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寒王 第1章

  当寒芬醒来时,看到自己身处的简陋屋子,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乡野小村。
  这个地方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加上一口正在烧着东西兼取暖用的小火炉。若不是看到半开的窗外,种着他所熟悉的花草、建着他已看腻的亭阁屋楼,他不会认出这是宅邸里的某一处。
  师父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宅邸的一切雕饰富丽堂皇到可以媲美皇亲国戚,就连他们出门行刺,师父都要他们穿得像富贵人家,不但体面,也可避人耳目、逃开官府的盘查,毕竟他们无法将杀手与公子哥儿联想在一起。
  不过在如此富贵的表面下,也安排了几处像这样穷破的地方。他隐约记得,这是给未出师的师弟妹或不上道的杀手待的地方。他们的师父,就是一个赏罚如此分明的人。因为他出师甚早,很快在道上闯出名号,所以很快就脱离了这里。
  他缓缓地坐起身,扯动了左肩的伤口,他咬牙忍疼,看了一下左肩,发现自己正赤裸着上身,左肩的伤都已处理干净、包扎得整洁,隐隐有股令人身心松弛的药香……
  这药香让他感到安心,他本想再躺回榻上,休息一会儿,毕竟这次行刺,他连续三天两夜没睡,身体实在是累了。
  可一沾枕,他大惊!
  这里可是全禁国最大、最教人闻风色变的杀手门!虽说这里的人互称师兄弟、师兄妹,但他可没忘了,连他在内,大家都被师父调教得有如豺狼虎豹,谁都不可以信任!
  他赶紧起身,发现旁边的桌上有备着一件干净的襦衣,他抓起随便套上,便要逃出这间让他暂时放下警戒的屋子。
  此时,这间屋子的门打开了。
  那开门声就像在耳边突然爆炸的鞭炮一样,惊得寒芬连忙拔下自己束髻的黄铜簪子,像刀一样紧握着,困兽似的紧瞪着来人。他那紧张的模样,彷佛自己还身在敌营似的。
  「师兄?」
  门边冒出的柔柔娇声,与一室的紧绷大相迳庭。
  看见受伤的师兄能够站起来,女孩显得很高兴,好像压根儿没看见对方正拿着致命的武器对着她。
  她关上门,走到小火炉旁。她笑得毫无防备、毫无心机。「师兄觉得如何?伤口还会痛吗?要不要再躺一会儿呢?」
  寒芬没回答她,只是用一双利眼打量着她。
  他没见过她,应该这么说,他从没在这间大宅内,看过可以笑得这么天真、这么单纯的女孩──如果不是他头昏、看错的话。
  她生得娇娇小小,一副弱不禁风、一阵掌风就可以吹倒她的模样,连脸都一样精小,只有那双眼睛,大得可以泄漏出许多她内心的情绪。天知道,这在师门内是多大的禁忌──这女孩怎么可以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来呢?
  女孩走到小火炉旁,把药篓里的药草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拨进了炉上的陶锅里。
  寒芬还是一样警戒着,想看透她──看透她的天真底下,是不是藏着心机。
  他知道,有些师妹会拿天真来当面具。
  放好了药材,女孩直起身,擦了擦脸上被炉子逼出的薄汗。她看到寒芬依然维持那姿势不变,也是这时才发现他手上正拿着一枝簪子对着她。
  寒芬看到她的脸色变白,好像吓到了。他想,这女孩也太迟钝了。
  「师、师兄,那个……别误会……」她急着解释,贸然向前靠近他。「我只是替你疗伤,我没伤害你的意思,别、别误会!」
  「不要过来。」寒芬冷冷地警告她。
  不过他心里的警戒其实早放下一半了。他看着她那拙于防备、拙于言辞的笨模样,不禁怀疑她和他是师出同门吗?她这模样怎么可能当得了杀手?
  可转念一想,万一她就是想拿这笨模样,想让他松下戒心呢?
  他是寒芬,他不会被骗。
  他用簪子随意挽了个髻,把身上的襦衣穿好,又环顾四周,没看到他原本穿的衣服。
  他瞪向一脸焦急的女孩。「我的衣服呢?」
  「师兄,你现在还不能动,伤口会──」原来女孩焦急,是因为看到他肩上泛红的伤口。
  「我的衣服!」寒芬凶她,女孩缩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她担心他的表情扔到一旁──即使他看得出,那表情如此真实……但谁知道?谁知道师父在他不在的时候,又饲养了多少只豺狼,要他们互相残杀?
  「我、我拿去洗了。因为,上面有血。」女孩颤抖地说:「还没干。」
  寒芬皱眉。
  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什么罪无可赦的事,女孩赶紧陪罪。「等衣服弄干净了,我会亲自还给师兄,不会弄坏师兄的衣服的,请放心。」
  寒芬不想多说。他瞥了一眼窗外,仔细聆听,知道这屋子四周暂时无人经过,他要走的话,正是好时机。
  他不再多留,一个箭步就要上前开门。
  「啊!等一下!师兄!」没想到那女孩竟拉住他。
  他又瞪她一眼。难道她不知道,杀手最痛恨别人碰他们吗?
  女孩虽然怕他的眼神,但是这回她倒很有勇气,坚持说完自己的话。
  「药,你得喝药。」她指指火炉。「不喝的话,逼不出毒的。」
  「不必了。」寒芬转身要走。
  女孩还是不放手。
  「师兄,你得顾你的身子!」
  寒芬怒了。「是谁要你这么做的?!是若袖?」若袖是他的二师弟,总与他不对头。
  难道这女人是若袖派来陷害他的?因为师门有一条规定,不许同门之间互助互济,违者一律鞭笞。
  女孩先是呆了呆,好像对若袖这名字不太熟悉。想了想,啊了声,才说:「是二师兄?可这跟二师兄有什么关系?」
  「不要装蒜!」寒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放手。」
  「请你喝药!」这女孩不知是不会看人脸色,还是真的找死,说不放就不放。
  寒芬这回不说了,直接运气,手只是轻轻一摆,就把她给逼退开来。
  这推力太突然,女孩没有防备,竟跌坐在地上,还撞上炉子,差点把陶锅给撞下来。还好陶锅只是虚晃几下,那药汤并没洒出来。
  寒芬心里也是暗惊,不知道这女孩怎么连最基本的防备也没有,这么容易就被人推跌在地。她真是他同门的师妹?
  女孩想坐起来,撞上炉子的肩膀却抽痛了一下,痛得她嘶嘶叫。
  「啊,痛……」
  寒芬紧握拳头,狠下心,说:「你根本就不该理我。」
  女孩抬起头,眼眶红红的。
  寒芬选择忽略那双红眼睛。
  「你难道不知道,同门互助,鞭笞二十?」他故意哼笑。「真是傻子。」
  女孩一愣,脸终于出现了怒色。
  「看到人受伤,替他疗伤,有什么不对?」她赌气地说。「我不知道这里的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件普通至极的事,也要这样紧张兮兮的?」
  「随你怎么想。」寒芬撇头,不看她。「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完,他匆匆地走了。
  以往,即使是犯下灭门血案,他都能从从容容的走出大门。
  可离开那女孩,他却是用逃的。
  他和那女孩一样,也不懂、也困惑。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无法面对她?为什么看到她被推倒在地的模样,心里会觉得愧疚?
  难道是因为那颗关心他的心,是真实的、是纯洁的?
  看惯人心黑暗面的他,反而害怕,害怕自己会依恋、会无法舍去这份温暖的感觉?
  他不懂,他也不要自己再想。
  ***
  这栋大宅邸里,有分前庭、后庭。这两庭由一道中门分隔,过了中门,会发现这栋宅邸竟可同时容下这两个有如天壤之别的殊异世界。
  前庭的厢房,是师父以及几个已出师的师兄姐所住,寒芬便住在这儿。这儿的生活就像一般富有人家那样,有华丽的雕梁画栋,精美的瓷器、梨木家具,还有一堆对他们唯唯诺诺、伺候得无微不至的婢女、门仆。华衣美服的他们,的确就如寻常人家对富家皇族的印象,是那样高贵,高不可攀。
  至于后庭,满是肮脏破漏的房舍,间杂在杂乱的竹丛野草中。走出中门,好像来到荒烟蔓草的荒境中,无法想像这会是在同一栋宅邸内。这个后庭,便是那些刚入师门的师弟妹,或是已出师,成果却不这么亮眼的下等者所待的地方。
  那些已出师、并在道上闯出名号的师兄姐,曾经也是从那儿爬出来的,对那后庭是畏惧及鄙夷的,从来都不愿多看那儿几眼。
  寒芬对那儿也是感到轻蔑、不屑的。因为那里正是无法向上爬的懦夫,终身必须待着的地方。
  今天,他用完了早膳,婢女来传话。
  「爷,盛师父要您早膳后去见他,他有一门生意要请您接。」
  寒芬面无表情的喝着茶,淡淡地说:「我知道,一会儿就去。」
  他挥挥手,婢女退下。
  房内无人,他轻叹了口气,探摸着伤口。伤口才放了几日,还没愈合,能负荷吗?
  但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不管能不能负荷,他都一定得接,这是他在这师门里保住地位的唯一方法。
  他打理了一下,出了房,往师父的书房走去。忽然,他听到了极轻如落叶的声音,他凝着脸猛地回身,看向来人──
  「嘿!师兄──」来人热情的打着招呼,脸上那夸张的笑,就像杂耍的面具。
  他依然冷着脸。「有事?」
  这生得清秀、一笑就能蛊惑众人的男人,笑道:「听说,您又有案子要接?」
  说着,他甚至伸手,想称兄道弟的去攀寒芬的肩膀。
  那肩膀刚好是寒芬的伤处,他尽量保持自然,闪过这男人的勾搭。
  男人将这反应看进眼里,又说:「师兄,怎么?嫌我脏?」
  寒芬冷冷看着他。
  「还是……」男人露出狡诈的笑。「那里碰不得吗?」
  「若袖。」寒芬开口。「我有事先走,日后再谈。」
  这叫若袖的男人迳自说:「师兄可得小心。您知道师父的,杀手受了伤,就跟自己的女人给别人搞过一样,一点价值都没有。」
  寒芬停下脚步。
  若袖兴灾乐祸地等着他的反应。
  寒芬回过头,也露出了一个看来很有亲和力的笑。在外头,要装出这种笑来让猎物放下警戒,并不困难。
  他说:「你有时间在这儿说风凉话,何不多表现一点,让师父肯定你的价值,好取代我的位置?」
  若袖皱眉。「你说什么?」
  「你能吗?」
  若袖僵着脸,想反驳。
  寒芬抢话,不让他说。「若能,你今天不会还是大家嘴里的二师兄。」
  「你──」若袖不笑了,脸上尽是怒气。
  寒芬一笑。「先走了,师父找我。」
  他从容地走过廊道,拐了弯,四周静悄……
  他脸上那带笑的面具便卸下。卸下后,是一脸的疲惫。
  这种日子,总是无边无际的。不能与人交心,只能一直这样勾心斗角,斗到永生永世……
  他的肩膀抽痛,他皱眉忍着,调整内息,才往师父的书房走去。
  可他又听到后头有脚步声。这脚步声竟不掩不藏,大剌剌的往他这儿跑来。
  他想若袖这家伙,竟气到毫不隐藏自己的行踪,果然是个成不了材的家伙──
  他的手弓成爪,猛地回身一攻──
  「哇!师兄!」一张娇弱的小脸大惊失色。
  他也吓了一跳,赶紧收掌,可掌风还是削到了那女孩的脸颊与耳边的头发。一道血痕从女孩脸上流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没想到自己会气到骂人。毕竟他差一点把她的心给挖出来。「你难道不知道门规?」
  女孩被骂,愣了好久,才问:「啊?这也有门规?」
  这女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以在走廊上冲跑,尤其是在别人背后,因为很容易就会被前面的人当成刺客给除掉。杀手门树敌太多,而这些刺客也都是精通此道的杀手,杀手永远不会在目标的正面出现。
  但寒芬本来话就不多,不愿多说,冷着脸就要绕过这女孩。
  女孩叫道,又伸手抓住了他。「师兄,等等!」
  寒芬瞪她,看着她抓他的手。
  女孩尴尬的收回手。
  「有事?」
  「我……我还不是很清楚门规,不过我有很努力在背,我──」
  寒芬打断她。「门规不用背。」每天在斗争的漩涡中心,就会明白这些门规订定的企图、心机,这种东西还需要背?
  女孩想了想,却还是一派天真地说:「怎能不背?我再不背,岂不是要害死师兄?」
  寒芬皱眉,不懂她说什么。
  女孩露出自豪的表情,说:「我找到那条门规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兄那天那么急着走。」
  寒芬的眉头更是皱,不是不耐烦,而是完全不知道这家伙要表达什么。
  女孩迳自背着:「门下互助,助者十鞭,被助者二十鞭。」
  背完,她赶紧向寒芬鞠躬,说:「对不起!」
  寒芬退了一步,很多事他都能处变不惊,但这女孩真的让他傻眼。
  她抬起身,一脸抱歉的说:「师兄说得对,我真傻,我上次太不小心,怎可以大剌剌的?我应该要偷偷的。」她的意思是,她不应该大剌剌的帮他,而是偷偷地帮他。否则被发现,他这被助者可是要被多打呢!
  她不说「帮」字,天真的以为别人听不懂──如果真的有外人在监听的话。
  她真的是傻子,一点都藏不住话,什么事都要这样直白的说出来才舒坦吗?
  「你有什么事?」寒芬再问一遍,若问不出什么,他真不理她了。
  女孩恍然,赶紧将怀里的包袱递给他。
  「这是师兄的。」她拍了拍包袱。「都弄干净了。」
  寒芬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女孩读懂他的眼神,伸手指了指他的衣服。「上次的。」
  寒芬一愣,懂了。上回她把他的衣服给扒了,拿去洗了。
  想到这儿,寒芬的表情软了一些。
  「还有、还有……」女孩招招手,意思是叫寒芬弯下身。因为他太高了,足足高出她一个头,她想跟他说悄悄话,根本勾不着。
  寒芬叹了口气,不自觉就配合了她,弯下身,让她同他说悄悄话。
  「里面有我配的药包。」女孩小声说:「请用小火熬,每天服三回。一定要喝喔!这样你体内的毒才排得出来。」
  寒芬没有说话。
  「师兄?」女孩以为他没听懂,要再说一次。「没关系,我再说一次。」
  「不必。」寒芬淡淡地说:「我懂。」
  他只是僵住了,一时不知道要向帮助他的人说些什么,甚至是做出什么表情才好。他从小学过各种武功心法,却从来没学过该怎么做出出自真心的反应。
  「真的?太好了。」女孩笑了笑。「请一定要记得喔!」
  寒芬抬眼看她,看到她颊边的血痕。
  他刚刚,差点把她的心给挖出来……
  而她,这样冒冒失失、匆匆赶来,并大费周章的隐藏,却是欲盖弥彰,竟只是为了替他送来他的衣服以及治伤的药包……
  这家伙……有目的吗?
  还是……有的只是一片想要关心他的真心?
  他的手动了一下。若不是他即时抑制住,他差点要替她擦去她颊边的血痕。
  最后,他只平平地说:「谢谢。」
  女孩依然笑嘻嘻。「不客气。啊──」
  她忽然叫了一声,寒芬一震。
  「有人来了!」她听到微小的声音朝这边步来,她急着要走。可走前,她不忘道别。「再见!师兄!」
  说完,她身手灵巧的跳下走廊,躲进庭园的密林。
  寒芬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他真的不知道这女孩在想什么。帮助他,有什么好处?
  但不可否认的是……
  她带给他一股温暖。
  ***
  寒芬再次行刺成功。接下案子后,贼人当晚毙命,让案子的业主高兴极了,除了酬金之外,又送来一箱金锭。
  盛师父因此非常高兴,分了两锭给他。这两锭的价值,在穰原城里买一间有院子的宅邸都不成问题。
  但寒芬除了表面上唯唯诺诺之外,并看不出什么喜色,毕竟他早习惯了师父视财如命、喜怒不定的脾性。
  他只是暗暗庆幸,他听了那女孩的话,服了两天的药汤,使他的毒排出大半,内力使得如以往一样自如。
  第一次,他竟有想感谢人的念头。
  不过他现在才想起,他不但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连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师妹都无法确定。他总想,师父会收这样少根筋的人当弟子?
  他几次想到后庭去,去找她那朴实的小屋子,但最后都作罢。对已出师、住进了前庭的师兄姐来说,去后庭是有辱身分的。
  于是,他压下了这难得想感谢人的善意,继续当他冰冰冷冷的寒芬。
  有一天,他经过位在前庭与后庭之间的一处大花园。这花园很大,但没一处是种花的,地上植的全是绿茸茸的草皮,是个十分开阔的地方。因此,师父总是在这里验收徒弟修行的成果。
  自从他在这座花园里头得到师父的肯定、可独自行刺之后,他就再没跨进这里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其他师弟妹在这儿练功。师父则坐在一座亭子里,缓缓喝着茶,一旁有婢女给他摇扇,像个欣赏景色的游人般闲适。但大家都知道,这练习可一点都不轻松,出了什么差错,都是要被罚的。
  本来,他看了几眼就想离开。但走了几步,余光一瞥,却教他一愣,停下了脚步,正眼看个仔细。
  师弟妹见到传说中的大师兄,纷纷停下来问好。
  「师兄。」
  「师兄您好。」
  问候声此起彼落,寒芬不耐地摆摆手,算是回应,眼神还是盯着墙角。
  师弟妹的问候声,引起了师父的注意。
  「寒芬,真是难得。」师父招他进亭,备了茶杯,要他陪他一同喝茶。「瞧瞧你这些师弟妹吧!看看哪个可以是你寒芬第二,哈哈。」
  「不敢当,师父。」寒芬谦逊地说,眼神还是注意在角落那里。
  是她。
  那个不知道自己身在虎口、总是那样大剌剌表露感情的傻女孩。她果然是留在后庭里、被人认为是不成材的徒弟。
  只是,今天的她,看起来郁郁寡欢。因为没有笑,使她的身影好像被陷在一片胶着的阴影里。没有人去同她说话,她也不主动找人攀谈,大家勤练着拳,她却在那儿绞着手,一副忐忑难安的样子。
  怎么回事?
  「我希望你能帮我,寒芬。」师父突然说,寒芬回神,恭敬的听。「以后我会让你少接些案子,多待在宅里,替我训练这批弟子。」
  寒芬瞥了一眼站在场中央、正训斥师弟妹的若袖,说:「二师弟已在训练师弟妹,恐怕……」
  「我私下和你说,寒芬。」师父摇摇头。「若袖不行。干这一行,可不是打骂就能成材的。」
  寒芬没有多说。
  此时,若袖往亭子望来,看到寒芬就站在师父的身旁,脸色一变,赶紧四处察看。
  寒芬一看到他那慌了的神色,就知道他急于表现,要他们之间可以高下立判,让师父知道谁比较厉害。有时想想,他这二师弟也挺可悲的。
  若袖就这样盯上了那个站在角落绞手的女孩。
  他气冲冲走过去。
  「慈柔!」
  女孩一吓,赶紧立正站好。「二师兄。」
  「你挺偷懒的。嗯?」若袖冷冷的笑着。
  这叫慈柔的女孩吓白了脸,摇摇头。「二师兄,很抱歉……我、我没办法。」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木箱,看了一下,又赶紧撇开目光。
  「马的。」若袖嗤骂。「难怪你一直都停滞不前。」
  若袖走过去,从那箱子里一捞,拎出了一只小狗仔。
  慈柔大叫。「二师兄,不要这样!」
  「不杀生,你怎么作杀手?!」若袖骂。
  慈柔摇头,小声地说:「我并……并不想作杀手……」
  若袖瞪裂了眼。「你说什么?」
  「没、没……」
  若袖把小狗仔丢给她。「扭掉它的脖子。」
  慈柔颤抖。「不、不要啦,二师兄……」
  「扭掉!」若袖已经没耐心了。
  慈柔一咬牙。「不要!」
  「你敢顶撞我?!」若袖抽出了腰上的鞭子,狠狠的往旁边一甩。旁人听到这狠戾的鞭子声,纷纷停下动作,往这儿看热闹。
  慈柔紧紧抱着小狗仔。「求求你,二师兄,我可以练拳,但不要叫我杀──」
  「闭嘴!」不等慈柔的话说完,若袖一个响鞭过去,狠狠地抽在她的右手上。
  慈柔惨叫,痛得差点把小狗仔甩开。可当若袖第二鞭甩来,她却鼓起了勇气,把小狗仔整个护在怀里,背对若袖,任他去打她。
  寒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表面冷静如常,心里却是焦急。
  那个傻女孩!
  为了一只狗,她宁可自己死在鞭下吗?
  她怎么可以这么不保护自己!
  眼看若袖打得越来越没有分寸,女孩的衣服都见红了,寒芬再也忍不住,冲出了亭子,一手擒住若袖的鞭子。
  「谁?!」若袖被制,感到大怒,回头一看,竟是寒芬。
  「住手。」寒芬冷冷警告他。
  若袖本想大骂出声,但看到师父也正看向这里,便压低声音说:「怎么?想替这窝囊的兔子说话?」
  寒芬没说话,只是瞪他。
  慈柔回过头,看着寒芬,双眼被泪水浸得湿润,让她看起来更楚楚可怜。
  寒芬的心里更是不忍,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咱们的大师兄,何时变得这么心软?」若袖继续讥讽他。
  寒芬说:「你可知道,师父对你这一套感到很厌烦?」
  若袖脸色变了。「什么?」
  寒芬邪邪的笑了。「你以为打骂就能成材吗?你还真是天真。若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你──」若袖冲动,差点要伸手去抓他的领子。
  寒芬知道他想动手,退了一步,刚好横在慈柔与若袖中间,无形中给了慈柔一个庇护。
  「这就是我们的差异。」寒芬再补一句。
  若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吞下那要挥拳干架的怒气,因为他知道,在师父面前出手打大师兄是多么愚蠢的事。最后,他甩下鞭子,哼了一声,转身去训练其他师弟妹出气。
  寒芬松了口气,然后听到后头的啜泣声。
  他撇头看了那女孩一眼,发现她正一边忍着哭,一边安慰那小狗仔。「乖,没事了,不会有人伤害你,不怕了……」
  虽然嘴上说的是安慰的话语,但瞧她抖成这样,自己都害怕得不得了了。
  寒芬也看到,她的背上全是血痕。
  可那当下,他没说什么。他知道,师父一直都在注意他的动静。他必须如往常一样冷淡,把方才的出面制止,伪装成对若袖的鄙夷,而不是为了这个女孩。
  所以,他没说什么,甚至不再正眼看她,就回到了师父身旁。
  「瞧,是不是不大好?」师父慢悠悠地问。
  「是。」寒芬恭敬地答。
  「那丫头也不济事。」师父说。
  「那师父何必收她为徒?」寒芬问:「她甚至不敢杀生。」
  既然是如此善良的孩子,为什么还要让她沾染上杀人的肮脏。
  「我从人口贩子那里挑到的,这丫头的骨子很轻,是练轻功的料。」师父想了想,笑看着寒芬,用一种欢乐的语调说:「何况,你不觉得亲眼目睹一个赤子,转眼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是挺过瘾的事吗?」
  寒芬一震。
  师父呵呵笑起来。
  「她迟早都要杀生。」师父说。
  这就是他让这么天真的女孩进入杀手门的原因?
  他要把那个开朗的笑,改造成完全没温度的表情?或是冰冷残酷的冷笑?
  虽然寒芬早知道师父是个出奇残酷的人,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他是如此可恶且可怕。
  「如何?」师父看着他。「想不想调教看看?」
  寒芬力持镇定。「请让徒儿想想,徒儿担心无法胜任。」
  「呵呵,好,你想。」说完,师父便走下亭子,去和几位师弟说话。
  寒芬感觉有视线在盯着他,他回身一瞧,发现那女孩正抱着小狗仔,偷偷地瞧他。
  发现他在看她,她赶紧向他鞠躬道谢。当她抬起头来,她的颊上还挂着泪痕。
  寒芬心一紧,却装作没看见,端着一张毫无起伏的表情,默默的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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