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侯 第八章

  很幽冷。
  汝音觉得肚腹一阵空虚,生命与热力不断从她的身体中流逝,流进一条河里。
  她看着那河流的颜色竟是令人恍目惊心的血红。
  她好冷。
  冷到她想起清穆侯家古老却萧冷的宅邸,当她刚嫁进清穆侯家的时候,她还记得自己的心情是如何绝望,因为她的人生都要被死锁在这死寂的荒凉中。
  她也无法忘记那个时候的裕子夫,是多么冰冷……
  她怎么也不能忘记。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抗拒,可是她没有力气,她根本无法抵抗那蚀人心的黑洞将她往绝望的深渊拉去——
  她看到当自己要求与丈夫同房时,他淡淡的回答。“天冷,先到房里,我一会儿就来。”
  她向他道谢,他却和她生疏的说句不用。
  当她怀孕了,她问他高兴吗?他依然冷着脸回答。“……嗯,高兴。”
  当她试着为穰原的难民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从他身上得到的回答竟是——“你很愚蠢……你这样做,很难不让外人想,你只是想突显自己的善心,自己的高尚,你并没有解决问题却差点让自己受伤。既然怀了孩子,为何还让自己做这般危险、劳累的事?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为了孩子……他正眼看她,和她说话也都只是为了清穆侯家的孩子。
  “在我眼里,妻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孕后代……所以保护孩子是你最重要的事,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只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她凄厉地哭了出来。
  如果她汝音的一生,就只是为了传孕后代,只不过是一个不能拥有感情的工具的话,那么,那么……她多想就这样顺着这条血红的河流,让它带着她离开这个世界。
  “爷,夫人她……”老方担忧地苦着脸。
  “她又做恶梦了。”裕子夫拿着浸湿的布巾,擦着汝音身上的冷汗,还有怎么也流不尽的泪水。
  但他的眼已对不准焦距,只能凭靠感觉去擦拭。
  逃过追杀后,他们带着汝音入住深山中一个樵夫家。
  樵夫家人见汝音昏厥不醒,老方这老人家瘦弱得教人不忍,因此便好心地让他们进屋小住。
  裕子夫深深地看着汝音泛着泪光的脸。
  他想要看清她所受到的每一分苦痛,因为那些苦痛都是他加诸给她的,他想要借着这注视,让自己知道他犯的罪过有多深。
  他想惩罚自己、他想弥补罪过。
  但是他的眼睛已经越来越感吃力了,看进眼里的东西都是模糊一片。
  他只能靠着抚摸汝音的皮肤,来感觉她的生命。
  汝音的手越来越冷,汝音离他越来越远了,她想放弃他吗?
  不准。他不准她这样推开他。
  裕子夫的脸很僵。
  “老方,你出去一下。”他说。
  “爷?”
  “你出去。”
  看着裕子夫长大,跟了他几十多年的老方,怎会不清楚他主人此刻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忧心地看着裕子夫包裹在右手腕上的布条,那道伤口还没愈合呢!
  “爷,您已经喂过夫人一次血了,您现在可能连我的脸都看不清……”
  那晚汝音险些流产、丢了性命的时候,裕子夫二话不说,马上就在腕上割了道口子,大把大把地喂她喝血,好不容易才保住胎儿与母亲。
  可是汝音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总是一直陷在恶梦里,不愿醒来。
  “爷要是再失血,您的眼睛可是会——”
  “好了,老方。”裕子夫打断他。“你觉得哪一个比较重要。”
  老方回答不出来。
  裕子夫沙哑地说:“在我看来,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重要。我已经不想再守着那可悲家族的包袱,当个没有感情的人。”
  他拆开腕上的布带。“既然我给得起生命,为什么我不能给我心爱的人。”
  老方无话可说了,他从没看过这样的裕子夫,充满感情、充满在乎、充满失去的伤痛。
  清穆侯家族的箍咒被突破了,是裕子夫自己硬要撞破的。他一个老人又怎么阻止得了呢?所以他只能默默地走出去。
  裕子夫坐上床,将虚软的汝音抱进自己怀里。
  他将腕上的伤口弄裂,一滴又一滴的血珠又冒了出来。
  他忍着疼,用手掌摸索着汝音的脸,将他的手腕凑上她的唇边。
  他想起他们两人曾在穰原的驳庙里看到的那幅壁画。
  那是一个刚死了孩子的母亲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
  他一直都记得汝音看着那幅壁画时,那眉眼中带着的感动。
  我觉得世上最伟大的爱莫过于如此。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爱的人。要付出这样的牺牲,这份爱会有多深刻呢?
  现在的她可知道吗?他正在用这样深刻的爱对待她啊!
  可是……他猛然一惊。
  汝音并没有喝下他的血,他看到一条红色的血丝沿着她的颊边流下。
  汝音不愿意喝他的血。
  他焦急地说:“磬子!不要这样。快喝下它。”
  她还是没有反应,只有皮肤上的微温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裕子夫的脸上露出痛苦,他真希望汝音可以看到他现在这张痛苦的脸,在她知道他不是那个没有感情的丈夫后,她还会急着这样推开他吗?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磬子。”他摸着她汗湿的发。“那为什么那晚你要这么拚命地救我呢?为什么你要对我露出在乎我的样子,好害怕我死去的样子呢?”
  房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他只好径自说下去……
  他要她知道,他要她回来,这里有着一个一直都惦念着她、深爱着她的男人,他要她听听他的真心话、听他的忏悔、听他爱她的心跳。
  “磬子,我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我或许只是怕被你发现,我根本保护不了你,所以才把你赶离身边。”
  “可你知道了吗?当你说要跟我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价值从来没有被那些世俗的东西给掩盖过。”他伸出左手,轻柔地摸了摸汝音的肚腹。
  “你感觉到了吗?磬子,孩子保住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是个女孩,是个和你一样漂亮灵巧的女孩。”
  “不管你愿不愿意再听到这话,但我现在还是要说孩子很重要,那是因为那是我俩的孩子,是长得像你和我的孩子。这才是他们重要的原因,跟家族、跟继承从来没有关系。有你们我才想继续活着,活得像人,不论身处什么险境,都要找到你们在的地方,都想看到你们。”
  忽然汝音的身子一震。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磬子,请不要离开孩子,不要就这样离开我。”
  她感觉到环抱自己身体的力道变重、变深刻了,才得以穿透梦境、穿透黑暗紧紧地包裹着她,将她往一个温暖的地方拉去。
  “我等你回来,磬子。”
  回来?回来后我可以看到什么?会不会又看到一个冰冷淡漠的丈夫?一个拚命想将她推开的爱人?
  “请你回来看看我,我没有包袱、没有束缚了,我对你有好深好深的感情了。所以请你回来好好地看看我,好吗?求求你……”
  听到裕子夫越来越沙哑,近趋哽咽的声音,她倒吸一口气。
  “不要离开我,磬子……不要……不要离开我……”
  那个曾经坚强如铁的男人,竟允许自己哭泣?
  她多想看看她丈夫哭泣的表情——为她而哭泣的表情。
  她开始靠着自己的力气与意志,努力往上爬,往光明的地方爬。
  “我爱你,磬子。”
  这句话,充满了力量。
  “真的很爱,很爱你。”
  光是用语言表达,他觉得还不够,他更紧地抱住她、让彼此的体温交融,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让自己温热的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浸染她,他觉得这样才能使他的妻子知道……
  他对她的爱,正如她所期望的,是这世上最伟大深刻的爱。
  他腕上的血,开始被吸吮。
  汝音的唇就像刚出世的孩子顺着求生本性、寻找着母乳一样慢慢地蠕动起来。
  “磬子……”裕子夫抬起头,吃力地想看清汝音努力求生的脸。
  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将手腕越发凑向汝音,要她喝下他更多更多的血。
  “快喝,磬子,多喝点……”他好温柔地诱哄着怀中的人。
  他静静等待着——
  “子……子夫……”
  他听到了微弱的叫唤声,接着他的手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推开。
  “磬子,你醒了……”他希望可以再多听到一些声音。
  可是那只小手却试图想为他的手腕止血。
  “不要动,磬子,你不要动……”裕子夫想挣开那手,继续喂她喝他的血。
  可那小手很坚定。“够了,这样……就够了。子夫。”
  汝音说起话来很费力,断断续续又喘息连连。
  裕子夫很紧张。“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话了,不说了。”
  汝音微弱地笑了一声。多难得啊!她有生之年,竟能听到裕子夫为她如此焦急心慌的声音。
  即使他阻止她,她还是要说:“子夫……我,我……原谅你。”
  裕子夫怔住。
  “原谅你。”
  他再次热泪盈眶。
  汝音努力伸长手,想要环住俗子夫的脖子与健壮的臂膀,可她没有力气。
  裕子夫回了神,扶着她的手辅助她勾着自己的臂膀。
  一碰上,汝音就紧紧地环抱住他,那力道好紧,就像一辈子都不想放开他般。
  她还能抱着他、她还能抱得到他。她不由自主开始喜极而泣。
  他活着。他们俩都活了下来。
  忽然裕子夫的脸压了下来,热烫的唇梭巡着她的脸,急切地像在找什么。
  “子夫……”
  裕子夫咕哝地说:“嘘,不说话。刚刚喝了血,很不舒服吧,嗯?”
  汝音应了一声,嘴巴满是腥味,实在是很难受。
  “我帮你去掉,好吗?”他阳刚的热气,喷拂在她的唇边。
  汝音微笑。“好。”
  于是裕子夫捧起她的小脸,怜爱地深深吻了她。
  她都不知道,原来她的丈夫也有这样的一面,他大胆狂野地舔吮她的唇,不愿放过任何空隙。
  只要她稍稍一响应,他就会更加激动,霸道却温柔地包抚她,让她无一处不在他的掌控与保护之下。
  彷佛惧怕再一次失去她似的,他只急着想要拥有她。
  她的丈夫真的蜕变了。
  就这样,汝音冰冷的身子被吻得发热酥软,失血的无力与冰寒的冬天所加诸在身上的伤痛,都渐渐地被这热烈的亲近而抹去了。
  近来,穰原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不论是朝廷的官员,还是街坊上的百姓,都在谈论清穆侯一家被铲除的消息。
  没有人再看到清穆侯与他的家人,也没人敢问罪魁祸首贵援安。
  大家表面上避谈此事,却又被这骇人的事实给搞得心惊胆颤。
  而那些知道事实的士侯派人马,在刺杀计划失败后,也没有放弃搜寻清穆侯的行动,但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裕子夫明白现下局势危险,因此带着老方与汝音避走官道,改走险峻的山路,前往比穷州更遥远、更荒凉的荒州。
  由于年轻时长年行军,所以他很了解这区的地形与路径。
  沿途经过的这些山脉,秃黄且一片寂寥,没有庄稼也很少村庄,只有漫天的黄土飞扬,视线被蒙上昏黄的纱,使得前方的路途看起来更是无止境,终点彷佛遥不可及。
  而汝音便在这充满危险的路途中,提早产下她的女儿。
  自从上回险些流产,身子便已很虚弱的汝音,经过长途的奔波,再经历这次耗费她所有精神与气力的生产,她更是连日常的起居都无法自理,想要保持清醒,却只能被疲惫揪扯住,镇日昏睡,分不清白昼黑夜。
  她连自己的女儿有没有活下来都不知道。
  她想知道,女儿好不好。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无法不在乎。
  于是某一天,她努力对抗浑身的乏力,坚定地清醒神智,询问照顾她的老方。
  “老方,孩于,孩子她……好吗?”
  老方一愣,脸沉了下来。
  “老方?”
  老方愧疚地说:“那孩子,很虚弱。我们没有营养的东西可以给她吃。”
  汝音本想再说什么,却只能激动地喘息着。
  她想问:那孩子会死吗?因为她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好好保护她,让她那么早就来到世上,她会不会就这样急着离开她这个失职的母亲?
  在她与裕子夫敞开心扉、接受彼此之后,他们俩的孩子却无法活下来,活在这个他们即将一同创造的温暖小家庭?
  她想撑起身子,好好地问问老方,可老方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连一个字也来不及吐出,就又被疲惫击败,陷入了不知何时才会再见光亮的昏睡中。
  在这样半睡半醒,分不清昼夜的昏迷中,汝音隐约听到老方与裕子夫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争执什么。
  “爷,请别再这么做了。”
  “你要看着孩子死掉吗?老方。”
  “爷,您看过您的眼睛了没?都快要变成白色……”
  “你在乎你的主人,是个盲了眼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您变成怎样,我老方还是会追随您。”老方顿了下,又说:“而且老实说,我比较喜欢爷现在这样好亲近的样子。”
  裕子夫笑了几声。
  “那这孩子就一定会活下来。老方,你其实也一定很希望她能活下来吧?”
  “当然,如果有更好的方式的话……”
  “我既然能让她活,我为何不能做?我是她的父亲,老方。”
  “爷……”
  “她很珍贵。因为这孩子是磬子与我的孩子。”裕子夫的声音很真恳。
  汝音昏昏沉沉,总觉得这段对话好像是梦。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觉得是梦。
  那时的裕子夫如果说孩子珍贵,她定会想是因为他们可以继承清穆侯的家业。
  可现在她笑了,即使疲弱无力,她还是笑了。
  这个早产的孩子是个女孩,既不健康也没有任何承继家业的条件,可裕子夫还是说她很珍贵。
  不为别的,就只因为那是他们俩的孩子。
  汝音心满意足的又睡了过去。
  不知天地的风又吹变了几番流云,昼夜又轮替了多少回景色,时间在汝音身上过得特别缓慢。
  当她再张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一直待在局促而又寒冷的驴车篷中。
  天色很暗,或许是凌晨时分。
  她听到孩子在哭的声音。她想起身去抱抱她、安慰她,可是她连转头看她在哪儿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睡在她身旁的人起了身。
  看着那宽阔的身影,是裕子夫。
  可看着他行走的动作,汝音愣了一下。
  他像个被蒙住眼的人,双手代替双眼,用碰触去感觉事物的存在。
  汝音想要唤他过来,看看他的眼睛,可是她连声音都是干哑的。
  最后她看到他摸索到桌上的一只篮子,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物体。可即使如此那孩子的哭声还是没有断过。
  他摸到凳子,坐了下来,开始拍哄着孩子:“弦子,怎么了?肚子饿吗?”
  即使这些个月来的折磨,却仍不减她丈夫那属于武人的健壮身影,但这武人却可以如此温柔谨慎地抱着一个孩子,用那么轻柔和蔼的声音哄抚着孩子……无论如何,汝音都觉得这好像梦一样。
  睡睡醒醒,让她身边的一切都感觉不真实,但她知道这不是梦,绝不是梦,这身影、这声音都是属于她的丈夫。
  孩子依然在哭。
  “很饿吗?弦子?”裕子夫柔柔地问。
  孩子用哭声回应。
  “好,爹爹给你吃。”说着,他从大拇指上不知摘掉了什么,接着他便将拇指小心地放进孩子的小嘴里。
  他又喂血给那孩子吗?
  孩子总算不哭了,屋子内只听得到吸吮的声音。
  裕子夫说话的口气,充满了满足感。“弦子好厉害喔!越来越健康了。瞧!你的小手越来越胖了。这样牙齿很快就会长出来吧?荒州其实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知道吗?那里的湖鱼最是肥美,以前爹爹常吃,到时爹爹就买给你跟娘吃,你说好不好?”
  孩子哇哇地叫了几声,好像在说话。
  裕子夫笑出声音。“弦子说话了,嗯?等娘醒来,你说话给娘听,好吗?”
  汝音的眼皮又沉了几分,她抗拒着昏沉感,她好想赶紧起来加入他们。
  那是她奢想多久的家的感觉。
  可最后她还是任自己昏睡过去。如果沉睡可以为她快一点换来健康的话,那么她要多睡一些,赶紧康复起来,做一个好母亲,做一个好妻子。
  当汝音再次张开眼睛,她看到的是明媚的天色。
  这次醒来,她再也感觉不到累,她靠自己坐起身,环顾着房里的陈设。
  这是一间简陋老旧的客舍,很便宜的那种。
  只有一张炕,一张桌,两把凳。
  她看到桌上那个篮子,多少昏沉的日夜,她一直希冀可以靠近那个装了孩子的篮子。
  她下了床,腿有些软,还无法马上站起来。
  她适应了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地走过去。
  当她看到那孩子红润着脸,张着晶亮的大眼看着她时,她差点哭出声音来。
  她的女儿没有死,健康地活下来了。
  汝音克制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篮子里抱起来。
  孩子起初还挣扎了几下,甚至想要哭个几声。
  汝音本能地摇哄着她。“弦子,乖,我是娘,你的娘啊!”
  孩子彷似听懂了,张着晶亮无邪的大眼不哭了。
  汝音笑着说:“弦子好乖。爹爹把你教得真好。”
  汝音细细地看着这孩子,她没有遗承到清穆侯家的青翠瞳子,但是长大后或许她的眼睛会像裕子夫,而她的小嘴、小脸会像她的……她径自想象着。
  她将孩子放回篮子,让她保持温暖,然后她再环顾四周,寻找着老方和裕子夫两人的身影。
  却四处都没见着人影,她被上衣打算出房走走。
  这座客舍建在一大片连绵的青绿草坡之上,以及泛着银光的湖水前。当风抚来时,没有冬季的冽寒,而是很温和的清凉,她想或讦是因为清朗的天空与毫无遮蔽的阳光,柔和这里的冬季的关系。
  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与草原,她知道这里就是京畿的人们所称的荒州,但是荒州并不如人们所想的荒芜一片,相反的这里充满无穷的生机。
  汝音痴痴地看着眼前令人悸动的景致。
  忽然她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她偏头一看,开心地笑了。
  穿了灰色毛毡袍子的裕子夫,他手上拿了一篮的奶酪与烤饼,往她这儿走来。
  汝音本想欢快地叫住他,但细看他一会儿后,她愣住了。
  他的眼睛失去那美丽动人的青翠,此刻盘据在他眼瞳里的颜色,就像惨杂着泥土的残雪一样混浊不明。
  而且她不懂,她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也对着她,可为什么他的表情一点都没变,没有惊讶、没有喜悦,只是彷若无事的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好像没有看到她。
  忽然之间,汝音懂了。看他走路的样子,十分稳妥,不需靠摸索才能前进,汝音又有刹那以为是自己的猜测错误。
  然而当他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身而过时,汝音不得不相信。
  她的丈夫,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不断地奉献自己那奇异的血,给她以及他们的女儿。
  她想起老方的话。爷用自己先祖驳传下的血,那会让死人复生的血,救活了那名敌军。
  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尽的生灵,因此他的眼睛使病了,时不时就酸痛,要看远方的东西也很吃力。
  或许是为了保住那深藏于骨子底、人性中最基本的自尊,所以他在外头,又得装成一切正常,让自己走起路来不像个盲者。
  这个男人……受了多少苦啊!
  汝音难过地叫住他。“子夫!”
  裕子夫震住了。好久都没有动静。
  久到汝音差点儿怀疑他是不是也听不到了。
  最后她看到他深深地呼吸,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挂起笑。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你醒了?磬子。”
  在那段昏沉的时间,她常常听到他的笑声,可如今真的看到他笑得毫无保留,她才发现,她的丈夫真的是个很适合让笑容常挂在脸上的人,那使得他更英俊,更温柔,更让人想要拥抱他。
  但看他笑得那么想让人放心,眼睛的焦距却对不上她时,汝音只想哭。他的眼睛看的是走廊上的一根柱子,而不是她。汝音激动地上前,紧紧抱住他。
  “磬子……”
  “不要说话,子夫,你不要说话。”
  裕子夫静了一会儿,当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被伤感与自卑袭过,变得沙哑哽咽。“磬子,我、我很想好好看看你,看你是不是恢复健康了,可我的眼睛……”
  “那又如何?”汝音打断他。“那又如何?!”
  裕子夫得鼓起勇气,才能问出这话。“你会嫌弃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丈夫吗?”
  “我告诉你,子夫。”汝音捧着裕子夫布满风尘沧桑的脸,真心地说:“我更深爱现在的你,不管你如何,不管你的眼睛如何,知道吗?现在的你比以前更好,我要你知道这个事实!所以你少胡思乱想了,好吗?”
  此刻的裕子夫,是个容易显现自己心情的人。
  被这样露骨地一骂,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要说这种话!”汝音埋在他的胸口,呜噎地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准再把我推开了,知道吗?”
  裕子夫也伸出手,牢牢地箍牢汝音瘦弱的身子。
  那拥抱的力道,就是对她的一种承诺。
  然后他亲口立下誓言。“好,磬子,我不推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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