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冷,施施卷缩在毛毯里不停地发抖。她觉得她会活活冻死,只好苦中作乐地想象着法医无法理解暖和的九月天竟然有人在二十七度的公寓里死于失温。她考虑过回卧室钻到电毯底下,但那样做就得承认她是真的生病了。电铃响起时,她不予理会,因为卷缩在毛毯里还能保留一点温暖,走动只会使她更冷。
但电铃响了又响,逼得她不得不起来应门。「什么事!」她在走向门时不悦地吼。
门外传来奇怪的低沉声响,她立刻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谁?」
「瑞基。」
她惊讶地瞪着门板。「瑞基?」
「霍瑞基。」他报出全名,她可以从他的声音中听出笑意。
她考虑着不去开门,转身走开,假装她什么都没说过。问题是,他是这栋大楼的业主,这里虽然不是世上最豪华的地方,但她付的租金确实低于行情。而她目前负担不起更高的房租,因此她不得不对房东客气些。这是她摸索着开锁时给自己找的借口,而手指发抖当然是因为冷的缘故。
他站在走廊又脏又旧的地毯上。若非那副码头工人的肩膀和那张强悍粗矿的脸孔,一身名贵西服的他看来会跟周遭格格不入。她画家的眼睛如饥似渴地注意到每个细节,如果她希望昨天是脱离常轨,那么看到他使她的希望破灭。她的胃在颤动,嘴巴在流口水,就像看到乳酪蛋糕时一样。这不可能是好征兆。
他面带微笑,但笑容在看到她裹着毛毯时迅速消失。他的黑眸上下打量她后回到她脸上。「妳生病了吗?」他粗鲁地问,上前一步迫使她后退,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她的公寓。他关上门,把锁锁好。
「没有,只是冷。」她蹙着眉头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感到不知所措,毫无跟他见面的心理准备,更不用说是跟他独处,尤其是在她的公寓里。这里是她的庇护所,在这里她可以放下戒心,轻松地作画和做她自己,但只有独自一人时,才能自由自在。
「我来带妳去吃午餐。」
「我昨天下午拒绝了。」她拉紧毛毯,突然为自己的模样难为情起来。她仍然穿著运动衫,头发也没梳。她拨开垂在眼前的一络长长松发,羞红了脸,然后又蹙起了眉头。她不喜欢感到难为情。她不记得上次她在意别人对她外表的看法是什么时候,但是……但是瑞基不一样。
「那是晚餐。」他挑剔地注视她,继续往前靠,发觉室内的高温时,皱起眉头。「为什么把室内的温度调得这么高?」
「我说过了,我冷。」她忍不住温怒地说。他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想要闪躲,但他的温暖使她身不由己地挨近。
「妳好象没有发烧。」他眉头微蹙地说。
「当然没有。我刚才说了,我冷。」
「那么事情有点不对劲,因为这里面很热。」
「说这句话的人还穿著外套。」她不屑地说,回到沙发上卷缩起来取暖。
「这叫西服上装。」他不以为作地说,走到她身旁坐下。「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只是冷。」
他凝视着她固执的脸。「妳知道这样不正常。」
「也许我的体温调节器坏了。」她嘟嚷道,虽然她不真的认为如此。感到冷是跟改变一起开始的,所以她猜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她更不愿去想她可能是真的生病了。她没有时间生病,所以她拒绝生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犀利的晖光继续凝视她。「这种情形有多久了?」
如果不是这么冷,她就可以坚持己见,但从颤抖的齿缝间吐出的话语很难显得自信十足。「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感到冷,但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妳需要看医生。」他果断地说。「起来换衣服,我带妳去看医生。」
「休想。」拉紧毛毯,施施把头靠在膝上。「你在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的。」
「好让妳叫我不要来吗?这就是我不打电话的原因。」他伸手想要拉她起来,但在碰到她冰冷的手指时,皱起眉头。
「我不能出去,你可以打赌我不会烧饭给你吃。」
「我没有要妳那么做。」他继续皱眉望着她,半侧着身把一只手臂搁在沙发椅背上。
她咬紧牙关不让牙齿打颤,希望他会离开。他靠得太近,她冷得要命。一个必须专心在发抖上的女人是不可能保持戒备的。
「好吧。」他彷佛做出决定般站起来,解开钮扣,脱下上装。
「你在做什么?」施施惊慌地坐起来。她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因为她看得出他在做什么。令她惊慌的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使妳暖和起来。」他扯掉她身上的毛毯。她还来不及抗议,他已经把他的上装披在她的肩上。
上装暖和得惊人。他的体温传进她背脊时,她忍不住深吸口气。天啊!连上装都这么暖和,这个男人一定像火炉一样。她沉醉在暖意中,没有注意到他又坐了下来,直到他把她抱到他的大腿上。
她全身僵硬,一时之间惊慌失措,然后一边用力推他,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令她惊讶的是,他只不过是用手臂环住她就把她拉回怀里,好象她是小孩子一样。他用毛毯裹住两人,留意没有让她的脚露在外面。
「体温。」他平静地说。「感到寒冷时挤作一团是军队传授的基本求生之道。」
施施静止不动,沉湎在包围她的暖意和他的话所勾勒出的画面里,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我可以想象你们那些阿兵哥抱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不是抱在一起,而是挤作一团。这其中有所差别。」
他伸手覆盖住她的脚。她有点惊讶他的手大得可以盖住她的两只脚。热度开始透过袜子传到她冰冷的脚趾。
虽然有温暖的上装、毛毯和身体,她还是忍不住发抖。瑞基搂紧她,把她的头塞到他的颚下,拉起毛毯盖住她的鼻子,使她呼吸温暖的空气。
「你会把我闷死。」她抗议道。
「只有一下不会。」他的声音中又透着笑意,但在她转头看时,他的脸上毫无笑容。她着迷似地凝视他轮廓分明、厚薄适中、宽窄合宜的嘴唇。
「妳在盯着我看。」他说。
历年来被发现盯着人看的次数多得连她自己也数不清,通常她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次却脸红了。「我常盯着人看。」她结巴道。「对不起。」
「没关系,尽管看。」
他温柔溺爱的语气使她的心又开始抨坪跳。她突然想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不是使他知难而退或使自己心如止水的好方法。她不仅怀疑他会让她起来,而且也温暖得不想起来,至少现在不想。她虽然还在发抖,但感觉得出他那套体温取暖法奏效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发抖得那么厉害。
「你什么时候当的兵?」她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因为光是坐在那里会很尴尬。何况,如果连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时,都无法跟他谈话,那什么时候才能?
「很久以前,年轻气盛时。」
「你为什么从军?还是被征召入伍的?」她对征兵制何时废除毫无概念。
「我是自愿从军的。我没有钱上大学,从军似乎是受教育的最佳途径。结果发现我很有军事天分。要不是意外发现我对股市也很有天分,我现在可能还会在军队里。股市比较有利可图,而我需要钱。」
「你现在有钱了。」
「是的。」
他的体温令她骨头酥软、四肢无力,像果冻似地瘫在他身上。寒意消失使她肌肉松弛、昏昏欲睡,连在她臀下隆起的硬块都无法惊扰她。她打个呵欠,冰凉的鼻尖钻进他温暖的颈窝。她感觉到他抽搐了一下,但他的手臂随即收紧。
她知道她应该起来。这样是在自找麻烦。她不是小孩子,很清楚这种状况有多么煽情。但是他带来的温暖……天哪,多么舒服的温暖。今早起床后她第一次感到舒服,事实上,她已经将近一年不曾这么舒服过了。电毯无法提供人体带来的这种温暖,无法使人暖和到骨子里去。
她又打个呵欠,感觉到未出声的低笑在他胸中回荡。「睡吧。」他喃喃哄道。「我会照顾妳。」
施施不是个轻易信赖别人的单身女郎,但她毫不怀疑瑞基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浓浓的睡意袭来,她轻叹一声向睡意投降。「别让我睡过一点。」她模糊不清地说,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一点?瑞基忍住笑。他瞥一眼手表,现在连十一点半都还不到。施施显然认为要他抱着她让她睡一个半小时并无不妥,完全没有考虑到他会不会抽筋或是否另有约会。问题是,她想的没有错。他宁愿在这里也不愿在别的地方。
他的行动电话放在上装口袋里,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以免吵醒她,但他的手背擦过她的胸部,令他心神不宁。他不理会亢奋的欲望,打开行动电话的护盖,用拇指按键。「我不会出去吃午餐。」他低声对艾华说。「二点十五分再来接我。」
「好的,先生。」
瑞基结束通话,合上护盖。施施在他怀里动了一下,用鼻尖磨蹭他的脖子,但没有睁开眼睛。她是真的睡熟了。
他换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肩膀和头靠在椅背上。既然得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不如就放松身心,享受一下怀抱施施的感觉。依他之见,她浑然不知自己有多么吸引人,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蓝眸和那头狂野的松发,但他一直认为她是他见过中最有魅力的女人。不是漂亮,而是有魅力。人们喜欢注视她,跟她说话。如果她曾经露出丝毫视男人为男人的迹象,而不是视他们为没有性别的生物,那么男人早就蜂拥而上地追求她了。她很擅长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保持最表面的接触。
直到昨天。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突然在身心两方面都觉悟到他的存在。天知道他早就发觉她站在那里,穿著那件使她曲线毕露的红色套衫,蓝眸在聆听麦氏夫妇说话时越睁越大。他几乎可以看见犀利的批评在她嘴边打转,因为她向来以心直口快著名。在他出入的世界里,这种率真坦诚稀少得几乎不存在。人们说话谨慎,只说些无关痛痒、空洞无聊的客套话。他知道施施想要保持礼貌,但就像她昨天说的,她对废话的容忍度真的很低。
她使他展露笑容,甚至使他忍不住放声而笑。他有预感他就算天天跟她在一起二十年也无法搞清楚她的心思是怎么运作的。
他喜欢她。自从跟茜妲分居后,他也跟别的女人约会过,但一直很小心地不让彼此的关系发展得太深;事实上,他并没有真心喜欢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她们虽然能挑起他的肉欲,但没有任何一个让他觉得可以跟她成为朋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曾跟她们任何一个上过床,这一点是茜妲绝不会相信的,事实上连他自己也很惊讶。他想念性关系,他渴望性关系。把施施抱在腿上使他饱受欲火中烧的折磨,但他拒绝过许多机会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法律上,他仍是有妇之夫。他忘不了这一点。他的婚姻虽然是名存实亡,因为他几乎无法忍受跟茜妲共处一室,但在法官判定他们的婚姻关系结束前,他仍非自由之身。要求一个女人在明知他无法给予更多的情况下跟他建立性关系,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直到昨天,在目光与施施交会和深受冲击前,他并不在乎。如今他在乎了。
他轻触她的卷发,挑起一络发丝拉直,惊讶于它们的长度。她的头发弄直后长度将近腰部。他略微松手,它们就自然松曲缠绕在他的手指上。
她突然推开他,从沙发里跳起来,踉跄退开几步。当她转身面对他时,脸上写满愤怒。「不可以。」她简洁有力地说。「你是有妇之夫。」
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快就不是了。」
她挥挥手。「但你现在还是。你正在闹伤感情的离婚——」
「离婚有不伤感情的吗?」他打岔道,语气温和得像在问时间。
「你知道我的意思。茜妲是我的事业伙伴,而且我喜欢她。」
「大部分的人都喜欢她。」
「我不想卷入你们的纠纷中。跟你交往会使事情变得很复杂,而且不太妥当。」
他眯起眼睛。「好吧。」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好吧?」
「暂时如此。但等离婚确定后……」他耸耸肩,没有把话说完,但她可以从他的凝视中猜出他的意思。「有件事问妳。妳姓施,名什么?」
她瞪视他。「什么?」
「妳叫什么名字?施施是妳的别名,我拒绝用别名叫跟我睡过的女人。」
「我们没有——」她说,随即皱眉住口,因为她刚才确实是睡在他怀里。「你非用我的别名叫我不可,」她恶声恶气地说。「因为我不会响应别的名字。」
「也许吧。但妳不妨告诉我。」他不屈不挠地说。「妳搬进公寓时一定填过租屋申请表,我可以轻易查出妳的名字。」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蓓丽。」她突兀地说。
他一时没有会意过来。「什么?」
「我的名字叫蓓丽。」她怒冲冲地说。「跟那个都市一样,也跟那个古希腊人一样。如果你敢用那个名字叫我,我会宰了你。」(译注:蓓丽之原文为Paris,跟法国首都巴黎同名,也跟希腊神话中诱走斯巴达王之妻海伦而引起特洛伊战争的特洛伊王子同名。)
瑞基看看时间,起身拿起上装。他不是笨蛋,所以没有露出笑容。「好吧。」他同意道。「我答应不用妳不喜欢的名字叫妳。」她还不及闪躲,他已俯身再度亲吻她。
「我会按兵不动。」他轻声说。「暂时如此。但等离婚确定后,我还会回来。」
施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离开公寓。那是承诺还是恐吓?那要看她怎么认定。但她此时方寸已大乱,不知该怎么想。她只知道当他吻她时,谨慎就被她拋到九霄云外了。施施无法决定该拿哪一幅画去画廊。没有一幅是她喜欢的,想到要让别人看到它们就令她难堪。鲜艳的色彩在她看来幼稚又俗丽。她两次拿起电话想告诉茜妲,她不会拿画过去了,但两次都阻止了自己。她现在就要确定她近来的创作是不是很差劲,以免浪费更多的时间。果真如此,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去看心理医生吗?如果作家会遇到写作瓶颈,那么画家也可能会遇到瓶颈。
她现在就想象得出来,心理医生会一本正经地说她是在借着变回孩童,和用童稚的眼光看事情,来设法解决童年的问题。哈,她在很久以前就解决童年的间题了。她决定永远不要像她的父母一样,永远不要用天赋作为幼稚和自私行为的借口,永远不要生了孩子又在追求艺术时把孩子丢在一边不管。她的母亲鼓吹自由的爱,有一段时期她为了想使施施从禁忌中解放出来,竟然当着稚龄女儿的面跟不同的情人亲热。换成是现在,她会被逮捕。当时她也应该被逮捕的。`
令施施惊奇的是,她竟然还有勇气画画,没有为了尽可能远离艺术圈而从事数据处理或会计的工作。但她从未考虑不画画,因为从她有记忆起,绘画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小时候,她最喜欢的玩具不是娃娃,而是色笔和画簿。六岁时她已经在用从母亲那里偷来的颜料画油画了。她会沉迷在色彩中几小时而不自知,浑然忘我地凝视着彩虹、雨滴、天空、云朵、青草或红苹果的鲜红光泽。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绘画天赋或执着,所以她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画家的同时也在努力成为一个正常人。好吧,她有时是会忘了梳头,或是把颜料弄到头发上。但那些只是小事。她准时付帐单、不乱搞男女关系、不瞌药、不抽烟、不喝酒。她的公寓里没有稀奇古怪的珠帘垂彩,她的私生活有如修女。
她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她能看到鬼,但那其实也没有多糟,不是吗?
施施哼了一声。她可以站在这里胡思乱想上一整天,也可以收拾几幅画送去画廊。
最后她随便挑了三幅画。因为她认为它们都一样糟糕,所以选哪一幅不都一样?
后来她又随手拿起热狗小贩的素描,至少那是令她满意的作品。她凭想象力把少年、青少年和青年的他都画在同一张纸上,但是不同年纪的他,脸上都有相同的亲切笑容。她希望他会喜欢。
她趁自己还没改变心意前离开公寓。昨天的雨使今天的空气干净清新,在人行道上行走片刻后,施施不得不承认气象预报没有错,今天确实是风和日丽的美好晴天。瑞基的体温赶走了她怪异的寒冷,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暖和了。要不是焦虑一直纠缠着她,她就会觉得好极了。她决定把握机会享受温暖的感觉,暂时忘记她是怎么暖和起来的。
热狗小贩不在他平常摆摊的地方。施施停下来,失望之余还有异常的不安。彷佛可以靠意志力使它出现般,她瞪着摊贩推车平时停放的地点。他一定是生病了,因为她以前每次经过这条街时都会看到他。
她悬着一颗心继续走向画廊。季亚从他的座位里站起来,上前接过她手中用布包着的画。「太好了!茜妲和我一直在谈妳。我等不及要看到妳的新作了。」
「我也是。」茜妲说,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对施施亲切地微笑。「别一脸担心。我不认为妳能够画出差劲的画。」
「我的能耐会令妳大吃一惊。」施施咕哝。
「喔,未必。」一个金发稀疏、身材瘦弱的黑衣男子从茜妲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我想妳已经很久没有令我们任何人大吃一惊了,亲爱的。」
施施忍住厌恶的**。范登。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范登,别胡闹。」茜妲斥责,严厉地瞪他一眼。
至少看到范登使她的焦虑不翼而飞,施施心想。她眯起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他。
跟她母亲一样,在范登身上可以找到她深恶痛绝的一切。他穿著黑色的皮裤、黑色的高领衫和黑色的长筒马靴,腰上缠着一条银链作为腰带,左耳镶着三颗碎钻,右耳挂着一个金环。他花了许多心思和时间来保持那副三天没刮胡子的模样。她猜他有好几个月没洗头了。他可以大放厥辞、滔滔不绝地谈论象征主义和现代社会的无望,人类如何强奸宇宙和他涂在画布上的那一团颜料如何捕捉住全人类的痛苦和绝望。他自认跟达赖喇嘛一样博大精深。在她看来,他的深度内涵甚至比不上一只癞虾膜。
茜妲打开包装,一语不发地把画放在三个空画架上。施施故意不去看它们,但她的胃早已紧张地纠成一团了。
「哇噻。」季亚低声说。昨天他对她的红色套衫也是这句评语,但今天的语气不同。
茜妲微偏着头,默默地端详那三幅画。
范登上前瞥了画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陈腐。」他说。「风景画。太有创意了。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树木和流水,」他审视着自己的指甲。「我兴奋得快要晕倒了。」
「范登。」茜妲警告地说,目光还放在画上。
「妳还不至于喜欢这种玩意儿吧。」他嘲弄。「这种东西各地的折扣商店都买得到。喔,我知道有不少人会买这种东西,那些人对艺术一窍不通,只想要『美美的『东西。但让我们说实话,好吗?」
「当然好。」施施低声道,趋前靠近他。茜妲听出施施的语气不对劲,猛然转头,但已来不及维持和平。施施用食指戳范登瘦削的胸膛。「如果说实话,任何一只猴子都能扔一团颜料到画布上,任何一个白痴都能把它叫做艺术。但事实是,那两者都不需要天分。复制出观看者认得出的物体才需要天分和技巧。」
范登翻个白眼。「亲爱的,旧调重弹需要的是毫无想象力和诠释技巧。」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施施在艺术圈中长大,还有一个说话凶狠刻薄的母亲。她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亲爱的,」她模仿他的语调说。「像你这样招摇撞骗需要的是很厚的脸皮。当然啦,我猜你必须有些东西补偿你的毫无天分。」
「这样吵没有意义。」茜妲打圆场道。
「喔,让她说。」范登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如果她画得出我的这种画,她早就在画上赚大钱了,而不是把她的东西兜售给逛大卖场的人。」
茜妲脸色一沉。她以画廊为傲,讨厌有人暗示说她的委托人不是菁英份子。
「我画得出你的那种画,」施施故作惊讶地扬起眉毛。「但我大约到三岁时就不再画了。要不要打个赌?我打赌我复制得出你的任何一幅作品,但你复制不出我的,输的人必须亲赢的人的脚。」
季亚喉中发出声响,他转过头假装咳嗽。
范登生气地瞪他一眼,然后把注意力转回施施身上。「幼稚。」他嗤鼻道。
「害怕了,是不是?」她激他。
「当然不是!」
「那就打赌呀!这样吧,我不会把你限制在我的作品上,随便挑一幅经典之作,惠斯勒、莫内或梵谷。他们想必值得你复制。」
他面红耳赤地瞪着施施,无法在口舌之争中占上风,又无法逃避打赌而不丢颜面。他瞥向茜妲。「改天等妳比较有空时,我再来。」他僵硬地说。
「好啊!」茜妲干脆地说,她的恼怒十分明显。等范登走出画廊大门后,她转向施施。「抱歉,他有时会是个自大的混蛋。」
「毫不费力。」施施同意道。
茜妲露出笑容。「妳让他吃到了苦头,他再也不敢轻易向妳挑战了。他现在很红,但流行很快就会过去,我想他一定知道他如日中天的日子不会维持很久。」
在施施看来,范登自认是宇宙的中心。但她耸耸肩,让这个话题过去。
茜妲把注意力转回画上,一边审视,一边用指尖轻敲下唇。施施的胃又纠成一团了。
「它们几乎是超现实主义的。」茜妲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妳的用色很醒目。有些色彩好象在发光,像光线透过彩色玻璃。河、山和花,但跟妳以前画的都不一样。」
施施一声不响。她花了无数时间忧心忡忡地凝视那些画,画上的每一笔她都很熟悉。但暗忖自己遗漏什么而再次注视时,她并没有看出任何异样。色彩看来仍然强烈得出奇,构图有种她说不出来的怪,笔触有点模糊不清。她分不出它是茜妲口中的超现实主义,还是表现过度的华而不实。也许两者皆是,也许两者皆非。
「我还要。」茜妲说。「我要妳完成的每一幅画,我要把妳的价码加倍。我也许得降低售价,但我认为我没有看错。」
季亚点头同意。「我在这里看到的活力远超过妳以前的作品,人们会为之疯狂的。」
施施没有把活力那段话放在心上,那只是唬外行人的术语。他的最后一句话比较诚实,那是对畅销度的评估。她感到如释重负。也许她失去的不是天分,而是判断天分的能力。
「那是什么?」茜妲问,指着装热狗小贩素描的活页夹。
「我替一个路边摊贩画的素描,」施施说。「我想送给他。」她突然发起抖来,寒意使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可恶!她还没有享受够温暖的感觉。
「我立刻把它们裱起来。」茜妲转回去面对画。「把其它的都拿来,我要把它们全部展示出来,放在靠近前面光线比较好的地方,让顾客一进门就看到它们。我保证,这几幅画很快就会卖掉。」
在回家的途中,施施交抱双臂抵御寒冷,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抵达小贩固定在那里卖热狗的街角,看不到他时,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她想念他。她想要看到他亲切的笑容。
「啊,施施。」一个老人的声音在她身旁轻轻响起。
她转身,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原来你在。」她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她猛然住口,震惊取代了欣喜。他是半透明的,而且毫无立体感。
他摇摇头。「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他黝黑的脸上绽出亲切的笑容。「妳画的很正确,施施。我以前确实是那个样子。」
她说不出话来,泪水使她哽咽。她想要说她很遗憾没有早点完成,好让她能在他生前把素描给他。
「帮我一个忙,」他说。「把画寄给我的儿子陶丹尼和陶雅各。他们两个都是律师,很有出息。把画寄给他们。」
「我会的。」她喃喃地道。
他点点头。「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有些零星琐事需要了结。」
「我会想念你的。」她注意到人们开始远远地避开她,但纽约人就是纽约人,没有人停下来,甚至没有人放慢脚步。
「我也会想念你的。你总是带著阳光来到。笑一个,让我看看你有多漂亮。哦,你的眼睛跟天空一样蓝……」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像他正从她身边走开。她看著他逐渐消失,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後只在原地留下一团淡淡的白光。
寒意消失,她的身体恢复温暖,但心中充满害怕和悲伤。她渴望像早上那样被瑞基抱著,但他不在她身边,他也不属於她。生平第一次,她不喜欢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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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笔魅影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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