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连摇头,没办法了,底下事她说不出口了。
就说她命好,没尝过太多苦头。他吁口气。“就直说了,我为什么会被我师父收养。我师父遇上我的时候,我全身不是青就是肿,找不到一块没受伤流血的地方。我娘身子虽不硬朗,但打起人那狠劲,你看了肯定会吓一跳,再不济,她也能拿棒子椅子帮手。她嫌我碍眼,她骂我是拖油瓶,是她倒了八辈子楣才会把我生下来——”
就在他陷入回忆难以自拔之际,她突然站起身,做了一件大胆的举动。
她握住他手,紧紧的,像是抓住一个几乎快溺毙的人。
他倏地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都过去了了。”她坚定地说。“现在的你,是响当当、赫赫有名的宁家堡四爷,不再是那个无助脆弱的孩子。你该放下她了。”
要能放,他早放了。他板起脸想避开她过于明亮的双眼。他感觉到危险了,知道她离自己的心太近了。
“放开。”
“我不放,除非你把我的话听进去。”她知道他这时候需要的,正是她天生的固执与无畏。她看见他了,在他心底,闲着一个体无完肤、茫然无助的孩子,她非得让他发现他早有能力改变一切——一直折磨他的,不是他早已离开的娘亲,而是他自己。
他突然觉得狼狈不堪,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人敢忤逆他,可这个丫头,竟然丝毫不惧怕他!
最让他恼怒的。是他自己的反应——他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推开她。他不愿意承认,可是身体却清清楚楚告诉他,他喜欢她紧抓着他手,喜欢她眸子坐的不顾一切与勇气。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要我听话?”
“我谁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关心你的人。”这一刻,在她眼里,他不再是往昔那个精明干练、高高在上的四爷,他只是一个脆弱、渴望温暖的人。
“你或许会想,像我这般被呵护长大的小姑娘,哪里了解你心里的痛,可是我懂,真的。我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了,你需要的并不是你一直紧抱着的愤恨,而是他人的关心。”
“荒谬。”他哪里愿意承认自己需要他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他发狠说道:“早在我娘把我用五百两卖给我师父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老大,原来他还遇过这样的事!
一想到他挨了那么多苦——她眸子轻轻眨动一下,两串泪珠就这样滚落。
就算面对左捕头没掉过一滴泪的她,竟然哭了。
“你是在同情我?”他眯起眼睛。
“我没有。”她拿手擦去眼泪。“我是感同身受。要是我遇上相同的事,我肯定也会跟你一样,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你能理解最好——”趁她抽手擦泪,他肘一弯抱住自己双臂,再也不给她机会靠近。
他以为这样,事情就算结束了。但没有,她的话还没说完——“你再听我一句。”这回她直接捧住他脸,逼他看着自己。
明显可见,他发怒了。
她以为她是谁。竟敢接二连三,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放开。”他咬牙切齿。
“我不放。”她固执地抓着他肩膀,她的泪水已停,但看得出来,泪意仍在她眼眶中打转。“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听——你可以相信我。”
他眯紧黑眸。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沉着声音问:“你要我相信一个女人?”
“对。”她郑重点头。“纵使全天下女人都不可信任,但你还是可以相信一个人,我。”
“你凭什么?”他讥讽地反问。“连生我的娘也做不到的事,我凭什么相信你办得到?”
“因为我心疼你。”她伸出抖个不停的手,抓着他,搁放在自个儿胸口。“你瞧清楚我,你觉得我像在骗你吗?”
他确实瞧清楚了,包括她微抖的双手还有她眸里的疼惜。他忍不住怀疑,是什么原因让她变得这么大胆?
隔着柔软的衣衫,稍嫌急促的心音,仍在他掌下怦怦跳动。
他眯紧眼,仿佛想将她看透似地审视她,终于在她眸底发现她没刻意隐藏的秘密。
那是倾慕他的眼神。
他讥讽一笑。“你这是在告诉我,你喜欢我?”
就知她瞒不了多久。她抿紧嘴,勇敢地说出口。“是的。我心疼你,我喜欢你。”
她喜欢他?“哈!”尖刻一笑后,他突然握住她下巴,低头扑向她唇。
他满足了打从昨晚,就一直渴望做的事——亲吻她。可是这个吻,却不带丝毫温情。
这是惩罚。惩罚她竟敢说她喜欢他。
他舌尖猛地侵入翻搅,接至吮痛了她香舌——他以为粗暴的对待,便足以破坏她的妄念。
怎么可能?一个连亲生爹娘也不要的人。怎么还会有人喜欢他!
“后悔了吧?”他唇 办轻滑过她细嫩的脸颊,停在她耳边嘶声洁问:“在我这么对你之后,你还能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她重复道。“我喜欢你。不管你怎么吓我。怎么努力想把我推开,我还是看得见那个不畏强权、善良体贴的你。”
他像听了什么大大笑话似。“我才帮了你一点忙,你就认为我善良体贴?”他沉下脸孔,用着令人胆寒的表情瞪着她。“你才认识我多久,就自以为很了解我?你错了,不管你是怎么想我、看待我,你都错了。”
不管他怎么努力诋毁自己,她眸子依子依旧那么温柔。
“我会证明的。”她绽出美丽的笑。“往后还有无以计数的时间让我证明,我方才说的,并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随口说说。”
这样看着她眼睛,他发觉自己——几乎想相信她了。
但下一刻,残存在心里的伤口又让他戒备起来。
“少来惹我,我没兴趣陪你耍猴戏。”他用力将她推开,任她跌坐在地。
望着他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她想,她是不是太莽撞了?才把场面开得这么僵——她不应该那么急的,应该再等几天,找一个良辰吉时,再好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听闻他的过去,又见他那么难过,她脑子便浑了,话就冲出口了。
好愁啊……她低头揉揉额际,打小上过私塾也念过不少书的她,偏偏想不起哪本书上教过,要怎么接近,一个心伤累累的男人。
“刚刚应该吓到他了吧?”
恬儿和一般姑娘不同。她爹娘从不曾要求她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人阻拦过,所以她才会那么大胆妄为,没半点姑娘家的矜持。但她可以确定,她的话句句真心,绝没半点虚假。
可他相信吗?望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她叹一声站起。瞧他反应,恐怕是不吧。
舔了舔嘴巴,唇角的微疼让她想起,两人刚刚做了什么!
他的嘴,曾那么近、那么近地贴着她。
忆起方才一刻,热辣的臊红漫过她脸颊耳根。青涩的她,还不知道男人女人可以做这种事——虽然,嘴巴被他嚿得有些疼,他举动也不见丁点温柔,但,心底还是欢喜的。
她原本已做好准备,得孤单撑持着酒窖,直到小磊长大接手——现在打算未变,只是眼睛望去的风景,跟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心底多了道身影,让她可以思念,可以爱。
明天,她想起他早上的邀约,他说过明儿一早会带她到江边采买,现下两人闹得这么僵,不知这个约定还算不算数?
要是哥哥还在就好了,至少可以跟哥哥商议,看怎么突破这僵局——她又叹了一声。
同在此刻,盛怒离开的宁独斋并没回房。他一走出庭院,随即蹬上时家屋顶,仰躺着望着天上的弯月。
乱了。打自再踏进时家,一切都乱了。
扪心说,对于她奇突的举动,他并没他表现的那般惊诧,虽然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但她的不按牌理出牌,早在他预料之中——反正一般姑娘不会做的事,在她却不是难题。
他肯定她的能耐。所谓巾帼不让须眉,说的就是时恬儿。
一道声音在他脑里发问——既然你这么了解她,刚才为何发那么大脾气,还不惜把人推倒?
他闭紧眼睛。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他终于可以承认,真正引发他怒气的原因,并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而是,他的动心。
当她当着他的面道出那几个字——她喜欢他,他头个感觉到的不是嫌恶、烦躁,而是窃喜、是如愿以偿。
老天!他大手罩住双眼呻 吟。
一个口口声声说讨厌女人的他。竟然会这么想——如愿以偿!
他是不是脑袋烧坏了?
就这么一闪神,他脑中再次浮现她甜润嫣红的小嘴,还有她盈盈落泪的双眼。
他一向时厌女人掉泪,可说也奇怪,当泪珠自她眼角滚落。
头个闪过他心头的,不是厌恶,反而是怜惜。
他提醒自己别被骗了,女人不会无缘无故掉泪,肯定是另有所图,才会把自己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就跟他娘一样。
他永远记得她把他卖给师父时掉的眼泪,看起来是那么地凄楚可怜,仿佛她的狠心,是时不我予,绝非她刻意为之。
而年纪尚小的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即使她把他打得浑身是伤。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他还是相信自个儿的娘亲。
不是常听人说,孩子是娘亲的心头肉,不是吗?
他跟他娘的过节,他刚隐了一半没说完。
师父买走他后没几天,他凭着粗略的记忆,一路挨饿乞讨,走了好几天路,终于又让他回到旧时的家。本以为娘见他回来,至少会感动开心一会儿。可没有,她脸上一丁点久别重逢的欣慰也没有——他娘一见门外是谁,那张脸倏地变得无比狰狞,比鬼还可怕。
不等他喊一声娘,她立刻抄起扫帚狠抽他身体,轰他出门,口口声声说他早跟她没有关系,少回来死皮赖脸碍她的眼。
他闭起眼,被娘亲抛下的痛,仍深烙在他心上——自那一刻起,他心就死了。
还是被自个儿的娘亲手打死的。
他用力搓揉脸颊。十多年来一直搁着不愿回想的往事,却因为一个黄毛丫头,又让他内心翻搅不休。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告诉自己,得趁事情变得更混乱之前早早抽身,才是明智之举——念头一闪过,他人跟着站起,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
他发誓他绝非有意选了这片屋顶,可就是那么巧,从他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仍待在庭院里的她。
她正拿着他用过的酒杯,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看着她把酒杯收进衣袋,像得了什么宝贝似,步履轻快地跑走。
连傻子也看得出来,她为何留下他用过的酒杯。
她说她喜欢他。
他耳根倏地发烫。
“可恶。”他闭眼低啐。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搅,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不能走。先不论他先前和她做了约定,单说明天,他还得跟王叔一块到江边买鱼,他脑子有个声音取笑——别忘了,明天她也会在。还是你亲口邀她去的。
“烦死了。”他瞪着夜空啐道,可心头,却不由自主甜了起来。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掌柜王叔已到了宁独斋房门,正走来晃去,不知该不该提早唤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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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醉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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