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命 卷二 今日

  一大早,眼睛还没睁开,左手摸索到床头闹钟的方位,在它发出扰人的声响之前按下,按键下,摸索到疑似纸张的物品,她撑开眼皮,撕下贴在闹钟上的字条。她看了两眼,撕掉,丢垃圾桶。
  下床走进浴室,又是一张纸条,她一眼扫过,照例撕了喂垃圾桶。
  下楼来,与空无一人的客厅对话,打开玄关的鞋柜,揉掉放在鞋内的第三张纸条,走出家门。
  前一户人家买完早餐回来,正要开启大门,看见她,整个人弹开一大步,还将手中的麦当劳纸袋往身后藏。
  她蹙起细细的眉。这人好没礼貌,她看起来像病毒带原者吗?还是怕她会抢他的早餐吃?疑惑归疑惑,身为有教养的淑女,她仍然不计前嫌地以微笑打招呼。「你是新搬来的吗?以前没看过你。」
  对方草草点了下头,她还听到很无力的叹气声。
  「你住隔壁?」她记得她家隔壁住的是——
  是谁?思绪忽然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
  苦恼地蹙眉、再蹙眉,苦思未果,她甩甩头,算了,不重要。
  她重新露出敦亲睦邻的浅笑。「我住56 号,就在你隔壁,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说那么多次。」对方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我要去买早餐了。」
  「不是已经买了吗?」她指指他藏在后头的左手。还有,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哪时说过很多次了?
  「咦?真的还在耶!」他的麦当劳香鱼堡!太神奇了!他如获至宝地捧着纸袋,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个人好怪……她喃喃低语,耸耸肩,转身往巷子口走。她刚好也想吃麦当劳。
  「居然说我怪?到底是谁比较怪啊?」这世上岂有天理!简直是做贼的在喊抓贼嘛……
  悠闲地吃完一份早餐,报纸翻到一半,手机简讯音响起。她点开看了看,照惯例不理会。第二次响起时,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人行道。
  擦得光洁明亮的玻璃窗外,空无一人。
  但是她站起来了,收好报纸,走向人行道,一个人对着行道树自言自语,进行场无人懂得的谈话。
  附近居民晓得她是44 巷的住户,对于他们诡异且不合常理的言行,也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地由她身边走过。接着,她来到图书馆。在这当中,简讯曾响过两次,她发了很久的呆,拇指停在拨话键上,可最后依然没有按下去。
  接近中午的时候,手机铃声又响了,她接起来,这一次,完全没有反应,空洞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比较多。
  后半天,她整个人像幽魂一样,在大街上晃来晃去,有几次晃到医院门口,却没有走进去。
  她走了一整个下午,回到家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耐心地等,等到好晚,整个屋子陷入黑暗、寂静之中。
  她慢慢地起身,走近一扇房门前,轻轻喊了一声:「君雅。」
  因为没有回应,她又喊了一次。「樊君雅,你在不在?樊君雅?樊君雅……」
  以前,都是他死皮赖脸跟在她身后,喊到她都不想理会他,可是这一次,换他不理她了。
  她喊着,一声,又一声,喊了一夜!却始终没得到响应。
  「我在这里。」始终跟在她身旁的男魂,幽幽来到她面前。「晏晏,我在这里。」
  可是,她看不到……
  他心知,明日太阳升起时,她又会重来一次,漫长的人生里,她只剩下一再复制的今日,数不尽的、一模一样的今日。
  这五年!不,应该说六年,他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被悲伤一点一滴吞噬,内疚、自责、悔恨,日复一日,一步步将自己逼进爬不出的时空漩涡中。
  她的时光之河静止流动,永远停滞在这,无法往前了。
  现在的她,每天对别人说一样的话,到麦当劳点一样的餐,像疯子一样跟行道树说话,幽魂似地在大街上走一个下午,再回来喊他的名字喊一个晚上……
  他在一旁看着,心真的好痛,却什么也不能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连他都痛恨自己。只有他才知道她眼中看见的世界。她活在他还在世上的最后一天,在她的时空里与他对话,不去面对接下来永无止尽的抱憾与懊悔的日子……
  又或者,她是在惩罚自己当时的不坦诚,一次又一次经历那一日恶耗传来时的痛苦与折磨。
  在她入睡之后,他飘出卧房的阳台。
  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挽救她的人生?
  除了被动等待明日的到来,看着她在错误的时空里打转之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你想跟她说什么?」
  隔壁阳台传来这样一句话,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对方视线是停留在自己身上没错。
  他诧异地回应:「你看得见我?」
  临江随意点了一下头。本来不想管的,可是他的表情真的太可怜了,一天比一天还要惨,像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她说,却又无能为力的失落表情,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樊君雅想想也对。
  隔壁这一对本来就很奇怪,他们没有结婚,可是感情非常好,常常看见男人黏在女人身边撒娇,有时候还会变成毛茸茸的犬科动物,既然不是正常人类,那会看得见他应该也不需要太大惊小怪。
  「你想跟她说什么,我帮你说。」临江又重复了一次。
  「真的吗?」男人心肠很软,这个他知道,有人愿意帮他,他也很开心没错,但是:……
  笑容才维持三秒,嘴角又垮了下来。「我没有什么要跟她说的。」
  想说的,早就跟她说过了,也许就是因为觉得亏欠他,负疚过深,她才会变成这样,他又怎么能再多说什么?
  「可能,我只是想有人听我说说话而已吧……」这六年来,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很寂寞,满肚子的话也不晓得要跟谁说。
  临江面向他,趴靠在阳台,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那你说吧!」
  「真的可以吗?」男魂兴奋地整个人—— 不,整缕魂飘过来,找到他家阳台的好方位,盘腿坐得稳稳的。
  临江开始有些后悔了。「你要……讲很久吗?」
  看起来像是要促膝长谈呀……
  「嗯。」对方用力点头。「你别看我们家晏晏这样,其实她人很好的,像我九岁那一年啊!」
  「九岁?」果然要很久。
  「嗯,还有五岁……」
  「五岁?!」更久!
  男魂白他一眼。「你不要一直打断我,到底要不要听?」
  「……」好吧好吧。反正他有自觉了,一个男孩从五岁就爱上九岁女孩的青春少年纯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爱恋血泪过程演进史,不是短短几个小时就讲得完的。
  「更正确地说,是怀胎七个月的时候。」
  ……更正,是一个男孩从怀胎七个月就爱上四岁女孩的青春少年纯情心酸坎坷兼之甜蜜爱恋血泪过程演进史。
  两人之间的渊源,要认真说起,追溯期远至怀胎期间……不,还要更早,应该得由还是少女时期便相识的一对手帕交开始,结下了他们之间难解的孽缘。
  樊妈妈与薛妈妈曾经是同一个村子的姊妹淘,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个性像、兴趣同,彼此无话不谈,感情非常之好,好到各自婚嫁之后,依然保持联系。
  然后有一天,两人聚在一起,嗑牙聊八卦兼看她们共同的兴趣!歌仔戏,也是那一天,订下了这对小两口几近儿戏的婚约。
  只因为樊妈妈一句惊呼:「好巧喔,我现在才发现,我们家的小孩和男女主角同姓耶!绝配,不然来结个儿女亲家好了。」
  「儿女……亲家?」
  「对呀,当年那个小王有没有,他要追我都不给他追,硬是嫁了姓樊的,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啦,注定他们是天生一对。」
  「可是……」薛妈妈还算有点理智,看了看一旁安静玩芭比娃娃的女儿,再将目光往下移到对方圆滚滚的肚腹。「我女儿太老了,他会不会嫌弃?」
  「唉唷,三八阿花啦,我家臭小子敢嫌弃,我打呼伊叫不敢!」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薛妈妈输人不输阵,豪气不输人。
  于是,那时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樊君雅,还有四岁就被说很老的小女娃,就这样非常儿戏地被不肖母亲给指腹为婚了。都什么年代了啊!
  喔,对了,这出造孽的戏剧,名叫「杨丽花括啊戏之薛丁山与樊梨花」。让樊君雅莫名地怨恨了薛丁山与樊梨花好几年。
  这就是传说中的尿不准怪马桶,自己母亲不象话牵拖什么歌仔戏?就算阿娘嫁了姓王的,她也会说这就像薛平贵与王宝钏一样天生一对,根本就是欲结之婚,何患无辞!
  这是樊君雅晓事之后,曾经抗辩却被阿娘以铁沙掌伺候所换来的领悟。然而,抗辩并不是因为他讨厌薛舒晏,相反地,他很喜欢她。小时候秀气文弱又多病的他,一出生就跑医院像在跑厨房,他这条小命等于是捡回来的,于是父母非常遵循传统地替他取了个偏女性化的名字以求好养。不过他实在不能再抗议更多了,他到现在都非常感谢娘亲没将他取成罔腰、罔市、招妹之类的……
  这样的孩子,当爹娘的应该会小心翼翼呵护吧?错!他娘反而更加竭尽所能地凌虐他,决计不将他养成温室小花,他常常被夺命追魂掌给打得满街跑,倒也打出他一身的活力与生命力—— 至少逃命速度一点都不马虎。
  尤其,在他正式上幼儿园,踏上知识吸收的路程之后,更是没有一天不听见阿娘的嘶吼,还有老师曾婉转地暗示父母让他做个智力测验,怀疑他智能不足。
  被修理得抱头鼠窜时,他最常做的,就是躲到隔两条巷子的薛家。
  舒晏会收留他,一颗心早就偏到太平洋去的老娘,一看到舒晏就眉开眼笑直叫「好媳妇」,只要是舒晏出面说的情,娘亲一定买单。
  舒晏成绩很好,每次都考前几名,与他吊车尾的成绩简直是天堂地狱的最佳写照,可是她从来不会骂他笨蛋,有几次看到他作答的考卷,还会轻轻笑出声,说:「好有创意,我都想不到呢。」
  六岁那年,父母去二度蜜月,将他丢给薛家看顾,回来那天,飞机降落机场时出了点问题,薛妈妈接获消息,赶去了解情况,那时,待在家里的他很害怕。
  「姊姊,我会不会变成孤儿?」
  「不要乱说话。」陪着他的舒晏,驳斥他的胡思乱想。
  「可是……要是……要是真的……」
  「不要怕,我会陪你,保护你。」她疼惜地轻轻抱住他。
  对双方母亲那个可笑的指腹为婚,他们其实一直都没有当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说会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保护他,才会让他开始认真起来。
  他没有想到,最后成为孤儿的,是她,不是他。
  一次酒驾的意外,夺走薛家父母的生命。
  他父母协助办完了薛家后事,收养舒晏。
  那是他八岁、她十二岁那年的事。没关系的,就像她说过的,他也会一直陪着她,保护她。那时年纪还太小,理解的不多,以为一切都不会变,但其实,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以前,他开玩笑喊老婆,她会打他的头!不是像老妈巴他后脑勺的手劲,而是轻轻地弓起食指,敲他额头说:「别乱叫。」
  现在,他喊老婆时,她不会再敲他的头,也不会再反驳他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开心。她回视他的眼神……他也不会形容,但他不喜欢。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知道,那不是真正愿意的表情。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无法坦然地与他笑闹,甚至……开始讨厌起他。
  他以为她是失去父母,心情还没调适过来。没关系,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嘛,让一让她就是了。
  直到好多年过去以后,他才真正领悟到,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那段最原始纯粹的青梅竹马情谊。
  可是,他还是好喜欢她。虽然她现在已经不会再那么亲切地对他笑、有耐心地教他写功课,无形中与他拉开长长、长长的距离,他还是……喜欢她,记着她曾经对他的好。一开始,她像姊姊一样。小时候身体瘦弱,被邻居笑娘娘腔,没人要跟他玩,
  他的童年时光总是与她腻在一起,只有她不会笑他爱哭鬼,会抱着他安慰。
  上小学时,她牵着他的手一起去,保护他、照顾他。
  后来,慢慢懂事了,无论是友情、亲情还是其它,他的生命里始终有她。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女孩对他很重要。
  知晓他们关系的人,有些人会取笑地叫她童养媳,或是嘲笑他娶某大姊、坐金交椅之类的,他都觉得没什么,他本来就应该娶她,理所当然要在一起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分开这种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那些竟成了她心里的伤,她的沉默是因为没有拒绝的余地,而不是真的愿意和他在一起。
  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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