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啊喜事来——”
轻快的歌声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响,猛然惊醒了她。
史璇翎眨眨眼,熟悉的天花板、昏暗的床帐才逐渐映入眼帘。她使尽全力推开被褥,忽地头晕目眩,险些又失去意识。
“咦?二小姐?”丫头闻声揭开床帐,吓得惊叫起来。“原来您睡在这儿,大伙儿找您找得急死了!”
璇翎勉强扶着床柱起身,涔涔汗水浸湿了整片额头,耳畔嗡鸣,间杂着丫头喳呼声。“老爷、夫人已经先赴喜宴去了,元彬少爷还在到处找您呢!”
元彬?
璇捌闻言虚弱地抬起眼眸。“元彬在这儿?”
“是啊,”丫头坐下来,拉起床头的绣枕让小姐垫着,并回道:“元少爷没找着您,应该还在府里。”
“你去请他过来,只准叫他一个,快去!”
璇翎虚弱地推她一把,丫头领命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过来,总觉得有些不妥。
“二小姐您……您身子不舒服吗?”那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元气都被抽干了似的,方才推那一下,简直像猫儿撒娇,根本一点力道都没有嘛!
“别管我,快!”璇翎低斥。
丫头吓了一跳,逃命似地飞奔而去。
璇翎望了窗外一眼,只见一片灰灰蒙蒙的,似乎还飘着雪花。
忘了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已经拜过天地了吗?
想到璇莹当前的处境,璇翎便心惊胆颤,寒毛根根直竖起来。
这傻丫头,婚姻大事岂能由着她胡来?
不多时,元彬匆匆跨进门槛,一路劈头大骂。“史璇莹,亏你姐姐平时这样疼你,她大喜之日你怎么还敢闯祸?待会儿姨丈、姨娘问起,你皮儿可得绷紧些,我才不睬你——”直待走近她身边,仔细端详了她的脸,满脸愠色霎时化作担忧。
“莹儿?你生病了?”
“表哥……我……我是翎儿。”
她微弱低语,一字一字却是铿锵有力。
“嗄?”元彬听得脸色丕变,茫然瞪着表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翎儿。”璇翎眼眶逐渐红了,声音破碎地哽咽道。
“不、不可能……元彬闻言不禁往后踉跄了几步,想否认,但瞪直了眼睛,怔怔瞧着表妹楚楚可怜的模样,分明是璇翎无疑,
“你……你你你你……”
说起这对孪生姐妹,尽管脸容外貌一模一样,脾性却是天南地北,他极为熟悉她们姐妹俩,自然能分辨。
醒悟后,元彬顿时张大了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吓得魂飞魄散。
“我的老天爷,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马车飞驰,铁蹄匆匆踏过大雪飘飘的湿凉路面,直奔令狐府而去。
史璇翎闭眸倚靠着车背,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披风。
寒意悄悄钻进领口,教她打起哆嗦。元彬倒是急得满头大汗,望着窗外的天色直嚷:“该死,他们八成已经拜过堂了!”
“得在洞房前掉包回来。”璇翎微弱低语。
“回头我要揍扁那丫头,你别想护着她!”元彬咬牙切齿的,朝空中重重挥了下拳头。
璇翎听了,掀开眼帘,唇角不觉绽开一抹淡淡的微笑。“到时候,替我多打两下——”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换她回来,那蛮丫头确实是该好好挨顿板子。这回,连她也不能轻饶她了。
“待会儿马车停在令狐府后巷小门,你留在车里等着,我从前门进去,先和姨丈、姨娘打声招呼应酬一下,再偷偷溜到新房去,设法将她弄出来。”所幸他是新娘子的表兄,进去还不难。
正说着,马蹄声渐渐缓了下来,慢慢隐没在小巷中,戛然而止。马夫回头沉声喊:“爷,到了。”
“好。”元彬朝表妹点一点头,下了马车,对马夫命道:“好好守着。”
璇翎聆听着离去的脚步声,一墙之隔,还隐约传来喜宴上的喧闹声。
爹娘不知察觉异样了没?
应该……不至于吧,璇翎暗自思忖着,莹儿脸上覆了盖头,每一步都有众多帮手前后簇拥,场面越是混乱,越容易蒙混过去。
她倾身揭开轿帘,马夫立刻警觉地回头。“大小姐?”
璇翎采了探四周环境,问道:“附近有人吗?我想下来等。”
马夫耸起浓浓的双眉,迟疑道:“外头很冷的……”
“冷才好,我就怕自己睡着了。”璇翎勉强笑了笑,身子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力。
莹儿不知哪儿找来的蒙汗药,到现在,她眼前景象还转个不停呢……
高墙另一侧,令狐府。
对比前庭鼓乐齐奏、贺客盈门,后苑花园可就冷清多了。
皑皑白雪飞落枝头,冷雾寒霜中,却有人提着两坛酒,仰卧小亭中。
须臾,新郎官提着大红蟒袍踏上台阶,朝雪中人笑道:“来都来了,何必神神秘秘?”
“我一见到大排场就犯头疼,最好能免则免。”绮南雁翻身坐起,抓起一坛酒往令狐雅墉抛去。“来来来,敬你一杯,就当祝贺过了。”以他们多年交情,麻烦的礼数尽可免了。
“好。”令狐雅墉稳稳接住坛子,掀开坛口便仰头大灌。
一抹白影忽然穿过回廊,鬼鬼祟祟地低头疾走。
纺南雁斜眼一睨,立即警觉。“有贼?”
“往新房去,莫非是采花贼?”令狐雅墉也瞧见了,与好友对望一眼。
开玩笑,那还了得?
两人同时拔身而起,绮南雁显然稍快一步,翩翩落在白影跟前,伸手一指,便将那人定在原地。
“这位兄台,宴席设在前厅,茅房也不是这个方向,敢问这么晚了,您想打哪儿去呀?”他笑吟吟地扯开笑脸。
“大胆!还下立刻放开我?”元彬没料到居然被人逮住,又见迷人衣着粗陋,言语便不客气。
“做贼的,脾气还不小啦!”绮南雁摸摸鼻子低笑。
“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只好送官府了。”另一道声音响起,令狐雅墉缓缓绕到元彬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蹙眉。
瞧这人不像宵小,倒像个世族公子,究竟何事鬼鬼祟祟?
“你……你……”元彬一看到他,脸都绿了,怕当真惊动了官府,忙不迭地先攀关系再说。“我叫元彬,是新娘子的表兄,你不记得我么?咱可是同榜进士啊……”
“是吗?”令狐雅墉搔搔脑袋,那是应邀而来的宾客喽?“不记得。”
“他说他是同榜,你们考场上没见过面吗?怎么记性那么差?”绮南雁忍俊不已。
“同榜之人多如牛毛,哪能统统记得?”令狐雅墉横他一眼。
“说的也是,那怎么办?”绮南雁咧嘴笑问。
“不说实话就报官了。”令狐雅墉耸肩。
“且慢!元彬吓得几乎昏倒,忙不迭叫道:“妹婿!且慢啊!你……你娶错人了!”
“嗄?”令狐雅墉和绮南雁听了面面相觊。
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了,倒不如和盘托出,且教新郎官自己排解,总比他被人拉到官府、整件事情闹开还强。
元彬心一横,便把来龙去脉仔细说了一遍,令狐雅墉越听越是心惊,俊脸霎时僵凝。
“好啊,了不起,说得比桥下说书的还精彩。”绮南雁忍不住鼓掌叫好,语气是明显的不信。
“是真的,”元彬不理会他,迳自冲着令狐雅墉吼道:“我表妹——你真正该娶过门的那一位,现还在后门等着!你若不信,何不亲自过去瞧瞧?”
“说得煞有其事,该不会有同党吧?”绮南雁负起手,仍斜睨着他,只怕他们前脚走了,后脚立刻有人放了他。
“求你了,正所谓夜长梦多,别光杵在这儿!”元彬急得满头大汗。
瞧他这模样,若替他解了穴,他恐怕要当场跪下了。令狐雅墉不由得迟疑了下,才点头道:“好,劳驾兄台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然而来到了后门,门却是锁上的。
令狐雅墉抬起锁头查看。园里那头笨熊,难道都不先察看一下?若他所言是真,那么进来时只要以宾客身份入内即可,但那之后呢?他打算如何换人出去?难道就这么瞎打瞎撞碰运气吗?
绮南雁凑过来瞧了一眼。“还等什么,开门啦!”
他闻言执起铁链两端,运劲一扯,铁链应声断裂。小心推开门板,踏出门槛,斜里突然银光闪烁,伸出一把亮晃晃的长刀。
“你是谁?”马夫挡住身后女子,沉声道。
“见我身上的衣着,还猜不到我是谁吗?”令狐雅墉厉声斥喝。“让开!”
马夫犹豫片刻,才收刀退下。他身后矮阶上端坐着一名女子,身上包裹着玄黑披风,头戴风帽,肩上飘落几许雪花。
听见声响,女子便从披风里伸出一只皓腕,微微拉开风帽,露出半边侧脸。
那张脸,他依稀早就见过了,一样的黛眉杏日艮,一样的俏鼻樱唇,却有截然不同的气质。
妓房出现的那丫头,灵巧刁钻,黑眸里蕴着一把火,而她,就像一片烟波浩渺、宁静幽远的湖。
令狐雅墉目光凝定在她身上,胸口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紧绷。
那双晶莹无波的黑眸直勾勾望着他,如月光、如雪辉,如深沉遥远的星子,澄澈透明,深不见底。她脸色苍白得过火,太疲倦虚弱,身子甚至微微打颤……
以她这样的姑娘,做为你的伴侣,与你匹配,丝毫不逊色。老夫敢担保,她绝对是最适合你的妻子……
他微眯起眼,不知为何,突然忆起某人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坦白说,起初他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什么叫匹配?什么叫适合?逊色与否,是指与他相较吗?男人与女子又该如何比量?
若是指能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知书达礼的女子,那京城淑女不知凡几,何必非她不可?世上说亲讲媒之人,总爱说得口沫横飞、花言巧语,而蜜糖般的溢词底下,能有几分真实?
到如今,大婚日的此时此刻,这话却无端端地从脑海中升起,教他不自禁地迷惑……眼前的这一位,就是足以与他匹配、丝毫不逊色的女人?
这女人如一朵即将飘落的白梅,清丽孱弱,不堪一折,为何说她是足以与他匹配的女人?又为何,他会想起这段话?
雅墉眉峰一紧,在她眼前半跪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沉声问。
她坦然凝视他的眼,启唇道:“史璇翎。”
他怀疑地偏着头,又问:“我怎知你们谁是真的?”
“我是真的。”没有一丝迟疑与慌乱,亦无赘词狡辩,她微抬下颔,说是便是。
随着她抬起头,风帽顿时滑落,夜风伴着雪花撩起她耳畔的长发,长发丝丝飘向他鼻间。令狐雅墉以扇柄轻轻拨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脸庞,半晌沉吟不语。
绮南雁不耐烦地低叫:“还不抱她进来,省得教人瞧见。”
也是。令狐雅墉伸手横抱起她,忍不住讶异于她的轻盈及冰冷。她毫无反抗地倒进他怀里,眉心微微碰在他喉头上,冰凉的程度简直教人心惊。
他马上将她抱得更紧,恨不得把身上所有温度都传到她身上。
怀里的人儿似乎轻轻吁了口气,本能地往他身上挨紧了些。
冷吗?很冷吧?她到底冻了多久?
绮南雁走在前头开路,不时频频回首,发现令狐雅墉似乎越走越慢,忍不住皱眉催促。“怎么了?快啊!”
没想到这一催,令狐雅墉索性下走了。
“等等,我被搞迷糊了……”他脚步一停,杵在原地。
绮南雁闻言翻起白眼,斥道:“何必多想?新房那个肯定是假的,她表哥总不至于陪妹妹们开这种玩笑吧?若不是开玩笑,在这紧要关头,她表哥岂会认不出谁是谁吗?”
话是没错,光就这一点他并无疑问,有疑问的是——
明明是一门单纯的亲事,何以搞得如此复杂?令狐雅墉越想越觉得诡异。
这对姐妹神神秘秘的,葫芦里不知藏了什么膏药,既然他也牵扯其中,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
他转头看看左右,不远处正有张石椅,他走过去将她安放下来,再度半跪在她跟前。
“我问你,进出妓房的姑娘是谁?”他得问清楚才行。
“是……是我孪生妹妹。”史璇翎垂下眼脸,没想到他会突然间及此事,一时心慌起来。
令狐雅墉紧盯着她,又问:“她为何如此?”
史璇翎小心翼翼地别开脸,思量片刻,才回答他。“她只是好奇,不放心我嫁给你,想亲眼确认一下。”
“喔?”他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地冷哼:“那确认之后呢?”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史璇翎终于回眸,抬眼直视他——
时辰已经不早了,天与地皆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一袭婚袍,单膝跪踞,英拔挺秀的俊颜上镶嵌着一双黑黝黝、宛如星辰的眼眸,即便夜色深沉,却依然光彩慑人。
如此接近地与他视线相接,她心房顿时灼热起来,有一股无以名状的奇异震颤悄悄升起,使她不自在地屏息。
她是怎么了?
那双眼眸仍然也斜着她,微扬的薄唇略带讥诮,浑身难掩傲放之气,一时间她竟觉得他难以逼视。
“我要实情。”
令狐雅墉目光瞬也不瞬,接着,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她为何代你出嫁?莫非是见过了我,爱慕难舍,决心取而代之?”
才不是!璇莹只是胡闹了些,但绝非自私之人,再说,他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璇翎急得酥胸起伏,受不了妹妹遭人误会,再也顾不了其他,脱口说道:“不,她说你绝非良人,不愿见我出嫁受苦。”
“喔?”
令狐雅墉一愣,继而危险地眯起眼,嘴角勾起。
岂有此理,还未请教是哪一家的千金如此有教养,自己跑去大闹妓房,还有脸说他“绝非良人”?
“所以呢?她便代你牺牲?哈哈哈,好个姐妹情深——是吗?原来如此,那也很好啊,我一直以为要迎娶的姑娘是她,第一个见到的也是她,如今连拜堂都拜过了,干脆将错就错算了——”
他忽然没来由地大笑。
史璇翎听了,当场倒抽一口气,苍白的脸容又惊又惧。
“你……你……怎么可以……”
“喂,别闹事啊!”绮南雁亦大惊失色。
“那你呢?”
令狐雅墉突然回过头,睨着她。“妹妹代嫁,你不就逃出生天了?干什么回来?难道也是舍不得妹妹受罪,才拼死挣扎,想把她换回去?”
“不是,我和你已有婚约,我什么都没想。”史璇翎急忙摇头否认。眼下不是激怒他的时候,要紧的是先把莹儿救出去!
“时间不早了,快将她们换回来吧!”绮南雁蹙眉道。
真不懂他干什么这么麻烦,反正两个女人长得都一样,不就是弄错人吗?管他孰是孰非、爱嫁不嫁,总之过了门、圆了房,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好了嘛!
令狐雅墉暗自沉吟。原本一开始,他对这门亲事并没有太多想法,娶妻生子从来不是他眼中的第一要务,只是某一日,皇上突然提了这门亲事,他便一口应允。
当时他想,男儿有了功名,成家立业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再者,婚事是皇上金口赐予的,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况且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还有人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这姑娘必定是个绝对适合他,足以与他匹配、绝不逊色的女子呢!
因此对她,他微微有些好奇,却称不上挂念。
在妓房误认小姨子是她本人时,则是惊愕多过于一切。
随后事务繁忙,日子久了,印象也就淡了,婚期一日日逼近,鲜少幻想过她的模样。
却万万没想到,迎娶来的竟是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姑娘。
令狐雅墉盯着她良久,终于放开她起身,默然不语。
闹到连自己的妹妹都要代她出嫁,她就这么不情愿委身于他吗?
他仰头深吸了口气,不禁苦笑。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难道她爹娘完全不知她意愿,便强行要她出嫁?而今圣旨已下,想反悔是不可能了。
“喂,你到底想怎样?”绮南雁来回瞅着他俩,只见一个默不作声,一个失魂落魄的,不禁负手大叹。“要娶姐姐还是妹妹,快些决定行吗?老子可没空陪你俩谈情说爱——”
“走吧!”令狐雅墉重新抱起她,她虚弱得无力反对,只得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冰凉的额头抵着他颈际。
尽管刻意琉离,避免自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微弱的吐息、颤抖的娇躯却依然严重干扰着他。
她……是不是哭了?
温热的泪滴沾湿他颈项,随即悄悄没入胸膛深处。
令狐雅墉心烦意乱地拢着眉。
该怎么把她换回去呢?新房内并非只有新娘一个人,还有吉祥婆带着一干丫头,正在等他进房,准备领着他们完成整个仪式,若不依足礼俗,恐怕赶不走她们。
来到新房外,绮南雁透过窗棂一数,新娘、吉祥婆还有丫鬟等等一共六个,实在不好打发。
“快进去啊,我又不是新郎官,总不能叫我去吧?”绮南雁催促道。
令狐雅墉横了好友一眼,缓缓放下怀里的人儿,等她站稳,才收回手臂。
叫他进去?进去之后,她就待在门外看着吗?
令狐雅墉沉着脸。
她连站都站不稳,身子抵靠在墙上,冻得脸如白纸,却叫他进去和小姨子喝合卺酒,让真正的妻子躲在门外偷看?
史璇翎低垂脸庞,沉静的姿态看不出神色如何。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呵,快去吧,我不会吃了她的。”绮南雁挤眉弄眼地呵呵直笑。
令狐雅墉抿着嘴不发一语,才转身,便听见绮南雁朝史璇翎笑说:“嫂夫人,听说你是孪生女,令妹想必跟你一样貌美喽?”
他背脊一凉,回眸狠瞪,却见史璇翎正不知所措地瞅着绮南雁,不晓得如何回答。
一时间,他刚踏出去的脚步忽然迟疑起来……难道就放着她与南雁共处吗?是他的妻,怎能与其他男子……他胸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快,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史璇翎迎上他异样的目光,雪白双颊霎时浮上一抹极淡极淡的浅红。他一愣,两人便不由自主地同时错开了视线。
绮南雁瞥见令狐雅墉骤变的脸色,只好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
“哈哈,见笑、见笑了。”开开玩笑嘛,何必认真?啧,还以为他对即将过门的妻子没啥感情……
令狐雅墉硬着头皮来到新房外,一叩门,丫头便堆满笑脸迎出来。
“新郎官总算来了,来来来——”
吉祥婆早就备妥东西了,一见新郎进门便执起托盘,里面装满枣、栗子、桂圆、花生等。她抓起这些果子撒向寝帐,口中吟诵:“撒个枣、领个小,撒个栗、领个妮,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
丫头悄声在新郎官耳边解释,枣子谐音“早子”,栗子谐音“利于”或“妮子”,三生意味着花花搭搭生,如此既生男又养女,合在一起,就是早得贵子,儿女双全。
“可以了吧?”令狐雅墉冷着脸站着。
吉祥婆没理会,又亲手为新人铺床,嘴巴直念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等等的吉祥话,之后请新郎为新娘掀盖头,名为“脱缨”。完结后,丫头便拿来两只酒杯,中间系着红线,请新郎、新娘饮合卺酒,饮后将酒杯掷入床下。
“大吉、大吉!”吉祥婆弯腰看到酒杯一仰一合,便笑说:“天履地载,男俯女仰,阴阳和谐,婚姻美满!”最后再请两位新人坐到床帐里,取出一把新郎预先剪下的头发,缠在新娘的头发上,说这叫做“结髻”,也就是结发的意思。
令狐雅墉漠然的神色看在丫头、嬷嬷眼里,仿佛只是新郎的尴尬腼腆,没人当真理会。
“好好,仪式圆满,百年好合——”吉祥婆完成任务,丫头们全笑得合不拢嘴。
新房里、暖帐中,真是一团喜气。
隔着窗,史璇翎不觉地看得痴了。
那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皆如梦幻泡影般,不再属于她了……
从此,她便是令狐雅墉的妻子。
一个连拜堂都不曾亲自参与的妻子。
眼前忽然变得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偏偏寒风又起,吹得她浑身哆嗦。她拉拢了披风,伸手抚着心口,总觉得这儿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一块。
真奇怪,她何必介怀呢?
又不是对新郎官怀抱什么情愫,也不是多么期盼这门亲事。这一切只是形式礼俗而已,没有就没有,错过就罢了,为什么……她心头仍觉得苦涩?
为什么感到不是滋味,好像被抢走玩具的孩子一样呢?
待闲杂人等纷纷离开,房门重新合上,绮南雁便叹了口气,尽可能温柔地搀起她手臂。
“好了,咱们进去吧!”看她这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害他心情也跟着沉重。
唉,好端端的婚事,怎会搞得如此荒唐?
令狐雅墉一开门便迎上史璇翎。她身子摇摇欲坠,孱弱疲软地倚在门边,一张脸只有眼眶是红的。
绮南雁站在她身后,伸长脖子往新房一探。“里头那个怎么办?”
“你送她走。”令狐雅墉视线落在史璇翎身上,目不转睛。“放了她表哥,让他们从后门回去。”
“好。”绮南雁闻言便大步跨进新房,里头的假新娘早已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史璇莹张口结舌地望着姐姐,眼前却迎上一张不怀好意的飞扬笑颜。
“嘿嘿嘿,真不好意思,东窗事发喽……”绮南雁摩拳擦掌,首先摘掉她头上的凤冠,接着是她脖子上的玉坠。“我会温柔点儿,你乖。嗯?”
“你住手——”史璇莹怒瞪着他不规矩的双手,急得哇哇大叫:“你是谁?还不快给我住手!”
“啊,总不能让你穿婚袍回去,给不知情的家伙瞧见了,还以为我抱着新娘私奔……”绮南雁嘴巴陪笑,实则根本懒得理她。
看,是谁把她姐姐的婚事弄得乌烟瘴气!连他这种不解风情的家伙都忍不住同情,说来说去,这蛮丫头实在该好好教训一顿!
要是没人敢惹她,不要紧,他来!
璇莹顿时急哭了,绮南雁翻翻白眼,又道:“别哭啦,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倘若你姐姐有余力,本该由她帮你,偏偏她气虚体弱……你不也瞧见了?只有劳烦你忍忍,脱你衣服,又不能摸,我也委屈得紧……”才须臾工夫,他便把她浑身行头剥个精光,只留下身上的雪白单衣。
外头还飘着雪,真该冻她一顿,让她好好尝尝那种滋味,可惜她姐姐看起来心肠很软,见了恐怕不高兴。他只好脱下自己的雪衣,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扛在肩上。
“走喽!”他回头打声招呼,便要离去。
“姐……”璇莹被甩得天旋地转,急着想看看姐姐,偏偏这家伙力大无穷,手脚又快得要命,她才发出呼喊,整个人已消失在门外。
“他做事稳当,你尽管放心。”令狐雅墉安抚道:“你表哥就在园子里,马上就能接手了。”
璇翎目送着妹妹越来越远,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幸好,总算还来得及。没让她闯出大祸,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地上一片狼借,绮南雁从璇莹身上取下的凤冠霞帔、婚袍饰品,全是随手乱扔。望着那些原本该穿戴在她身上的行头,璇翎鼻头忽然没来由地发酸,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
真的好奇怪,明明她又不是多么深爱这个男人,而璇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她着想,并无恶意,她何必……何必如此惆怅呢?
雅墉忽将她横抱起来,来到床前,再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为她解下披风,又为她脱除鞋袜,像对待一只珍贵的娃娃似的。她垂首任他摆布,看着他为她覆上锦被,坐在她身边,从她身后抱着她。
她……又想哭了,再怎么竭力忍耐也没用,那压抑的哭意反而更加凄凉。
幸而他什么也没说,仿佛理解她的心情似的,就这么静静守在她身旁,默默陪着她难过。
真没想到,他竟是今晚唯一带给她温暖的、她唯一倚靠的对象。她原以为、原以为……
之前,她从表哥们那儿听过太多他的事了,他是个任性妄为的绒袴子弟、流连花丛的风流种,他根本不是个东西,连科举也不是凭实力考上的。
可如今,她却厚着脸皮,难以遏抑地投入他怀里,尽情将所有委屈全都宣泄出来。她真的好累、好倦、好生气又好不甘心啊……
更深人静,新房红烛仍摇曳着。
令狐雅墉望着窗外飘落的白雪,一阵叹息。
他知道她在窗外看着,就是知道,才如此心神下宁。
自己并非对她心存爱慕,亦非什么多情善感之人,只不过,人心毕竟是肉做的,此刻怀里的可是自己的妻子。
大婚之日,被妹妹下了迷药,深夜在雪地里受冻,紧张害怕之余,又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她肯定累坏了吧!
璇翎伏在他怀里,哭着哭着,抽噎渐微,总算倦极睡去。
令狐雅墉不禁叹息一声。
此时此刻,女人柔软馥郁的娇躯正熨贴在他身上,长长的秀发恣意披散着。
他试着抽出一只手,穿过她乌亮的发瀑,轻轻撩开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发丝下,只见她优雅的侧脸正宁静安详地贴着他胸膛,原本苍白如雪的脸颊,经过一场哭泣,反倒晕成淡淡的浅红。
他仔细端详,视线渐次上移,而后凝住不动。
她眼睫还湿润着,那蓄满了泪意的眼眶、楚楚动人的模样,教他看得心烦意乱,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原本他要的很简单,只是一个温婉柔顺的姑娘,一个不需他操心、聪慧、懂事、安分守己的女人。
没料到她一出现,却教一切意外复杂了起来。
偏偏他没有多少心力能放在她身上,日后能给她的,也只是极有限的时间、极有限的关注……
只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妹妹闯了这样的祸,她却临危不乱,甚至及时将错误导正。在花园里盘问她时,即使孱弱不堪,却不慌乱,随后的应答举措句句妥贴,显示她教养极好,确实是个聪慧冷静的女子。
她忽然动了动,打乱他的思绪。
柔软娇躯陡然滑落,似要从他身上离开,他立刻围拢双臂,牢牢圈着她腰际,将她扯回自己身边。她的唇碰到他臂膀,发出一阵微弱嘤咛。
令狐雅墉的目光落在她微启的唇办上,呼吸顿时紊乱起来。
她实在生得太美,美在气韵不同于俗。
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的模样——尽管在此之前,他对妻子到底应该具备什模样,可说是什么念头也没有,但从见到她开始,脑海中所有模糊不清的画面顿时变得真实。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有些什么嗜好?平常爱吃什么、爱做什么?身子不这么虚弱时,可是个常笑爱笑的姑娘?
她主动回到这里,换回了自己的妹妹,日后,就能真心做他的妻子,与他相偕白首吗?
他低头瞧她。总觉她身上有股难捉摸的韵味,不易亲近,却教人一见难忘。
可无论情愿与否,她已嫁给他,就是他的妻。
思量至此,他展开手心,盯着自己从小姨子那儿抢回来的一小撮头发,接着,便从璇翎耳畔勾起一缕乌丝,悄悄将它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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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寐良妻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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