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屿礁一带海岸曲折,分布着大量明屿暗礁。没有了昨夜的浓雾,巨大的黑礁石在灰色的海水和黄白色的沙滩上,显得突兀而森然。
郭逸海到达时,除了几个士兵,还有不少乡民在那里,多为老人和孩子。两具尸体扭绞着躺在沙滩上,显然死亡前,他们在打架。
面朝下的那个一身黑衣,双手掐着另一人的颈子,背上有个很大的窟窿,从伤口的深度和整齐的边缘看,为利刀所致。
面朝上的那个,年约二十四、五,短发蓬乱,面色青紫,双目暴突,屈膝顶在对方的肚子上。
郭逸海对一个士兵说:“去府衙通报仵作验尸。”
“是。”后者往城里跑去。
“谁最先发现的?”他问走到他身边的孙俞事。
“附近玩耍的小孩,一定是昨夜涨潮时,被海浪冲上岸的。”
郭逸海看看下半身仍浸泡在潮水中的尸体,他让士兵费了点力将尸体分开后,把黑衣人翻转过来,当即大吃一惊,并听到围观者中响起几声轻微的抽气声。
是他——婉儿对他微笑,并随他离去的黑衣男人!
盯着这张浓眉短髭的黑脸,他难以置信。用手指按压死者肌肤,他推断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午夜。
“有谁认识他们?”他问围观的人。
众人沉默,一个老人指着黑衣人。“他是蓝庄的邵五!”
“城东蓝庄?”他看向老人。
那老人说:“他是蓝庄主的仆人邵五,是个好人,不该死得这么惨!”
乡民们走近围住黑衣人,为他拉平衣服,整理遗容,却无人走向赤身男子。
看来这赤身男子不是本地人:郭逸海暗自想着,让士兵找来一片破帆布盖在他脸上。
“郭将军,仵作到。”
郭逸海尚未作出回应,就听到围观的乡民起了一阵骚动。
“蓝庄主来啦!”
他回头,一个男人从山坡上走来,抱拳道:“各位大人、乡邻辛苦了。”
郭逸海问他:“阁下是蓝庄庄主蓝廷儒吗?”“正是在下。”蓝廷儒回望着他。“蓝某刚刚得知,家仆邵五惨遭不测,溺海而亡,特来确认。”
郭逸海指指黑衣男子。“蓝庄主请。”
蓝廷儒走到尸体前,定定地注视着黑衣人,而后身子一软,单膝跪下,口中喃喃地说:“是……他是我的家仆,可怎么……”
“老爷!”身边两个随从将他扶起。
“郭将军,可否容蓝某带邵五回家安葬?”他抬起头请求道。
郭逸海观察着他,见他面色惨白,双眼泛红,盈然对他的家仆有很深的感情,于是说:“可以。不过官府需要先行勘验,请蓝庄主稍等片刻。”
“蓝某可以等。”
郭逸海转身对府衙仵作吩咐了几句,然后趁仵作查看尸体时,对蓝廷儒说:“贵家仆看似在与人搏斗时坠海身亡,蓝庄主可否协助本将辨认一人?”
“蓝某义不容辞。”
“请跟我来。”
此时,裸身男尸已被移到停尸板上,仵作和他的手下都在黑衣男子身边,孙俞事则带着士兵们,忙着将观看仵作验尸的乡民驱散开来。
郭逸海走过去,掀开覆在那人身上的帆布,“就是这个人。”
蓝廷儒凑近,在看到死者可怖的面容时,喉咙发出困难的吞咽声,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蓝某从未见过此人。”言毕,连连退开。
郭逸海放下了帆布,思考着这个陌生人的来历,及他与蓝庄家仆打斗坠海的原因。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这人腰侧凸起的地方。他探手,摸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而后轻巧地将其抽出,反手塞进自己的袖口。
随后,他告别蓝廷儒,留下孙俞事协助仵作验尸,往城里的“大力锤”去了。
直觉告诉他,昨夜孔老三没有对他说实话,他们那时候出现在大屿礁,与那声令他疑窦顿起的鸥鸣和今天这两具男尸一定有关,他得去会会那兄弟俩。
“大力锤”在泉州城很有名,他去之前已先了解过这兄弟俩的情况,得知他们是多年前逃难而来的难民,有个小弟流落在合欢岛,被他妹妹芙兰收容。
他忧虑地想,不知合欢岛的失陷,是否与这孔家兄弟有关?
稍晚,当他离开“大力锤”时,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并非空手而归。
他见到了孔家兄弟,从孔老二的沉默寡言中看出他的阴冷,从孔老三的能言善道里察觉到他的狡诈滑头。
尽管他们一口咬定昨夜是在清理船底,后来因雾太大才放弃。可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郭逸海坐在桌前,注视着手中那个今天从死者身上取来的东西。
那是一把形状怪异的刀鞘,轻弹刀鞘,一柄锋利的小刀跃然而出,他的拇指划过刀面上的图案,那是倭寇的保护神——八幡大菩萨。
这把刀表明了死者的身份,倭寇刀剑不离身,尤其是这种代表身份的刀更是珍贵,因此那名死者必是倭人无疑。
现在,他最想弄清的,是邵五的真实身份。
他真的只是蓝庄家仆吗?
想到蓝廷儒看到尸体时悲愤痛苦的神情,他的疑虑更深。尽管蓝廷儒试图表现出平淡,但那隐藏在眼底的情绪,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绝对不是单纯的主人对仆人的感情。
由此,他联想到这两天在泉州城所打听到的事。
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飞鹰和那位乐善好施的庄主。但对“飞鹰”的议论既有赞赏和崇拜,也有恐惧和诋毁,唯独对蓝庄主,几乎都是赞美。
他沉思着,想起那声高亢的鸥鸣,那显然不是自然的鸟鸣,而是人为模仿的声音,有着某种目的——召唤或传讯。
他知道每次飞鹰行动时,都有鸥鸣声出现。由此可知,昨夜在大屿礁发生的事情,不仅与孔氏兄弟有关,也与飞鹰有关。
如此来看,邵五可能不是蓝庄家仆,而是飞鹰的手下?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猛然一闪,他忽然有了个更大胆的推测:飞鹰一定与蓝庄有关系,或许,飞鹰与蓝廷儒本来就是同一人?惟有如此,作为仆人的邵五才会为主子外出,为主子而死!
以蓝廷儒的地位和财富来看,他有足够的能力和条件组织民间的力量,承担起官兵无能担负的守卫责任。
这解释了为何每当倭寇或海盗来犯时,“飞鹰”总能及时采取抵抗行动,因为蓝廷儒拥有大批拥戴者,自然有丰富的消息来源。
这也解释了为何邵五那样一个没有行动自由的家仆,能在夜间私自外出与倭寇搏杀,因为他得到了他主人的许可。同样的,这也解释了为何自他上任以来,始终无法查获“飞鹰”的下落,因为他有严密的保护层和众多的支持者,想想看,谁会出卖自己的崇拜者?谁会想到富裕儒雅的乡绅,会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飞鹰?
当然,这同样解释了为何崔婉儿会竭力替“飞鹰”辩护,以及蓝庄仆人为何会去找她,因为她认识“飞鹰”——蓝庄主,并崇拜他。
她果真欺骗了他,果真有事瞒着他!
对此,他感到怒不可遏。可是想起昨夜她含泪对他说的话,他开始相信她并不是真的想隐瞒他,一定是被“飞鹰”所迫,她不得不如此。
如果是这样,他会原谅她,忠于朋友的人不该受到指责。
疑团解开,他带着自信的微笑,往城东蓝庄走去。
他要去见那位勇敢的斗士,感谢他过去的努力,并礼貌地警告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人——不管是谁,不管动机如何。
都不能违犯朝廷律法蛮干!
为了节省时问,他选择走捷径,那是一条崎岖难行的山道。
不过片刻,他已经穿过陡峭的岩石和茂密的树林,来到城郊的大峡谷。这条峡谷很深,两面危岩耸壁,层层叠叠,是道天然屏障,峡谷外即是蓝庄。
斜阳笼罩着峡谷,归家的老牛和放牧的孩子在谷中奔跑。
晃眼间,他看到一个骑着马的白衣女子,从山谷中跑过。
他本能地在山峦间奔跑,追赶那道白影,因为那景象令他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一个纵马追逐他的白色身影。
很快地,他看到了奔驰在前方的骏马,也看到了马背上的白衣女子,尽管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一点都不怀疑那是崔婉儿。
她在这里骑马?
带着一丝不确定,他加速奔跑,可她却忽然失去了踪影。
看着起伏的山丘,他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他,因而故意躲着他,否则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
如果他有多一点时间,他会停下来寻找她。可现在他没有时间,只能把疑问压在心底,等迟一点再去找她。
才进蓝庄,他就被屋前的一群人吸引了目光,并将他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他首先看到的是她,一身白色衣裙,双颊红润的崔婉儿。
他没有推测错,她真的认识蓝庄主!
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大家停止了交谈,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他锐利的目光越过婉儿苍白的脸,转向站在她身边的蓝廷儒,两人目光短暂交会后,他再转向其他男人,不由皱起眉头。
他很难相信像婉儿那样的官宦千金,怎会与这些渔民农夫来往?而且从他们聚在一起的样子看来,似乎相处得很不错。
他讨厌自己对婉儿强烈的占有欲,也说服过自己不必嫉妒,可是当看到蓝廷儒的手保护性地放在婉儿手上时,他气得几乎要对那个男人出手。
难道,她与蓝廷儒有不寻常的关系?
他带着谁都看得出来的妒意走近,锐利的目光直刺他假想的“情敌”。
蓝廷儒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带着笑脸大声道:“郭将军来了,有事吗?”
他没有回答,锐利的目光转向婉儿。“你为何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与他的急躁相比,她显得平静,但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刚看到他时,她和其他人一样惊慌。可是想到昨夜两人最后似乎有了某种默契,她不再担心他会误会自己,而是担心他的到来,会干扰她今夜的行动,因此她用坚定韵眼神告诉他,请他不要干预。
他们凝视着对方,他不是没看出她的请求,但他不能接受。
“天晚了,你还不回家吗?”他终于开口,眼睛因挫折和怒气而闪闪发亮。
婉儿看出他正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不由为此感到高兴,轻声说:“我很快就回去。”
他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变得不再那么严厉,接着将视线转向蓝廷儒。
“蓝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郭逸海要求。
“当然,郭将军请里边坐。”蓝廷儒指着大厅的方向,再对婉儿说:“姑娘稍待,我去去就来。”
婉儿笑道:“蓝大哥无须顾虑,我会等你。”
然而,在她转向郭逸海时,却发现对方眼眸里的平和已被破坏,正燃烧着她领教过数次的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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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情郎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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