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琪拉乐得合起便当盒,溜到后面去洗筷子。平常的每一天都很好过,今天特别不好熬,看着洗手台对面的大楼水泥墙,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她赶紧回过神来关掉水龙头。
她在想什么呢?摇摇头,不去想了,这些年,她想得太多了,打从骨子里觉得累了。当初很爱的时候,爱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现在,她摸摸自己那颗静止的心,她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她的心早就腾出来了不是?谁也填补进去,那只是见一面、说说话,又有什么好慌的?
说到底,她跟萨克也不过相处了两三年,别离十四年,加减乘除怎么都算不清这笔账,不明白啊,真不明白,既然已经丢弃了它们的感情,为什么就不继续他的人间蒸发,他回来做什么?
她用力地摇头,想这些做什么?男人不管年纪大小,他们的甜言蜜语都是不能信的。
美味咖啡很好找,皮琪拉远远地就看见等在门口的他。萨克是引人注目的,冷漠强势的姿态,他站在那里,随意又自然,经过的人都自动地绕开,随便一个扫视,都会让人羞愧得恨不得变成尘埃。
唉,这十几年他把棺材脸修炼得更炉火纯青了。以前他不说话的时候,就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就连放在心里多想想都觉得罪过。如今,岁月在他脸上凿出更完美的轮廓,唉,造孽。
两人眼神交会的同时,皮琪拉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很像看见一头饥饿很久的野兽。
他举止从容地走过来接手她的车。
「大热天的骑单车不热吗?」他不苟同地问。
「习惯了。」去到哪里都有停车位,也不怕偷,省油免污染,超好用的。
咖啡厅的名字不怎样,装潢也很普通,要是不计较这些,扑鼻而来的咖啡香倒是很及格。
原来她连饮料都不想叫,想快刀斩乱麻,可是咖啡真的很香,不是事务所那三合一可以比的,于是她要了杯巴西的阿拉比加。萨克叫了Perrier覆盆子气泡水,还有一桌的甜点。
皮琪拉看了皱眉。「你什么时候也吃起甜食了?」
「只喝咖啡伤胃,这些是给你的。」
「我没有那么多个胃。」起码超过十样,蛋糕起司慕斯布丁香草樱桃千层莱姆黄库柏水果塔……
「我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口味的甜点,所以叫他们各上一份。」
既然这样,她从善如流地端过小蛋糕,吃上一口,觉得滋味不错,慢慢地一匙一匙地舀起来放进嘴里。
「有话你就直说吧,我在听。」这叫吃人嘴软吗?
「你是公务员?」
不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地方就这么丁点大,左邻右舍随便问,没有什么是秘密。
「这工作适合我。」
她点头的样子很像小麻雀,非常可爱,当然,萨克不敢说。她身上划出来那条界限不让人轻易越过。
「这些年,没想到你还住在那里,小叔叔他好吗?」
「这里生活节奏慢,适合我,小叔叔很操劳,老了很多。」为了她,白了不少头发。
「小琪,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把碟子推开,剩下的打包回去好了。
「爱不爱什么的太辛苦了,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不玩那个了。」
逼不得已地面对萨克,头发有型的他一双电眼眼微微勾,眉是剑眉,鼻梁直而挺,唇形弧度优美,气质、眼神均无懈可击,只是他的工作应该很劳心吧,才三十而已,眼角却有了沧桑。当然那些岁月痕迹无损他的内敛和自信,人的缘分就是这么荒谬又奇妙,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时,怎么期望、怎么求爷爷告奶奶的他都不出现,现在她豁然开朗了,他却回来了。
「不玩,是认真的。」
「你傻了喔,都这把年纪了还认什么真?」她成熟又理智,干净又简单地回答。
他们不是十几岁的年纪,肩膀上都压着责任和风霜,感情,是闲人的奢侈品,要说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也可以,对于那种高难度的东西,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不是做作虚伪,是真的没有了。
他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把思念当做是养分,滋养自己,可是后来一年过一年,她开始忘记他的长相,她害怕自己最后会忘记他的声音、他的习惯、他的全部,她那么怕,怕到每晚要把他的脸想过一遍才能睡,最后的最后孩子长大了,在极度的疲惫和痛苦后看到浅夏的脸,她想开了,被丢弃就被丢弃,没什么了不起,她已经不一定非要萨克不可了,她还有浅夏。
「我不接受拒绝。」
真面目暴露出来了,不再是好好先生,不再有低姿态,他讨厌她在两人之间划下的界线。
看着他的气急败坏,皮琪拉却很冷静。「你应该不会忘记,是你先离开我的,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回收一桶已经弄脏的水,是最无聊的事情了。」
年少的承诺看似美好,其实最无情,转眼成空。
「小琪,对不起。」萨克低低地说,声音充满自责。
「没有谁对不起谁,少年时的恋情一般都不会长久,我没有怪你,真的。」那只是一段不健康又不健全的交往。
「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萨克想碰她,她却把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来放在裙兜上。他们的恋情那么短,他认真过的,只是如今仿佛连余香都尽了。
「萨克,我们有情比金坚,山盟海誓吗?好像没有对吧。」现在想起来宛如小孩的游戏。他要她不能嫁,要她等他,她都傻傻答应了。让她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明白的是——让过去深爱的人成为你的一切时,你却对他不再重要了,这是多大的悲哀?
「你一走十几年,不原谅又怎样?骂你也听不到,又不能揍自己出气,是你先放弃的,所以不要为难我了。」她的心路历程太多心酸,不想回忆,不想重蹈覆辙,失去温度的心空了。
萨克脸色难看,心里都是心疼跟自责。他不得不承认小琪说的该死的有道理,即使曾经生儿育女的夫妻一旦分手就是陌生人他凭什么叫人家记得自己,为什么他会自私地以为她还会为他停留?
但是,他承认自己就是自私,即使待她一样好也数不出来,如果真的爱她,是应该让她的生活过得更好,他却没做到这点,那些年他们在一起,几乎都是她在付出。可是年少那寥寥几笔的鲜艳痕迹一直在他心底褪不去,这些年他也想过,她要是结婚了怎么办?
昨天为了摆脱他,她也说了,她已婚。但是她洁白的手指上没有戒指,连戒痕也没有,遑论男人送她上班。这发现让他雀跃了很久。
「我还是爱着你的,这些年我没有一刻把你放下,你一直在我心上。」一个人爱什么讨厌什么,那感觉是不会消失的,再见她,过去的一切又历历在目。
皮琪拉微微叹气。这种话听听真好,满足了她的虚荣,但是真的听听就好,真要相信……她都已经三十岁,再也没有年少时的恢复能力了。因为他,遥远得几乎遗忘的心情涌了上来,被岁月尘埃覆盖的过去……
「不说了,说了嘴痛!」
「我不会放手的。」他喃喃自语。他们的牵绊要延续下去,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皮琪拉什么话都骂不出来,拿起皮包就走人。这男人要是能用常理说得通,他就不是萨克了,她早该知道。
失算,她不该来的。
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是皮家公休日。难得家人在一起吃晚饭,菜色丰富,蔬菜鱼肉样样不缺,这么讲究,为的是家里有一个正在发育中的孩子。
从篮球场凯旋归来的浅夏一身汗臭,一进门就被勒令洗澡,这会儿已经领了圣旨把自己洗干净的他正往楼下跳,长腿一跨好几阶。他发育得很好,今年高三,正在抽高的身板虽然偏瘦,不过实际的年龄是十四岁。
没错,他是越级读书的天才。书读得好,运动也一把罩,跟着隔壁的老先生学了十几年的书法,有段时间迷上漫画“棋灵王”,要求想去学围棋,要不是后来热度退去了些,如果照他这种拼劲,还有老师的赏识,也不是不可能在未来成为一代棋王。
优越的智商,乐观的天性,都源自家里三尊大神对他的三千宠爱。
看见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想也不想就伸手往一大盘的孔雀蛤偷去……
「我说……浅夏,去问问小琪姐姐怎么了?他今天不对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小叔叔因为天气热,又半头的白发,左右不舒服的情况下,干脆去剃了个大光头,这会儿只见他光溜溜的头隔着门帘,有种滑稽的感觉。
向来下班后就会下楼来帮忙的小琪,今天一反常态窝在楼上,他都叫开饭了还不下来,怪哦。
浅夏吸了吸孔雀蛤香甜的汁液,再当一声,把色彩鲜艳的壳往钢盆一扔,舔舔手指头,好不过瘾啊,不过还是领了军令上楼去叫人。直上三楼,敲门只是意思意思,三管齐下,喊人、推门,却发现他那向来活力充沛的姐姐在发呆。每个人都会发呆,时间长短不一,可是,他看了下时间,连他进来都没发现,必是严重的事情了。
「皮小琪,你发什么呆啊?开饭了。」
十四岁的少年,嗓子还没开,偶尔呢会冒出粗得像砂纸的几个字,还好大部分时间,那声音还是皮琪拉听习惯的。
「哦,我马上就下去。」她抹了抹脸,伸懒腰,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套装都还没换,要说萨克的出现对她没有任何影响,的确自欺欺人。
「皮小琪?」不会吧,又走神了?
「没礼貌,叫姐。」
「姐,」浅夏加重语气地喊,「我亲爱的好姐姐,你今天很奇怪哦,你常说除死之外无大事,能让你这样失魂落魄的,莫非……暗恋……还是失恋?」说着一条胳臂就缠上皮琪拉的肩膀。
「你啊,净想这些有的没的,三十岁的女人在这年代还能找到爱人,比走在路上被原子弹炸到还要困难,再说,钞票比男人可靠多了。」武装自己跟生活战斗,都让人快要忘记自己是女人了,暗恋?失恋?果然是小孩子的想法。
「我说你长得又不差,比我们学校那些戴假睫毛、瞳孔放大片的妹要漂亮多了!姐,要我说,根本是你看不上人家,不过你要是回心转意,我可以传授你十六字箴言,让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管看上谁都能手到擒来,轻松玩弄。」
「电玩打太多了你。」她把快跟她一样高的身躯按坐在椅子上,然后拿起毛巾擦起他还在滴水的头发。
「拜托,谁浪费那种时间,我早不玩了。」他嘟了嘟嘴,只有这时候的浅夏还有点小孩影子。
早几年,同学之间刮起修仙打怪的电玩风,他也回来要求得比照办理,经过一晚家庭会议,知道网路这东西已经是时代趋势,禁也禁不住,那时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是买不起游戏机,可是怕他沉迷,又怕他自己偷溜去网吧,只好由她这“姐姐”带去看人家练功剿魔,谁知道他一屁股坐下就一整天,玩遍所有的线上游戏,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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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丈夫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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