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不光有菜,奉在那无碑墓前的还有一壶酒。拾儿帮佘应景将刮绒的工具搬回杨府时,还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那蚕绒都给换成了酒。就凭这点,拾儿猜那墓中之人,肯定是个男的!
一大早的,杨豁又忙得脱不开身,佘应景自然不会介意,拾儿也已经习惯了,照例拎了篮子乘马车来到佘家祖屋所在,有些意外的是,他们二人到的时候,墓旁早已站了一个人。一开始佘应景以为是常伯,但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陌生人。
“……白先生?”拾儿则是惊讶地叫出声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转过身来,他长了一张平凡的脸,五官里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他那双透着智慧的眼睛,看样子也只有三十来岁,这么冷的天,竟只穿了一件单衣。
拾儿之所以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因为上次到白府去找这位白先生的时候,被他耍了一记。他在白府等了半天,那白先生也跟他说了半天的笑话,直到拾儿不耐烦的时候,才告诉拾儿他就是白家主人,差点没气得拾儿吐血!
不过这次见了这位白先生,却似乎跟上一次有些不一样——他的表情,甚至算是严肃的。
白先生见拾儿问他,却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对佘应景和拾儿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退到一边。
佘应景的脸上却无半点表情,仿佛没看见旁边杵了个人似的,打扫完院子,奉上袁将军喜爱的酒菜。
默默站了一会儿后,佘应景就想转身离去,拾儿自然是跟定了她,不过走之前还是好奇地看了白先生一样。
那白先生突然开了口:“佘姑娘。”
佘应景停步,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白先生走到她的面前。
“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她淡淡地说:“我不好奇。”顿了一顿,她又说:“不过刚才拾儿叫你白先生。”
白先生也是淡淡一笑,他转头看了看身后静默的二墓,道:“佘家世代守护着墓里的那位,就没想过让他的千古奇冤有朝一日得以昭雪?”
“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如果先生叫住我没别的事,恕小女子先告辞了。”
白先生呵呵轻笑起来,“你对我无须防备,我是杨豁的朋友。”看佘应景皱起眉头,他又道:“不过墓中人的事,却不是杨豁告诉我的,你不要误会是他多了嘴。佘姑娘,如果你有耐心,不妨听我?嗦两句。”
面对一个陌生人,佘应景本来不会有什么好耐心,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她望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竟觉得那里面没有什么是不能容纳,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一颗猜疑防备的心也暂时安抚下去,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白先生却没有立刻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仰头,有些怅然地望着远处。
“每次站在袁将军的墓前,我都会想,不知当年袁将军在行刑台上,是否也曾后悔?他曾想五年复辽,将后金军队远远赶离关外,保住大明江山,让故国百姓不用再受战乱之苦,却不曾想过改朝换代亦是平常,到头来,他保的江山,仍是失了,他保的百姓,却骂他反贼内奸,争相买他被割下来的血肉……换作是你,你会不会后悔?”
问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低下头来,望着佘应景。
“我不知道。”佘应景低声回答,脸上是茫然。这个问题,其实在她心里也问过千百遍,可惜……“袁将军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也没有人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错,没人能够回答。”白先生怅然一笑,淡淡地说。
“不过——”佘应景脸上迷茫之色渐去,“我却知道,将军当年也曾辞官,也曾对整个朝廷失望,一心想遁入空门或是归隐山林,然而皇上的圣旨一下,授他全权督师辽东,他就义无反顾了。”她低声叹息,“不是没有机会啊……可他最后仍是选择了自己所坚持的。也许有的事,明明早已知结局,却不能不去做。”
白先生若有所悟地微微点头,也不知是赞同她的话,还是下意识的行为。不一会儿,他回过神来,直视佘应景,“那么也就是说,就算你知道你会因袁将军而有牢狱之灾,是不是仍然会选择遵守佘家的祖训,守护将军墓?”
佘应景微微皱眉,“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白先生看着她,叹了一叹,“也许你还得再进一次牢狱,而且这次是跟杨豁一起。”
“他真是这么说的?”
听了佘应景转述的话,杨豁也深深皱起了眉。
佘应景颔首,疑惑地问:“我问他如何得知将军墓的事,他不愿吐露,我问他何以如此肯定和糰会借机找你麻烦,陷你入狱,他又笑而不答……这位白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杨豁坐到椅上,还是皱着眉头,“其实白先生到底是谁,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有普通人所没有的能耐。这么多年来,我从他那里学到许多东西,然而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事情,我却全然不知,他不想说,我也不便多问。本来我欲拜他为师,被他拒绝,我跟他便保持亦师亦友的关系交往了下来。后来我经商,初时年少资历浅薄,很吃了些亏,但每到紧要关头,都能得到白先生的指点,化险为夷,事实上,他是我最敬重最佩服之人。这几年,我没有再见过白先生,他只告诉我一个地址,让我有紧要之事可让人送信给他。我的生意渐渐顺了之后,没遇到什么大事,就一直没去劳烦白先生,只有前一次因为你的事找到白先生,将你的情况告诉了他。既然白先生说和糰有意要害我,我们就不能不防。事实上,白先生的预计,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这位白先生,真这么厉害?”佘应景却有些不信。
“你会这么问,是因为你并不了解白先生。”
“不过,宁可信其有,也好早做准备。”佘应景却又如此说,有些担忧,“我不知道白先生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他说上次和糰欲夺我家房地,虽然被你所阻,但心里却有了怀疑,于是派了人暗查,将军墓的事,和糰已猜到几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危险了。”
杨豁眯着眼睛想了想,问:“那白先生说没说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虽然这事来得突然,杨豁却不怎么担心。在这个节骨儿眼上,白先生既然插了手,自然是他有了主意,诚心帮忙来了。
佘应景浅浅一笑,“你还真的挺了解那位白先生啊!他说的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什么意思?”杨豁皱眉。白先生也越来越爱故弄玄虚,本来这事直接跟他说就好,却偏偏跑去跟应景说。难道他真的打算这辈子都与他相见了?
“白先生说,乾隆皇帝正在重修明史,要我们借此机会为袁将军正名,和糰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咱们就先一步把这事通到皇帝耳朵里,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了。”
杨豁皱着眉,却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太冒险了?”佘应景小声问,杨豁跟她不一样,他自有他的后顾之忧,他的犹豫,也属理所当然。
杨豁忽然回过神来,“冒险……呵呵,我倒不是怕冒险!我想的是,你怎么一边怀疑白先生的能耐,又一口一个‘白先生说’……”他拉过佘应景,瘪了瘪嘴,“应景,你不会看上别人了吧?白先生看着年轻,其实却至少五十来岁咧……”白先生确实奇怪,怎么一直不会老似的?
佘应景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又羞又恼,忍不住狠狠一拳敲在杨豁背上,“我跟你说正事……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有时候真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的,每每气氛凝重的时候,他总会突然冒出句浑话,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的这点力量,自然也打不疼杨豁。他搂着她的纤腰,望着前方,眼里闪过精光。
“应景,别担心,我还要跟你过一辈子呢,要是这道槛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将来?白先生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放心,咱们肯定死不了!”
有了白先生的提示,杨豁将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在心里作了个估计,当然也有变数,毕竟世事无绝对。好在清朝开国以来,几位皇帝都励精图治,没有一个是昏君。
杨豁对当今天子的个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首先,乾隆皇也算一个明理的人,如果不触到那些敏感的政治底线,他也会表达相当程度的仁慈。
而袁崇焕将军之事,会不会涉及到乾隆的那个敏感点,却是杨豁要赌一把的事,关键问题是,该由谁去说,怎么说。
犹豫了很久,杨豁还是找到了乔远山。其实他不想把远山卷入进来,然而他知道,要是和糰把他杨豁送进监牢,他最好的朋友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到时再来行事,就处于被动了。官场上的人,会真心真意帮他杨豁的人,只有乔远山,毕竟这件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乔远山与十五阿哥?琰的私交甚好。看得出,诸多儿子中,皇上还是挺喜欢这位阿哥的,在皇上面前,也能说上话。
跟乔远山秘谈之后,杨豁回到家中,一切生活如常,婚礼也照常准备。佘应景虽然不知道杨豁都做了哪些安排,但现在她却无比信任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杨豁不说,她也不提。只有拾儿,上次他站在佘应景跟白先生旁边听了个糊里糊涂,心里整天忧心忡忡,却因杨豁的告诫而不敢多问,新年刚过,家里又要接着办喜事,府里上上下下都喜笑颜开,拾儿却不得不每天打起笑脸,暗自揣测发生了什么事。
私底下,杨豁对着佘应景却有些感伤,“也不知我们的婚礼能不能如期举行。”
只要这件事一天没解决,他们就不能安心。
佘应景淡淡一笑,偎依在杨豁的身侧,轻轻道:“能不能如期举行,我都是你的妻子。”
这,是她佘应景的许诺。
杨豁温柔地望着她,回握她的手,微笑。
她的心意,他自然能够懂得。
?琰本是认识杨豁,听乔远山说了事情始末之后,没有反对让皇上知晓这件事,但似乎也不是很支持。乔远山知道,?琰素来不喜和糰,但因为皇上的原因,也不会公然与和糰作对。
杨豁不知道乔远山是如何说服十五阿哥的,在婚礼头天晚上,他收到乔远山秘密传来的一张纸条,用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密语写着:事情已经进行,等候消息。
杨豁苦笑。要是晚一天多好?明天可是他第一次当新郎官的日子,可如今,却是进牢房的可能更大。
当然,他也知道,他想等,那和糰和中堂大人,却未必有那么好的耐心等到他婚礼结束。10
杨豁和佘应景的婚礼如期举行。虽然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场婚礼不一定能进行到最后,但拜天地的时候,都是同样的真心真意。
常季程确实也来贺了喜,那张棺材脸依旧缺乏笑容,但看上去比平时似乎顺眼了那么一点。杨豁和佘应景倒是希望白先生能来,但一直没看到白先生的身影,都有些失望。
不过也有很多人发现,今天这婚礼有些奇怪。杨豁结婚,他的母亲杨老夫人以及好友乔远山都没到场,随着发现的人越多,下面议论的声音也就越大。最不高兴的,恐怕该算拾儿了。他今天一睁眼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结果一看,主子结婚,老夫人没来,也没看见乔少爷的人影,就更加能够肯定,这婚礼恐怕有变故。
杨豁穿着大红礼服,一直都笑得很开心,像是丝毫没听到人群里的议论。拾儿左看右看都没能从主子爷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于是又自己安慰自己,兴许这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呢,爷在商场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总不能因为白先生的一番话,就真认定杨家有祸吧。
但拾儿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正当杨豁和佘应景夫妻对拜的时候,一大群人突然进入杨府大门,当首的几个,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礼者,高声喝问:“杨豁、佘应景何在?”生生把礼仪官那声“礼成”逼了回去。
全场一片寂静,都惊讶万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拾儿张着嘴,脸都僵了,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佘应景一把揭开搭在头上的喜帕,跟杨豁一起向问话的人看了过去。
杨豁苦笑一声,用只有佘应景听得见的声音道:“这皇上是不是也眼红我杨豁的财啊?竟然真的选这个时候来闹场,这不是存心让我信誉扫地嘛!”
佘应景微微一笑,随即又忧心地看了杨豁一眼。被杨豁挽着手后,她镇定了些,随杨豁走出中堂,来到院子里。
杨豁拱手道:“各位官爷,我就是杨豁。”换作其他时候,他可能还要贫上两句,但今儿这事却是他心知肚明的,也没有心思说笑。
“皇上口谕,宣杨豁、佘应景即刻进宫面圣。”说这话的却是一位公公,声音尖细似女子,一双眼睛却凌厉得很,仿佛一把亮光闪闪的匕首。盯了杨豁两眼,他又说:“你旁边的女子,是否就是佘应景?”等应景点头,他转身便往外走。
杨豁笑了一笑,低头对佘应景道:“咱们这就走吧。”可惜了,拜了天地,却终是没能等到洞房花烛。
佘应景也不说话,与杨豁两手紧紧相握,就在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神色平静地走出了杨府大门。
等那群人一走,杨府顿时炸开了锅。拾儿手脚冰冷,好半天才“啊”的一声叫出来,忙不迭地追了出去,却连杨豁佘应景的背影都没见到。
跺跺脚,他立刻又折回府来,也顾不得招呼那几百客人,到马厩拉了匹马套上马鞍就翻身骑上去。
难怪主子成亲这么大的事,都没见到老夫人出场;要是她老人家见了刚才那个场面,还不得晕过去!
而现在能救杨豁的只要乔远山,不管他为什么没有来,只有先找到他,才能想办法救主子爷!
这一切,也可以说是在杨豁的意料之内。
而且,他又赌赢了一次。如果今天带他和佘应景的人是刑部的人,则意味着更大的麻烦。现在却是皇帝宣他跟应景进宫,只要能见皇上,有说话的机会,赢面可能就更大。
尽管如此,他和应景紧紧交握的双手还是冷汗淋淋。那位公公跟他们一起坐在马车里,杨豁本试着跟他答话,那公公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于是杨豁也只好放弃。终于马车停了下来,杨豁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那位公公却只是闭着眼,不一会儿,马车又跑了起来,杨豁才想起,刚才进的,应当只是紫禁城的第一扇宫门。
马车再一次停下后,公公突然睁开眼,还是冷冰冰的:“到了,下车吧。”
佘应景抓着杨豁的手下了马车,不禁被眼前红墙黄琉璃瓦的层层围墙以及宏伟的建筑宫殿惊呆了眼。
“这就是皇宫吗……”她喃喃道。
杨豁笑了笑,“对,这就是紫禁城。”
那带他们入宫的公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发现他们并未跟上,又转过身来,“还在磨蹭什么!”
靠近皇上住的宫殿,马车不能进来,只能用走的。杨豁牵着佘应景的手跟在那公公身后,穿过一道道围墙,又经过一座座庭院,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先等着。”公公交待他们一声,躬身进去。
杨豁注意到周围的小太监一个个都屏风静气,正思量间,那公公又出来,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佘应景从那公公嘴里只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愣了,抬头看向杨豁,却看见他也是同样意外的表情。
“怎么?”杨豁皱眉急问,“皇上只传了她一个人?”
公公听杨豁问得颇为无礼,狠狠瞪了杨豁一眼,重复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杨豁无法,只得放了佘应景的手,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她,紧张道:“应景,你说什么话之前,先想一想……”她的性子拧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的,得罪了皇帝,那可是会被砍头的!
他猜到皇上可能召见他和应景,肚子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词,谁知变故竟然出在这里!但后悔也晚了。
应景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收回手臂,强自镇定一番,才跟着那公公进去。
佘应景低着头进入里间,眼角瞥见台上坐着一个人,身着明黄,知道就是乾隆,便跪了下去,虽是努力控制了,声音却仍是有些颤抖:“民女佘应景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好半天,万岁爷也没说话,应景心里忐忑,却不敢抬起头来。终于,她听到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吧。”
佘应景缓缓抬头,这才看见当今天子的模样。乾隆在位已有四十六年,自然并不年轻了。只是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方脸宽耳,应景心想,原来皇上也跟普通人差不多。
老实说,佘应景从小对什么朝廷皇帝之类,都有些不以为然。家里长辈论起当年袁将军之事,有些说是皇上糊涂,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有些说是将军功高震主,崇祯明知是计,却还是杀了袁将军。无论理由是什么,佘应景都只认准一点,是崇祯杀了袁将军。袁将军明明是忠心耿耿,赤诚一片,皇帝还是杀了他。
应景虽生于大清,但对于住在紫禁城里的这位皇上,心里却没多少尊重。如今见了乾隆,慑于天子之威,跪了下去,磕了头,却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乾隆见佘应景还敢直视他看,目光闪了闪,“你就是佘应景?”
“是。”
真正见到皇帝了,佘应景反而不是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她知道害怕也无用,如果像白先生所说,能为袁将军洗雪沉冤,就算丢了性命,也值得。
“听说,你家有三条祖训,其中一条说不许子孙为官?”
这皇上是怎么知道的?佘应景心里奇怪,仍是回答:“是。”
“佘家后人永远不许做官但必须读书,读书可知史、可知礼、可知忠孝为何物,而不致丧失良知沦为禽兽……”乾隆翻着什么折子念道。
应景迟疑了一下,说:“这正是其中的第三条。”
乾隆哼笑一声,说:“这和糰查得倒真清楚。”丢下折子,他又对佘应景道:“不许为官?你倒说说,你家先祖不许后世子孙为官,是出于什么理由?”
佘应景听到“和糰”二字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也不知那和糰跟皇帝说过些什么。
她皱着眉,坦言:“先祖没有明言,但据民女猜想,无非是出于两个理由。”
“哦?说来听听。”
她渐渐挺直背,“为官者,无论清廉与否,都会时时被人关注,佘家既然有秘密,怎么能让别人有陷害自己的机会?此其一。身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像袁将军一样忠君爱国,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心寒。先祖定下遗训,不许子孙为官,应当是失望于朝廷,此其二。”
乾隆盯着佘应景半晌,眯了眯眼,冷道:“你果然是读过两天书,不怕死得很哪!”
佘应景心中一凛,知道乾隆动了怒。她突然记起杨豁担心的样子,又记起自己的承诺,想了片刻后,抬头道:“皇上!您知道了袁将军的事,又知道我佘家与袁将军的关系,要杀我是理所当然。但皇上既然不是将应景送到刑台,而是召见民女,自然是因为皇上仁慈,想知道事实真相,有心还将军一个清白。佘家世代守护将军墓,是出于‘义’,却并不代表佘家不忠于皇上,望皇上明查!”说完,她再次拜了下去。
乾隆又是半晌没开口,然后才说:“你先平身吧。”声音却是缓和许多。
佘应景的一颗心暂且放了下来,她谢恩起身,乾隆离了座位,在书桌后慢慢踱步。
其实对于袁崇焕这个人,乾隆倒是早有定论。明朝的皇帝杀了袁崇焕,说他谋反叛国。但大清记载下来的密卷却写得很清楚,袁崇焕是被太宗皇太极用反间计所杀,虽然太宗杀了袁崇焕,私底下对袁崇焕却很欣赏,这个意思在密卷里也记录了下来。乾隆受了先祖的影响,出于政治考虑,袁崇焕这个人确实该杀,但对于袁崇焕的品格谋略,心里却是十分喜爱,反而痛恨崇祯冤杀人才。
对于守护袁崇焕之墓的佘氏一家,乾隆其实并没有多少责怪之意,还相当欣赏立下佘家遗训,连死后也守护在袁崇焕身侧的佘某人。正如佘应景所猜测的那样,乾隆并没有杀她的意思,叫她来,不过是想看看佘家后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硬脾气。
乾隆转过身来,看见佘应景垂首立于下方,穿着一件大红嫁衣,想起和糰的折子上说她今日要与京城首富成婚,又想到这佘应景是佘家最后一个女儿,心里又有些看轻。
“佘应景,你若嫁人,佘家便再无子孙,更谈不上什么世代为袁崇焕守墓,如此言行不一,我看不是忠君,而是欺君。”乾隆讽道。
佘应景一时倒没想到皇帝会这么问她。她微微皱眉,不知道皇上此刻到底了解多少,又该不该说明杨豁早已知晓将军墓的事。
“哼,无话可说了吗?”
“皇上,”她只能赌一把,于是抬头道,“我丈夫杨豁答应我,如果我们有了子女,一律以佘为姓,自会将守护将军墓的遗命,一代代传下去。”
“哦?”乾隆微微有些动容,却没想到那个什么首富能够做到如此。
他想了想,对佘应景道:“你先退下。”
“王奚,去传杨豁进来。”这句却是对带应景进来的那个公公所说。
佘应景一震,她不担心皇帝会不会杀了自己,却担心皇帝会对杨豁做什么。但此时此地,自然没有她多口的分,尽管无可奈何,也只能跟着王公公出去。
门外,杨豁见她出来,才舒展了眉头。
“应景!”杨豁心里的担忧,实则比他脸上表现的更甚,他刚才独自等在外面,等得差点忍不住冲进去了,直到看见佘应景完好无恙地出来,才算松了口气。
佘应景盯着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王公公面无表情地说:“皇上宣杨豁觐见。”
杨豁怔了一怔,原来皇上是想一个一个地见。只要看到佘应景平安,他自是不会慌张,对佘应景宽慰地笑笑,他整整衣衫,一脸从容地进去。
佘应景站在外面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却仍然没见杨豁出来。门口突然人影一闪,她以为终于是杨豁出来了,却失望地发现冷着一张脸出来的人是王公公。
那王公公冷冷扫了她一眼,叫过旁边的一个小太监,道:“你将她送出宫去。”说完就要走,佘应景愣了一下,才明白,这王公公竟是要让她一个人回去。
佘应景急了,自是不肯。这皇宫对于她和杨豁而言,无疑于龙潭虎穴,除非亲眼看到杨豁跟自己一样地出来,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王公公见佘应景不肯走,白刃一样的目光扫了一眼佘应景,冷笑道:“你在这里闹,是想看着里面那个死哪?”
佘应景呆了一下,也就放开了王公公的衣袖。这王公公的话虽然难听,却实在是提醒了她。应景不敢挣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小太监从原路走了出去,直到出了西华门,佘应景走在街道上,人都还有些呆呆的。
他们明明是一起进去的,然而她出来了,杨豁却还在宫里头……
她出来了,杨豁还在宫里头,如果他根本出不来……
佘应景一下子停步,街上人来人汐,却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只想到杨豁,不知是活还是死的杨豁……不行,她要去等着!如果不能在皇帝的书房外等,就到西华门等,非得等到杨豁出来不可!
“佘姑娘!佘姑娘你等等我!”
恍惚间听见有人叫她,佘应景停住脚,目光茫然地转来转去,终于看见一脸惊喜冲她跑过来的拾儿。
“佘姑娘,你怎么出来了?爷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拾儿一把抓住佘应景的衣袖,急急追问。
佘应景迟钝地皱了皱眉,才说一个“我”字,就看见拾儿身后另有一人含笑缓步走来,那身白衣让她前一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白先生……”
白先生走近了,拾儿放开佘应景,改抓他的衣袖,“你说他们都会没事!现在佘姑娘是站在这儿了!那我家公子爷呢?啊?你说过他们都会没事的!”
白先生皱眉看着自己已经变得一边小一边大的衣袖,“我说了你家公子没事就一定会没事,你可不可以先放手?”他这袖子再被扯下去,恐怕就不是一边大一边小的问题,而是一边有一边没有的笑话了。
旁边的佘应景还是呆呆的,她的疑问跟拾儿一样,现在拾儿问了,白先生却只说杨豁会没事,好吧,他也许真的会没事,但她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的人?
佘应景张了张嘴——
“应景!”
远远传来的声音让在场三人都愣住,然后一起转头,她正在担心的人,此刻却站在她身后,对她灿烂微笑——
下一刻,杨豁已向她跑来,地上有些融化的雪水太滑,他身子晃了一晃,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拉住他的手臂。
“看,我都说了会没事的。”白先生道,不过此刻却变成了喃喃自语,因为包括惊喜的拾儿在内,其他三人都没听到他的话。
佘应景一颗心飘飘荡荡,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光她平安从宫里出来,连杨豁也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了……
“怎么?傻啦?”杨豁咧着嘴笑。
佘应景眼圈顿时红了,猛地投入他的怀抱,直到感觉他们二人同样急促的嘭嘭嘭嘭的心跳声,才渐渐接受杨豁已平安回来的事实。
“我们……没事了吗?”
“没事了!”杨豁还是笑,“别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小时候你婆婆可没少骂你相公是祸害,而你是祸害的妻子,所以咱们肯定会没事!我不是一再跟你保证过吗?”
“那……将军墓呢?”佘应景抬起头来,有些担心地问。
杨豁温柔地笑,“将军墓也会没事,而且以后,它不再是无碑墓,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拜祭袁将军。”
“你是说——”佘应景惊讶地睁大了眼。
“没错,皇上已经答应为袁将军正名平反,袁将军的冤屈终于能够昭雪。”杨豁笑着对佘应景说完,又抬头望着白先生,“白先生,谢谢你!”
白先生淡淡一笑,“谢什么。乔远山才是最大功臣,如非他抢在和糰之前跟皇帝说了此事,又得到太子美言,你们以为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杨豁点了点头。刚才在御书房,他不仅见到了皇上,也见到了一脸倦容的乔远山。虽然没有交谈,但杨豁知道,他跟应景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乔远山功不可没。
可惜也不是全然没有损失……杨豁非常能够揣测圣恩,哄得乾隆开开心心,不过乾隆开心了,他杨豁可开心不了,他失去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皇帝果然够狠,明明根本没想要他们的命,却逼得他掏出了金山银山,最后还得叩谢圣恩,赞皇上仁慈,而他却是出了御书房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次吃了大亏。
拾儿见杨豁脸色古怪,有些担心地叫:“爷?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杨豁回过神来。也罢,就当花钱消灾,反正他杨豁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赚银子。
担心了数日的事一解决,杨豁马上就想到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完,“应景,走!”他拉起应景,走得飞快,拾儿在后面傻了眼。
“……爷这是怎么啦?”他抓抓头自言自语。
白先生一笑,也不答,眼睛瞄到自己倒霉的衣服,又暗自一叹。
拾儿也没注意白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呆呆看着一身大红的杨豁和佘应景脚步如飞,然后终于明白过来杨豁急着干什么去了……
今天,可是杨豁和佘应景的洞房花烛夜。
不过……拾儿心里有些疑问,连高堂都没出席的婚礼,能算数吗?
想来杨豁是不会在意的,只希望新娘子也同样不要介意。
虽然这婚礼是曲折了点,但好歹能够进行到底,也算不错。
拾儿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清乾隆四十七年,广东义园佘家老屋,院后有两墓,一大一小,其中较大坟茔前有碑,上刻:有明袁大将军墓。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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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如故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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