这么一件金丝甲衣,是按照我家祖传书上的法子制的,据说刀枪不入。我想自己或许手艺不精,达不到那般效力,但一般防护倒也还行。」
她果然冰雪聪明,远在千里之外,却连他当年的境况也能猜到一二,这样的女子,怎能让他不感慨?
「这件护身衣,我替你转交便是。」令狐南接过匣子,「砰」的一声,将匣口阖上,「杨姑娘放心。」
「表哥他……」杨元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有片刻疑惑。
「怎么?」他凝视着她。
「呵,我听说,亦诚的母亲并无姊妹……」她掂量着自己是否失礼,嗫嚅地开口,「父亲那一族,人丁也早已稀薄。」
「一表三千里,」令狐南一笑,为自己的身分编个借口,「我是亦诚母亲表姊的儿子,几年前在京城相遇,他乡异地让我俩格外亲近,如今比亲兄弟还亲了。」
「表哥别介意,元敏不过顺口一问,」微微屈膝,侧身一拜,「元敏一直担心亦诚在京中无亲无故,如今有了表哥陪伴,真是万幸。」
假如,世上有个女子,能像她关心亦诚这般关心自己,此生亦圆满了。只是,就算他死了,他宫中那位太子妃,恐怕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吧?
令狐南忽然觉得,他看似富足的人生,其实乏善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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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是路人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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