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天终于来了 第四章

  她有说过吧?关于她“悲惨”、“黯淡”的青少学生时代。具体有些什么“不幸”发生过,徐七夏自己其实也想不来了;想不起来表示没什么太“深切刻骨”的灾难,倒就只记得一团黑,无光没亮点。
  倒不是受欺负什么的。所谓“凄惨”,就是那种平凡到不起眼,影子似存在,让人没一丝印象,谈不上受排挤什么的,只是一种忽视,懒得搭理,被排除在外的存在。而且,那存在严重错位,好似别人都在白花花亮晃晃的夏日阳光下嬉闹玩笑,只她一个人坐在阴暗墙角下听雨,等待春天的第一场雨,同时又感觉到靠墙处长满冬日阴湿的霉绿,完全过了时令。
  不过,她有没有说过,经过这么多年,她多少油了一点,滑了一点,痞了一点?也就是说,“没出息”依旧,可年纪大了,她也“进化”出应对生活的一些小小的充要条件。
  比如说,那“悲惨”的黯淡时代,没人会理睬她,而她还老担心别人怎么看她,怎么说她。现在二十七快二十八,也还是没有太多人会理会她,但那些想干或不相干的人怎么想怎么看待她,实在,关她屁事——
  呃,说得还真有志气……好吧,至少是理论上的吧;可想想现实,人言可畏都没有现实生活问题教她觉得烦恼和困扰。那些人又不会帮她付房租,包她吃喝拉撒,他们爱说什么真真关她屁事。
  这就是“进化”。生物为生存发展出的适应那生存环境能力条件——
  至少、至少,理论上的。
  所以,她想她多少是“进化”了一点吧。
  但也不是“进化”得那么完全就是。那“没出息”的基因依旧埋伏在细胞里,一不注意就跑出来作祟。所以,她九成九点九九九做不到像坐在背后桌位的那两个女人那样,旁若无人,恣意笑谈,好不张扬。
  不是她故意要偷听,实在是离得近,隔离前后桌,她们又那样自在地自说自的,不管地点场合,她不想听都不行。有几次她忍不住,好奇想回头瞧瞧,还是作罢。人家张扬也好、引人注目也罢,又不关她的事,她继续面对墙壁吃她的咖喱牛肉饭。
  这算是那暗淡过去的后遗症。公共场合,她老爱面对着墙,能不对着人就不对着人,总不想惹人注意。
  “……听说小琪跟谢海天分手了……”忽然窜进一个有点熟的名字,徐七夏顿了下。
  “嗯。我早就料到,果然不到两个月就分手。”
  咦?那声音……那高频,那幸灾乐祸,好像在哪里听过。徐七夏又一顿。
  “你怎么不告诉我!”先前说话的女人有点小埋怨。“既然他们分手了,找个机会,介绍拉拢我跟谢海天认识嘛。”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依颖。”高频的女生显得不可置信。“那个谢海天傲慢又自大,而且粗鲁自以为是,还十分霸道,大男人主义,不懂得尊重女性,你还想跟他在一起?”
  批评得还真中肯。徐七夏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是,佩服极了。
  “他是不像士伟那么体贴跟替人着想,不过,他长得很不错,很有男人气概,而且,他条件那么好。”
  士伟?不会是在说洪士伟吧?徐七夏动一下,刚舀的一匙咖哩饭就停在嘴边。
  “不过就家里有几个钱,有什么了不起。那种烂个性的男人,没有一处好。依颖,你别被骗了。”
  “只有你这么想。其实谢海天很有魅力,他本人就不说了,光是那个身材就十分吸引人,更别说他家那个条件。虽然谢海天他学的是冷门的东西,前途不看俏,不是能赚钱的行业,不过他们家也不靠他赚钱,雄厚的家底,让他能随心所欲。听说他们家在世界各地都有置产,专门投资房地产——”说到这里,蔡依颖刻意地顿了顿,停了下来。
  据她了解的,谢海天家从事房地产投资,难听的说,是不事生产就坐享其成;好听一点,以屋养屋,以资金养资金。总之,有钱人的赚钱方法与速度,是一般小老百姓难以想像的。洪士伟家虽然堪称小康,甚至也可说得上富裕,但听说谢海天兄弟俩各在地价昂贵的大都市黄金地段拥有的办公大楼,每个月光那租金就够人家工作个好几年。
  当然,这些话蔡依颖不能明说,说了莫琳大概也会不高兴。话锋一转,说:“男人有点脾气固执是正常的,谢海天是大男人了一点,不过,也很有安全感啊。要不,你看他女朋友不断,多的是女人想认识他。”
  谢海天条件多么好,当然没有不受女孩子欢迎的道理。但不管是女孩子主动接近他,或他看上接近对方,就是维持不久。跟那种花花公子频换女朋友不一样的是,谢海天“败”,败在那个“臭脾气”,所以来往的女孩总是维持不长久。
  这个,蔡依颖从莫琳那里也听了不少。谢海天种种“罪状”,比如大男人主义啦,比如我行我素,比如不够温柔体贴,比如太过霸道傲慢,比如独断独行不懂得尊重女性等等……比如又比如,太多了,那些罪状数都数不清。
  但蔡依颖觉得,莫琳对谢海天有偏见,谢海天种种,在莫琳眼里自然没一处好,也当然不会有好话。
  “嗤!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烂人一个。跟一堆女人来往,可没一个能维持过三个月的。”莫琳语气相当不屑。
  “合不来也没办法,也不单只是他的问题。”蔡依颖很有信心,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说了你别生气。不过,莫琳,你对谢海天成见那么大,我想多少是因为他对你态度冷淡,没将你放在眼里,所以你心里不舒服,特别讨厌他。”
  莫琳?不就是——徐七夏又一动,好奇起来。
  “蔡依颖!”莫琳提高声调,很是恼怒。“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别生气嘛,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蔡依颖压低声音安抚。“我是想说,谢海天跟士伟是好朋友,你是士伟的女朋友,他也许是为了避嫌,才对你不冷不热。但朋友之间这种态度让人不太舒服,偏偏他是士伟的好朋友,你又不想让士伟为难,偶尔就难免有点怨气。要是我,我也会不高兴的。”
  “哼。”莫琳轻哼了一声,很不以为然,却没说什么。
  喀当一声,隔桌徐七夏咖喱饭上的叉子不防跳起来,撞到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弹掉到地上。
  徐七夏惊跳一下,避开他人的目光,连忙蹲下去捡起叉子。
  没想到竟然是洪士伟的女朋友!巧得未免像在演连续剧。她忍不住好奇,一直想回头瞧个究竟,又怕太明显,举棋不定,一个不小心,手肘碰到盘子,差点弄翻了。结果叉子掉到地上,惹得众人侧目。
  莫琳和蔡依林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并没有太注意。
  徐七夏低着头,捡起叉子,起身时身体顺势一转,就是坐在靠墙的位子,背靠着墙壁,面对这桌外——霎时感觉好像餐厅里所有人都在看她,整个人完全暴露,非常的不习惯;但压不住那个好奇心,趁势飞快地朝莫琳望了一眼。
  两人就坐在她隔邻那桌,面对面坐着,侧对着她。坐在右边那个,小脸小嘴小鼻,长得小巧秀气,但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水灵。左边那个,她有点印象,应该就是莫琳了,大眼丰唇挺鼻,几分明艳加几分明星气,虽然坐着,短裙下的腿优雅得体地并拢斜摆,仍看得出那双腿十分修长。
  原来洪士伟喜欢的是那种类型的……徐七夏偷偷瞧着,不敢太明目张胆。那洪士伟的女朋友,外形上与洪士伟相当匹配,俊男美女,相得益彰,就是那样,赏人心悦人目。徐七夏眨眨眼,心中有点莫名的小小失落,又不是那么失落,还有种“本来就会是那样”的明白,下意识舀了口咖喱饭,吃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劝你你又不肯听,硬要去惹一惹,你又不是不认识谢海天,干么还要我介绍。”莫琳没好气。
  “我也只是在一两个聚会上见过他而已,说不到两句话。”
  “那就够了,算是熟了。谢海天那个人没节操,来者不拒,只要是女的就可以。你直接找他,用不着我介绍。”
  “别这么说嘛,说得好像我多廉价似。”蔡依颖嘟嘟嘴。莫琳那口气对谢海天很是轻蔑,连带也把接近谢海天的女人一块贬下去。
  “我已经很客气了。再说我也不是针对你,那个谢海天真的没什么好的。”
  “好不好你让我试试就知道了嘛。你就帮帮我嘛,莫琳。既然士伟跟他是好朋友,有你帮忙介绍,机会也比较大。你找个机会,帮我拉拢撮合。”
  “你真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依颖,你绝对不会受得了那个谢海天的,何必自找罪受。”
  “我喜欢大男人一点的。再说海天条件那么好,有点脾性也是应该的。像他那种条件的男人上哪去找啊,你就帮帮我嘛。”说着,蔡依颖白嫩的小手合起来,淘气地拜了拜,俏皮又可爱。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是你自己要进火坑,硬要找罪受,要是到时受了一肚子气,后悔了,可别来找我诉苦抱怨。”莫琳瞪眼,仍是不以为然,先给了警告。
  “不会的。谢谢你,莫琳。”
  “别谢我。是你自己硬要跳入火坑,到时别说是我推你的就是。”莫琳口气悻悻的,相当不情愿。
  听起来,莫琳对谢海天的评价很差。想起那次在餐厅莫琳对着谢海天近乎挑衅的态度……嗯,徐七夏不禁又偷觑了莫琳一眼。对漂亮抢眼的女人冷淡,甚至视若无睹,的确是种罪过,她要是莫琳,也不会对谢海天有好气。
  她一口一口吃着她的咖哩牛肉饭,手机蓦地响起来。她一吓——哦,是的,手机,被谢海天硬押着去办的“高科技”、其实等同吃钱的东西。
  型号、机种、功能,都照谢海天的主意——或者说自作主张、独断独行决定的,他谢大爷说了就是,硬逼她接受。
  “你在哪里?”说鬼鬼到。那家伙劈头就是质问。
  想也应该知道是那家伙,这号码到现在就只有那家伙知道,也只有他高兴了就理所当然来扰一扰。
  莫琳随意地朝她方向扫一眼,徐七夏心一虚,下意识伸手捂在嘴边,刻意转向墙角,小声说:“我在吃饭。”
  “在文华餐厅——”莫琳又朝她望一眼,徐七夏更加心虚,瞎慌地合上手机。
  一断线,她立刻暗暗叫声“完了”。这样挂谢海天的电话,他一定没完没了。
  但莫琳也只是随意地朝徐七夏方向望了两眼而已,根本没有将她看进眼里;跟蔡依颖又坐了一小片刻,两人便离开,根本没再多望徐七夏一眼。
  徐七夏松了口气,放下叉子,身子一软,摊靠在椅背上。真是!她究竟在紧张什么劲!但不由自主的就是觉得紧张,又心虚;这种事对心脏刺激太大,太有害健康。
  气都还没有喘顺呢,一抬头,更有害健康的事儿直接找上门了。餐厅门口那儿,泰山一样矗在那里的大土墩横眉四扫,剑光四射,就那么不幸,她好死不死与横眉下射出的噬人死光碰个正着。她头一缩,头皮一阵发麻,背脊一阵凉寒,暗暗叫声惨了。
  完全是老鼠看到猫,小鸡遇到老鹰。不由得不想到,有一种东西,叫做天敌。
  一物克一物,被克得死死的……
  “你干么挂我电话?”
  他坐在那里,双臂交叉胸前,口气沉稳有力,脸色阴暗凝重,杂草眉下射出锐利精光,像侦讯房里在审问嫌犯,更像什么头头或大老板在斥责喽啰或下属。
  “我……呃……那个……”
  她坐在那里,腰弯背驼,低头垂眼,期期艾艾,嗫嚅不安,结巴加口吃,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乖乖老实地等着挨训;更像窝囊没用的小喽啰,在老大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声,乖乖地挨刮。
  莫名其妙就变成这种局面——或者说,莫名其妙地,强势与软弱、主与从的关系就这样成形并且建立。更细一点的说,不管她如何向撇清,她跟他之间,某种关系莫名其妙地成立,形成了牵扯。
  她跟他,不是没什么关系吗?本来就是陌生人,不认识的,然后因为洪士伟的关系,偶然切碰了一下,根本算不上有交集;然后他突然打电话给她,理直气壮地跑到她住的地方;然后自作主张半强迫押了她去办手机,然后……然后,莫名其妙的就变成这样。
  但到现在徐七夏还是想不通,怎么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她跟谢海天之间,怎么“理所当然”地变成这样?
  她怎么像个小媳妇似——哎哎,太没出息了!但……呃,嗯,那个……又口吃了!但这家伙实在太难应付了,强势霸道又厚脸皮,她斗不过这样的家伙。
  虽然她多少“进化”了一点,可骨子里那“没出息”的细胞依然“顽固不摧”。像刚才遇到那个莫琳,她不就心虚瞎紧张了半天。真是!不是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小时不了,怎么大了却也不佳?
  “别吞吞吐吐的。说,你刚刚干么挂我电话?”一如平常,不得到满意的回答,谢海天不会罢休。
  “呃……我……因为……”
  “因为怎么?说。”
  “啊——”扑克脸一臭一沉,黑煞的目光一瞪,徐七夏一吓,心一急,便脱口招认出说:“因为洪士伟的女朋友。”
  “莫琳?”杂草眉皱一下。“这跟她扯得上什么关系?”
  完了,他不挖个清楚,铁定不罢休。
  “没……没……”
  “说,怎么回事!”不等她结巴地否认完全,杂草眉一挑,黑煞眼又瞪起来,命令她一五一十交代。
  “呃……那个,因为……”怎么她老是这副德行,自己都忍不住鄙视自己了。
  “别吞吞吐吐的,把话说清楚!”闷雷低喝,不耐烦了。
  “啊,是——”徐七夏又一吓,差点跳起来,反射地回答。一下就懊恼起来,也太没用了,可被那黑煞眼一瞪,本来就乱的脑子更加混乱起来,完全不加思考,冲口就急急说:“因为洪士伟的女朋友就坐在我后面,跟一个小巧可爱小鸟依人的女孩子在一块,要介绍她给你——啊,不,介绍你给她——不不不,是介绍你们认识她给你——啊,不,介绍你给她——不不不,是介绍你们认识,然后那个手机刚好响了,所以,那个,呃,就是那样……是的……没错……”全盘托出。「群聊社区」 http://bbsqunliaocom
  可颠三倒四,没头没脑,虚字一大堆。不过,谢海天聪明得很,脑袋一转,便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说,莫琳要介绍女人给我?”盯着徐七夏,老鹰盯小鸡似。
  “啊。”她缩缩脑袋,肩膀压了千斤似,特别沉重。“大概是这么回事。”
  “这跟你挂我电话有什么关系?”
  “那个,我一急,不小心就挂了。”
  “急?你急什么?”
  “因为……呃,她刚好看着我,我心里一急,所以就……就……”受不了了!这家伙怎么这么讨厌,追问个不休。更令人忍无可忍的,她怎么没出息得这么彻底!
  忍不住又想到“天敌”那种东西。
  看来,以后最好离这家伙远一点,免得他纠缠不休——纠缠?
  徐七夏蓦然一惊。这还得了!她二十七快二十八了,青春宝贵,没本钱跟这家伙耗上!
  “你心虚了是不是?”黑煞眼仍眼盯小鸡似盯着她,冷不防开口。
  她愣了下,脱口说:“我干么心虚?”不是疑问,根本没搞懂。
  “你偷听她们谈话,怕莫琳认出你。”
  “我干么偷听!”什么跟什么!把她瞧得那么扁。“是她们自己说得那么自在,旁若无人,偏偏又坐在我隔壁,我不听都不行。再说,她也不认得我。”
  “她见过你,怎么会不认得。”
  拜托!他以为人人跟他一样,一副大爷相,别人一看就得过目不忘!
  徐七夏没吭声。谢海天自以为是,自说自话。“你也不必心虚,反正我是看上你了,不必理会莫琳怎么说。”
  “谁……谁心虚了!”唉,又口吃了。
  杂草眉不以为然地上挑,一副“还有谁”的欠揍模样,十足讨嫌。
  “我……我……什么上……不上——我是说,你别随便乱说,什么看上我的。我跟你又没关系,你不要自己随便乱……乱决定!”一口气——
  虽然打了点折——不过,她总算是一口气痛快地把话说出来,说清楚、讲明白,撇清她跟他的瓜葛,做了她这辈子最有出息的事。
  谁知杂草眉轻蔑地一挑,斜睨她。“我怎么随便了?我正经得很。再说,我跟你怎么没关系了?没关系,我坐在这里做什么?”
  “你、你、你——”连着三声“你”,偏偏嘴笨,反驳不出任何话,光是张着嘴吐气。
  “把嘴闭起来。难看死了!”他还挑剔她。
  “你——”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滋味了。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徐七夏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这么倒楣,居然遇上这样的家伙!
  真是!她都二十七快二十八了,只剩下青春的尾巴,可她的春天偏偏还不来,迟迟不来,怎么就是不来,来的尽是加速她发霉的。
  春天啊,她的春天啊,怎么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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