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石履霜悠悠转醒。他看着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场景。他缓缓起身,坐在床沿,梭巡了这僻静小室一圈,良久,方想起这是他头一天入京时租赁的旅栈客房。
客房位于阁楼,房间偏小却宁静,打开小窗,还能看见人来人往的大街。
他摸摸脸颊,脸上相当洁净,没有刮手的胡渣子,头发也直顺干净,全身上下闻不到廷狱里的气味。
原来,是梦么?
他走向窗口向外望,街景是一片繁荣景象,好似刚刚才发生过通天楼差点垮下的骇人景象,但不消时又恢复平静。
一张笑颜猛然窜入他心版底,他心口一震,对那名青衣少女一见钟情。
身上带着可以应考的赤牒逃离青州,怕被追查,在路上与人交换了衣服;没想到那人才隔天就在山里被老虎咬死了,面目全非的,可怜。他是后来辗转打听才知道这事的。然而这巧合却使得叔父以为他死了,不会再到京城来找他了。
他……自由了。
今后,他便是石履霜,货真价实的石履霜。他的人生,将从现在开始。
那么,刚刚那梦……他梦见自己当了官,仕途一帆风顺,却在中途遭人弹劾,被摘去官职,贬为庶民……而他心所恋慕的少女则远走而去……
他拦不住她,不知为何葛溯洄突然出现在梦中,他急忙喊出声:“溯洄,别让她走!”拦住她、快拦住她……这一回若没拦住小雪,他会一辈子后悔……
就差那么一步,就一步,他要登上天去,却先狠狠地摔下地来……
自天摔下,该会痛的吧!可他为何感觉如此平静?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赤足稳稳踩在地面上,莫名地,笑了。
原来,不管飞得再高、再远,都还是想牢牢捉住自己的根啊……只是他所恋慕的女子如今已经飞远了,再不会回头了吧?
小雪……
他不知道该是庆幸自己没有真正耽误她,抑或为求之不得而懊恼。冉小雪于他,从来净会撕扯他的心——
“你起来啦!”房门忽被打开。
石履霜浑身一震,缓缓看向来人。
可不是纪家家主。
只见纪缭绫侧身而入,身后跟着一名仆从,他示意那仆从将手中一小叠衣物放到桌上,随后大方地坐在这客房里唯一一条长凳上,笑觊着石履霜道:“如何,这滋味?从云端坠地,很刺激吧?”
原来不是梦。不再自欺欺人,石履霜冷淡地看着纪缭绫。
“你说过会帮我处理掉那些麻烦事,我以为你会替我争取更多时间。”他都还没成为足以一手遮天的高官呢!半途坠地,真不知是好事抑或坏事?
纪缭绫哈哈一笑。“时间多寡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心里终究还保留着一点犹豫,否则何以甘愿令你自己走到这地步?石大人——现在又该称你石公子了。”
这人原来喜欢在人伤口上洒盐。石履霜瞪着他道:“堂堂纪氏家主是来落井下石的么?”
“当然不。”纪缭绫笑指着桌上那叠衣物,解释道:“听说你穿不惯新衣,特地从你住处抢出来的。石公子这几年来的薪俸已全数充公,要抢出这几件衣衫,还真不容易咧。”
石履霜可算是被抄家了,虽然那仅是住处而已,算不上是个家,但总是他落脚处。御史台好样的,效率真好。
石履霜没看那些衣物,只问:“所以,纪公子特地来给履霜送衣物?”好个雪中送炭!他其实不怎么相信。
纪缭绫微微一笑。“不止,我还带了其它东西过来。”从怀袖中拿出一包碎银放在桌上,他颇好奇石履霜会露出什么表情。且不说话,他等他自问。
果然石履霜问了。“这是什么?”
“一包碎银。”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接下来为期半年的伙食费。住宿的费用,小雪已先支付了,你可以安心住下。我可能忘了让你知道,这间旅栈日前已被纪某买下,那小姑娘临走前交代了,不许赶你走,钱若使完,尽管赊她的账,不能让你饿到、冷到,还要保障你生活愉快,天天笑容满面……要求真多,是不?身为纪氏旅栈的经营者,纪某自是应该做到宾至如归——”
“她去哪里了?”石履霜只听进她“临走前”三个字,任凭纪缭绫如何调侃都不为所动。
纪缭绫端来桌上冷茶啜了一口,随即露出嫌弃的表情,吩咐仆从重沏一壶茶来,才笑道:“小姑娘还说了,别叫你喝冷茶,冷茶伤胃。”
“小雪去了哪里?”石履霜眼眶泛红,恼问。
“她说她要去一个不会让你想到她的地方。她还说,要你放心,她不会做出让你尴尬的事,朋友间仗义输财是理所当然的事,要你千万别多心……”
“混账!”发现纪缭绫根本不打算告诉他冉小雪下落,他扭头便往外走。不说,他自己找去!
“履霜留步。”纪缭绫站起身来,挡站着房门口,笑眼盈盈觑着他。
也不拐弯抹角,他直言:“如今你不是官人,又无皇朝名籍,是无国无家之人,你连出个城都会被甲士拦下,你还能去哪里呢?小雪固然是只可爱的小灰鸽,可她一飞就能飞上千百里,如今你不过是只折了翼的老鹰,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石履霜倏地顿步,缓缓回过身来,双手紧握成拳,明白纪缭绫说的一点不错。
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前后无路,完全困死在这方圆之地里。
若他还能飞,他可以一飞冲天,到天上去,但此刻他双翼遭折……
“另外,”纪缭绫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加了一句:“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小鸽子要飞走时看起来一脸伤心,令我有点好奇。三天前她在这里照顾你时,履霜可曾说了什么话?”
“我没有——”呃,等一等,他想破脑袋,一个如梦似幻的声音浮现脑海——
梦里头,他似乎曾听到她的声音……
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么?
等你醒来我就走,绝不教你尴尬……
冉小雪到底是误会了什么呀?
发现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纪缭绫不禁一叹。“我想你已经想起来是怎一回事了,想必那是极私密的话语,你不必告诉我,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奇。”
石履霜冷淡一笑。“其实你很想知道吧?”
纪缭绫是他看过最会装模作样的男人了。冉惊蛰到现在还拒绝他,冉小雪是冉惊蛰妹妹,血缘相近,两人之间许有共通之处,纪缭绫应该很想从小雪的种种反应去臆测冉惊蛰的心思吧!
“如果履霜愿与人分享,缭绫自是洗耳恭听。”
“要我说出来,可以;但是得请纪公子为我做一件事。”
“啧啧,还说我是奸商呢!履霜也不遑多让啊。本来缭绫以为得使出激将法让履霜振作起来呢,但看来是不必了。眼下,你只有两条路走。”
石履霜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哪两条路。
第一条路,接受小雪供养,一辈子当个吃软饭的男人,偶尔怨恨一下自己悲惨的身世,碌碌一生。
第二条路,眼下他是从云端摔下没错,但他还要想办法飞回去,当那傲视领土的苍鹰,守住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一切事物。
“在我开始反击以前,”他目光灿然地看着纪缭绫说:“我要见小雪。她还没走远吧,让我见她。”
“哦,你要见她?以如今你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是的身份见她?”纪缭绫故意激他。
石履霜却笑了。“正因为如此,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纪公子,有劳了。另外,我想我是在梦里头喊了别人的名字,教她听见了吧。”
纪缭绫轻啊一声。“这种蠢事缭绫倒是不曾做过。”可惊蛰还是不理会他……
“也许你可以试着做一次看看,女人心很难说得准的。”像他也老捉不稳小雪心里在想什么。
“言之成理。”
他足足等了三个月才等到她。
时令已是岁末,冉小雪结束外地的工程监造,才随同冬官长李长风赶回,正好来得及留在京城过年。
为官这几年,她东奔西走的,鲜少回京,甚至连续好些个年节时还滞留它乡,与家人分隔两地。这是当年尚未入冬官时,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收到尉兰托人捎来的信,说履霜想见她。
她却迟疑了,一再拖延时程,直到澄冬大人说:“今年回京城过个年吧。”这才不得不回来。
她很胆怯,她知道,三个月前决定离他远远的,也是因为一时胆怯的缘故。本来一直以为履霜是在意自己的,但……要是她弄错了呢?惊蛰总说她很容易误会别人的意思啊。
是不是人年岁越长,就越是缺乏勇气,越容易害怕?
她真怕自己误会了履霜心意,怕他喜欢的人不是她,怕自己这几年一厢情愿的心情会变成他的负担……那多令人尴尬!
怀抱着忐忑的心情,她上了旅栈小楼。
她已预付半年租金,就是怕履霜会没地方去;又担心他拒绝她的帮助,只好请缭绫大哥帮忙照应。
他人在京城,被裭去官职,以他天生傲气,不难想像在被弹劾后,他心里的苦闷。可国有国法,她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他生活安定,不必忧心无法在京城住下……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不知他为什么想见她,她连原因都不敢推敲……
迟疑地推开他房门,已入夜,户内却仍一片深黑,没点烛。他人不在么?
摸索到桌边,正欲点燃烛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终于肯来了。”
石履霜不知何时站在冉小雪身后,关上门,手中火石划过,黑暗顿时隐去,微亮烛光照亮他冷峻的脸庞。
冉小雪转过身来,见他一双眸子灿然有神,没有半点颓然,她松了口气,安心了。
看来市井传闻是真的。
履霜正以个人之力挑战朝廷纲纪。
他卖字为生。数年官场生涯,不仅留下良好官声,甚至他字还与谷雨堂弟齐名,赢得“冉逸石庄”的评价。
石履霜写得一手好字,随便挥毫就能换取大笔财富——当初她怎么没想到?竟还拜托缭绫大哥转交微薄的伙食费给他……希望履霜别因此生气才好——偏他惜字如金,不肯多写,京城中多少豪贵捧金列队,就等着石履霜为他们写门联呢!
不仅如此,他还在旅栈里讲学;他学识丰富,见解独到精辟,许多文人士子慕名而来,就为向他请益。
如此石履霜,身在皇朝,却无皇朝名籍。
远近国家风闻此事,纷纷暗中遣人入京打听,大有“皇朝不要此人,我们要”的意味。
连君王为他特别开设恩科,准备让他以博学宏词身份再考一次进士。
而这骄傲的男子却说:“我无皇朝名籍,不能赴考。”
以此,圣旨又下,特赦石履霜,允他归籍皇朝,要赐给他一个身份。
但他并未因此接受,此举大大震撼了朝廷,不少人因此认为他狂妄至极,难以驾驭。只她为他欣喜骄傲。
“怎么,是太久没见了,不认得我了么?”见她傻傻地看着他,眸底波光如水般流动,他冷言道:“还是自觉有愧,说不出话来?”
她让他苦苦等候这么许久,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难道她不知道,他也会担心害怕,怕她久久不回……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啊。怕她不愿回他身边。
如今他已不是官了;他甚至什么也不是,没有名籍、没有身份,以孤身微薄力量妄想冲撞朝廷法制,人要笑他不自量力,他也还是得抗颜逆俗下去。
他想通了,与其坐以待毙,嗟叹这国家有负于他,不如起而力争,告诉全天下人,他石履霜可以决定自己前程,就算只为争一口气,也绝不放弃。
面对他的质问,冉小雪摇摇头,想开口,却不知该人何讲起。
半晌,她清清喉咙,像是要找回遗失的声音那样,小心翼翼地道:“嗯,我……你……”
“结巴了?”石履霜冷眼觑她。“我不记得冉小雪讲话是这么支支吾吾的。你,真的是冉小雪么?”
“我……唉,我是啊。”因为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害她都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好不好了。
“既然你开不了口,那么就由我来说吧。”石履霜拉开长条凳子,道:“坐。”
冉小雪讪讪坐下,看着他将一个有点眼熟的花布袋子丢到她面前桌上。
“这是……”
“很眼熟?”石履霜冷淡一笑。“确实应该要眼熟的,这是三个月前你托纪缭绫送来给我的伙食费。”
“啊?”果然。
“加上你陆续寄回来的,共有碎银二十两,你点算看看数字对不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还是依他所言,乖乖地点算了一回。
“是二十两没错。”这是她一年薪俸。原是想,他因被弹劾,薪俸全数被追回朝廷公库,怕他无法过活,本还想跟澄冬大人预借一点薪饷的……
然而如今他大刺刺将银两扔在她面前,摆明了他一毛钱也没动用,这是在告诉她,她太瞧不起他了么?
也是。她那时太急了,没有想到如今他随便写幅字都能卖钱……说不定光一张废字稿的价值都超过二十两咧……实是习惯使然啊,太习惯养他了……
忍不住垂下头,等候他的奚落。
孰料他却将手伸过来,将那钱袋收了回去。
她讶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既是要给我的,我自然没有不收下的道理。”
“呃?”
“然而,我也不是光收钱不办事的人。说吧,你要我拿什么来抵?”
“咦?”
见她迟疑,他恼道:“今日不说清楚,我绝不放你离开。可别说你不求回报,也别说你只想要看我笑一笑,更别说你心里没有半丝不良念头,只单纯想资助落难的朋友。”
“喔。”冉小雪搔搔头。她想说的都被他说完了,她还能说些什么?
“要利钱么?你看见了,我没有。”就是有也不拿出来,要她利上滚利。
“嗯。”她也没想过要算他利钱,本来就是给他花用的,又不是经营钱庄。
“要名嘛,你很清楚,我也没有。”现在他这名字,还是跟别人借来的,甭说要给人了。
“而你甚至趁我无法反对时,让我一欠再欠。”石履霜观着她面容道:“你居然瞒着我到处去向别人下跪!说说看,在我被弹劾期间,你都跪了哪些人?”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不高兴,小雪有点害怕,答不出口。
他又道:“你跪了天、跪了地,春秋夏冬各部哪个主事者不曾让你跪过?你真以为随便跪跪,那些人就会扶我一把么?傻!国有国法,我赴考身份有问题,是我咎由自取,你就是跪了君王,也仍是帮不了我,只是让我欠你更多人情而已。”
事后听人说起那段日子里,小雪为他四处奔走,甚至下跪求情时,他心都快绞起来了。这傻子、这傻子……
“我没有到处下跪,你莫听人乱说。”冉小雪连忙澄清,怕履霜以为她是故意让他欠她人情。
这太夸张了,到底是谁乱传的?她真的没有见人就跪,顶多就是跪跪陛下而已……臣子谒见君王陈情,不都得下跪的么?
“哦,那高颉告诉我,你拜托他到廷狱来探视我,也是他乱说的喽?”难怪当时孟荻会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来也是因为小雪。
“啊,他这么告诉你的么?”小雪急切说道:“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当时我急着去青州——总之,我也没想到高颉会找葛溯洄她们一起去廷狱……”越描越黑,冉小雪急了,不希望石履霜以为她在讨人情债。
“看来我不仅在财务上欠了你,还外加不少人情啊。”石履霜咬着牙说。“这叫我该怎么还,才能还得清清楚楚呢?”
越是不想他这么想,没想到他还是往那里头想去!
冉小雪颓丧地叹了口气。
至此,总算推敲出石履霜之所以要见她的原因了。
是因为不想欠她人情债吧!以他不喜欠人的性情,他应是想做个了结。
所以,果然是她误会了么?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说喜欢她,是因为本来就没有那样的心情吧。真是……误会大了。
正想说他不必还,是她自己甘愿做的,哪有要人偿还的道理。
但石履霜却十分坚持。“别说你不要我还,欠你的,我一定会还得清清楚楚。”
“……那,好吧,履霜想怎么还?”冉小雪让步了。
既然他只是想还人情,就让他还吧!让他心里没有旁碍,不必时时惦着欠她人情的事。
打定主意,不管他想怎么还,她都收下,照单全收。
若是他想写一幅字送她,她也会喜欢的。
“我无名无利,你说呢?”
“你可以给我一幅字。”她建议道。
“不行。”
“咦!为什么?”
“我随便一幅字都有百两价值,抵你二十两连同这旅店房租以及以往的伙食费用加人情,怎么划算!”
“哎,履霜说的是,确实不划算。”她附和道。
虽然有点矛盾,倘若他卖一幅字就能赚得百两,想还她利钱,应是轻而易举。想必是他天生傲骨,不愿以文来还债吧!
“所以,我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居然身无长物可以偿还。”他一脸扼腕地道。
“……不论履霜你想怎么还,都可以的。”就是不还也无妨啊。
“你意思是,就算我拿自己来抵债,也可以么?”
“呃?”她眨眨眼,怀疑自己若不是听错,再不就是又误会了。事涉石履霜时,她似乎经常误会啊。履霜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吧?
悲愤地,石履霜瞅着她道:“有恩必报是我原则。履霜虽是文弱书生,但也懂得礼义廉耻;所以,以合理的原则来算,一个晚上不宜超过七次,每个月应该比照旬休,每十日休息一日,倘若额外夜值,应该加给津贴,这些条件若然你也同意,那么,我就这样还吧。”
听他说罢,冉小雪已整个惊呆住。
石履霜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道:“石履霜以身相许,冉大人可愿接受?”
再听他这话,冉小雪不仅呆住,甚至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抹抹嘴,又揉揉眼,嘴里念念有词起来:“你在作梦,你必定是在作梦……履霜不可能真是他字面上那种意思,一定是你自己饱暖思淫欲,才会把人家的话听作你无耻心声……原来你满脑子都在想着把他扑倒这种事,冉小雪你太可耻……”
石履霜发现她用第三人的角度在拼命说服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然而一颗悬在天上、悬了三个月的心,此时总算稳当了。
多了份戏弄的好心情,他故意睨她一眼,道:“原来冉大人经常想着要扑倒履霜啊?”
“没有没有!没有经常,只是偶尔而已……”话说出口,冉小雪脸一红,这才顿悟履霜是在戏弄她。“唉,你你你……你……”被那幽深莫测的眼神给逼急了,小雪忍不住大喊:“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石履霜噙起美唇。“因为,有一天我作了个梦。”
“而你要告诉我你作了什么梦?”小雪眨了眨眼,觉得现在这情况比较像是她在作梦。
“正是。”他直直看着她道:“我梦见葛溯洄。”
见她眼神瞬间转为黯淡,他心情大好,又道:“我梦见我请她拦住你,好让你不能离开我。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梦。”
冉小雪诧然无语,又听见他说:“我一定要见你,还因为我想确定一件事。可现在不必了,我已知道答案。”
“……履霜原想确定什么?”她手心不自觉按上胸口,似想抚平紊乱的心跳。
“我原想知道,倘若我什么也不是,不是朝廷命官,不是石履霜,甚至不是一个有名有籍的人,如此,我所恋慕的姑娘还会将我放在她心上么?”
冉小雪陡然一震,怔怔看着他,本想回答,若是她,心里一定不曾将他放开过的……然而他说他已有答案了。
他的答案是……
“我试过了,小雪。”他素来冷淡的眸子晕染着一缕情意。“我试过要离你远一点,可不管离你再远,都远不够让我斩断对你的思念。我原想过倘若有一天我跌进谷底,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届时我还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么?”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如今我确实跌回谷底了。小雪,我不是个值得你费心的人。你太善良,而我满腹尽是算计;可不管我如何费尽心思,唯一算不到的也就只有你……我竟无法不思念你。”
一个人怎能同时如此骄傲,又如此卑微?这男人何其矛盾!
冉小雪没打断石履霜的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也罢。既然是放不开了,那么就紧紧捉住吧!我是这么想的,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足以匹配得上的你的人,如此,小雪愿意等我么?”
冉小雪专注地看着他,直率道:“我不愿意。”
不待他失望,她已跨步上前投身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眼波流转如萤。
“履霜,我们平时已是聚少离多,即使是可期的未来,我也不愿再等待。你若坚持以身相许,我自是要定了。”
她要他……她说她要定他了!
悬在身边的手臂缓缓移到她身后,下一瞬间,抱紧她,却仍要再问一句:“就算现在的我只是残羹肉末,也接受?”
她仰起脸看着他,眨了眨眼,无比认真地问了一句:“一夜七次的肉末?”会不会太强大了……
见她一脸认真,石履霜忍不住失笑。
他将她脸压回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他脸上控制不住的潮红。
无法斥责她想歪了,因为他本来的意思就是……
红红脸蛋闷在他怀里,小嘴儿还要道:“履霜,就是六次也很多了……”她不贪心,不至于压榨他若此……
就不信她真的懂!石履霜收紧手臂。
见他不答话,冉小雪体贴地道:“其实次数多寡不是重点,重点是……”
既然不懂,就别质疑别人能耐!他恼道:“说好七次就是七次!”不用给折扣。
“啊……”双眸无辜地瞅着他,意外发现他耳朵好红。
石履霜难掩赧色,倏地推开她,可她才一离开,他顿觉空虚,立刻又将她捉回身前,用力抱住,不再放开。
这别扭男子……简直……可爱至极。冉小雪傻傻看着他,忽地咯声笑了。
“你笑什么?”
“唔……我只是想到,所谓七次,是指履霜主动七次后,再换我主动七次——咦?蜡烛……”蜡烛怎突然灭了?
石履霜捻熄烛火,好藏住自己的烧红的面色。他俯下脸,感觉两人气息逐渐相通。“冉小雪,你这么会算,要不,先算算这个吧。”
吻住思念女子,今夜,由他主动的第一次,长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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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栈座落在大街旁,一入城就看得见悬在檐侧的醒目揽客旗帜;由于地理位置佳,前来投宿的住客与过路的食客始终络绎不绝。
莫怪纪氏会把这老旧旅栈买下,倘若将这旅栈重新装修,将生意做大,沿街的店铺也会因为旅栈住客增多而互蒙其利吧。
果然,放眼望去,旅栈两旁也都有纪氏的店铺子。看来缭绫大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走进旅栈里时,中堂里正有一场激烈的论辩。
她顿住脚步,站在人群外倾听——
“要我说,老天官要告老还乡是一回事,娄太傅若要入主天官,还须得名正书顺哪。”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道。
犹带着些许稚气的女声反驳:“听兄台此言,似乎对娄太傅颇有微词。天官乃六部之首,当年新帝即位之初,各府谁也不服谁,老天官当时是因为幼主即位,朝纲不振,才勉强继续留任冢宰之位;但这几年来,国家日渐稳定,老天官既因年老致事,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往后自得由朝中才德兼备的人来统领群臣。私以为娄太傅不仅用心教导君王,为人又甚是公正宽容,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他更适合成为下一任天官长呢?”
冉小雪久在外州,对于朝中大事不熟悉;但听得此言,大抵知道是针对前些日子老天官递表辞官后,天官府人事上的变动而有所议论。
本来六部选人,都是各依该名官员的专才而定。
像她什么都不会,就会一点建筑方面的皮毛,因此冬官长才让她跟在他身边,这几年来也随他看了不少各地的工事……话说回来,倘若要地官府的人去天官府,或是秋官府的人去春官府,除非是罕见的通才,否则可能会造成人才不能尽其用的情况。因此天官府首长的位置,势必不好由其它各府的首长补上,那么只能自内部,或者自馆职的众学士里遴选了。
天官冢宰以下,设有卿职,职二品。
如今天官府吏部卿仍是当年提携过她的乐采大人,由他晋职,或许可以暂时解决天官悬位的燃眉之急;然而听说乐采认为他的才能不足以统领群臣,坚持不受,因此把首长的悬缺丢到朝议上,交由群臣共议。众臣这才推出了身为三公之首的娄太傅。
娄欢身为帝师,德高望重,又是当年先帝认可的辅政之才;但太傅一职属宫内臣,由帝王内臣来统领外臣是否恰当,小雪也说不清,只知道有些反对的声音就是了。
说来惭愧,身为朝廷官员,却对朝廷的局势这么没概念,好在她只是个小小府士,这种动脑事情很少由她来做,通常她都是出力比动脑多……
带来的食物都快冷掉了。
忍不住踮起足尖张望,没瞧见履霜,想是还没下楼来;又往正论辩的人群望去,不意看见那名姑娘的侧影,竟还是个才十来岁的男装小姑娘!
果然才这么想,那华服男子已笑道:“小姑娘才多大年纪,懂得什么朝政?”
冉小雪忍不住咋舌,就听那小姑娘回说:“笑话!我朝科举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设置最低年限,历来年少及第的进士不知凡几,兄台倘若说不赢我,也不必拿年纪来瞧轻人!”
这话说得霸气十足,教人反驳不得。于是众人的议题又回到一开始,针对娄太傅是否应该入主天官一事上,兀自争论不休。
冉小雪又听了半晌,正想着要怎么绕过众人,悄悄溜到他房里去,那厢却辩得更激动了;但因论辩许久都没能说服对方,是以众人纷纷起哄:“何不请履霜先生下来,他必有慧见!”
冉小雪脚步微顿,吐吐舌,又走回原地。不想被人看见她一个单身女子去敲男人房门,她不怕羞,却怕履霜名声因她而扫地。
无奈地,找了张椅子靠桌边坐下。
果然不久之后,就见石履霜被人从阁楼请下来。
他原本正等着小雪来,但等过了约定时间还没见她人影,就知道有事耽搁了。
她难得能留在京中过年,两人相聚时日屈指可数,他实在不想在这时节将宝贵时间分给别人用。
虽说在旅栈讲学、议论朝政是由他起头的,但如今聚在这里的人良莠不齐,是以非有特殊论题,他已鲜少参与议论。
这次会被请下楼,纯粹是想顺便看看冉小雪到了没有。
果然,才走下楼阶,就见她坐在中堂角落,正无奈地瞪着食篮看,像是怕食物冷了。他微扬起唇,决定速战速决,于是迎向人群,在瞧见那名男装小姑娘时,不由得挑了眉,随即加入众人的论辩。
很快的,捉到重点后,石履霜直言道:“这有何好争论的?依石某所见,两边所言都无甚价值。”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色胀红,十分激动。“履霜先生好狂妄,难道你不忧心家国大事么?还是说,先生因为没有名籍,便不把我皇朝放在心上了?”
那小姑娘也疑惑道:“众人皆说石履霜见识卓绝,远非寻常人可以相媲,原来竟是夸大之词。”
冉小雪看着已经不再冒烟的小烤鸡,犹豫着是否先偷吃一口。
石履霜眼尖瞥见她摇摇头放弃偷食,方冷然一笑。
“的确,一个无籍之人在民间大肆议论这国家前程,要不被视为狂妄也难。”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风声,只要他点个头,就会给他身份与官职,而是就事论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来谈谈如今朝廷是如何选臣的吧!在场诸位都应知道,朝廷六府官员皆由各部正副首长亲自遴选得来,表现良好的官员可以逐步升迁,或者透过三年一次的制举考试改迁各府。
唯有宫内翰林学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担任官职,冉氏谷雨即是一例。当年吏部卿乐采便是宫内学士,由先帝钦点入天官府担任卿职迄今;换言之,六府正副首长的遴选即使必须透过朝臣共议,最终仍须得到君王认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谈论着,娄太傅是否适合入主天官一事么?石某之所以胆敢大放厥词,不过是认为此事关键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话一出,提醒了众人一件比娄欢适任与否更重要的事。确实,君王才是此事的关键。
石履霜眼神逐一扫过众人,轻描淡写道:“若依我见,当今君王太过年幼,凡事由三公代决,新君即位五年来并没有特殊建树,勉勉强强算是不过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响,偶有曾做出扰乱朝纲之事,使所下圣旨形同儿戏;是故,以娄太傅之才入主天官虽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质疑是否娄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难免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讥。
即使娄太傅并未真有如此行径,但民议既起,又难道不该归咎于君王么?倘若君王有足够能力统御群臣,使众臣心悦诚服,又哪里会有如此声浪?是以履霜认为,今日诸位与其议论娄太傅适任与否,不若议论君王适任与否。”
他字字铿锵有力,众人无不寂然倾听,就连冉小雪也不再关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话来,忍不住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间固然传出了一些质疑娄太傅专权宫廷的声音,但谁敢说得像他这样明白!要是传进君王耳里,若当今君王不能容许他人议论,岂不要惹来祸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为惧高而微微颤抖也要站在长凳上以便睥睨众人的小姑娘,只见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来先生对当今君王的评价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愿接受圣上旨意,归籍我朝。”
石履霜微扬起堪称美丽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对上小姑娘金色双眸,轻声回应:“并非如此。”
“哦?”男装小姑娘微怔。
“履霜生而无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个归属之地。”
他美目流转,看向一旁的冉小雪,两人视线交会之际,他顿生一种感觉,这世上即使众人皆误解他,也还有一个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继续道:“然而,君王旨意出于一时怜悯,缺乏法理依据,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时间内也许能博得君王爱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还有千千万万人,只因为法理上的不允许,生为皇朝人,却无皇朝名籍,难道他们不会质疑何以君王独厚履霜,却不体恤他们?”
他回过头来,俊目重新对上那金色双眸,严正道:“与其一时宽赦,莫若重新修订归籍之法。皇朝开国已有百年,世易时移,当年所订法制早需要重新检视。一个国家若要强盛,莫若兼容并蓄、广纳万民。履霜不愿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爱名,即使要归籍某个国家,也必得名正、言顺。”
半晌,那小姑娘回应道:“朕……正该如此,我知道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道:“小姑娘又知道什么了?”
那金眸无比认真。“我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长之位非娄太傅莫属,不是他的话,任谁都无法教我心服口服。我还知道……”她垂低下头,低声说:“我……原来当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评价甚低……看来她想成为一个明君,今生恐怕无望矣……”
“也不是完全无望。”那清朗之声突然说道。
众人看向石履霜,只见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远东古国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小姑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释:“三十年为一世,假使有王者现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见到她所施行的仁政开花结果。”看着小姑娘,他微哂,忽问:“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小姑娘忽被问起年龄,直觉答道:“呃,过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脸诧异状。“原来小姑娘与当今天子同龄呢!”
小姑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觉得这石履霜似乎有一点爱作戏,可是又忍不住听他说道:“皇朝帝王麒麟六岁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有为的君王,得等她执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岁以后,才能得知答案。”
他环视众人,又道:“届时,在座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这番话使得在场众人纷纷远目起来,不禁想像起,再过二、三十年后,这个由女性君王所统治的国家会变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栈的论辩和平地结束了。
众人只知,后来……
朝廷群臣连夜修订归籍新法,准备让许多像石履霜这样因为出生地不隶属皇朝国土而失去入籍资格的百姓,有机会成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权利与义务。却不知种种改变都只为他石履霜哪……
是夜,这名小姑娘回到宫中,俨然是君王麒麟,她唤来掌玺官:“玉印,传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传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现身。
“跟朝臣们说,倘若年底还修不出新法,让石履霜名正言顺归籍我皇朝,大伙儿就统统来宫里陪朕过年吧。”
为此,石履霜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两耳总是发痒。
原来当各府官员没日没夜地为他重修“归籍法”时,他正惬意地与心所恋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
也难怪众朝臣会频频咒他了。
该死的石履霜!有够难搞。
同时间,还有一个人也经常耳朵发痒。这个人是御史台的冉台主。
只因若非他多事弹劾石履霜,又怎会让事情演变到这地步,害得大家必须一起来善后。
该死的冉重!非得把私人恩怨拉到台面上来演出么?
然而,骂归骂,半个月后,赶在年节之前,皇朝新修归籍法出元正日朝会上,君王麒麟在新任天官长兼帝王太傅娄欢的陪同下,正式颁行新法。
麟德六年春,史官圈选了这一年发生的两件历史大事。
其一是归籍修订颁行之后,石履霜以皇朝之民的身份赶考博学宏词进士,受到各部朝臣集体刁难,由朝廷三公九卿共同命题会考,结果仍让此人脱颖而出,二度选入冬官府,此后他官晋三级,成为职三品的上大夫。
其二则是娄太傅入主天官府,成为新君麒麟帝的第二位宰相。但史官对此记载特别以小字注记曰:“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当世不知该作何解。
一世之后,天下太平,方有时人得出如下解释:娄太傅以帝师之尊入主天官,统领群臣共治皇朝,是万民之幸,故称喜。
然而娄太傅在数年后弃帝师之位,入主东宫成为帝王夫婿,以端正君王男风癖好,则使万民同泣,泣其舍身取义,故曰忧。
史作此解,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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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冬官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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