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何会对和自己不同的事情产生排斥呢?
这是十四岁的洪今年……不,冯京莲的困扰和疑惑。
自从那日“浑身是血”的事件后,洪今年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新名字——冯京莲,但是她一点也不开心,因为她是女儿身的事情也跟着败露。
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如临大敌地面对把她买来当“养子”的冯守良,心想着自己大概会像小时候被父母带进深山“野放”的兄姊们,不过她较幸运些,都这把年纪了,一定能很快找到谋生的方法……就在她盘算着该上哪儿找人雇她,要在哪儿落脚时,冯守夜如同以往随兴所致的行事作风,把她一直想要的新名字告诉她。
从今以后,你就叫做冯京莲,上京的京,莲花的莲。
没有多做解释,冯守良说完就去睡了。
这个和“洪今年”谐音的名字,完全不是靠她自己挣来的,这个听起来似是随便取的名字,没有想像中来得令她开怀兴奋,但也只能接受。
亏她为了读懂自己的名字,利用上武馆以外的时间和冯守良学习识字,现在也没用了。至少冯守良没有赶她走——没有赶这个从“养子”变成“养女”的小骗子。
可是,她完全没有骗人的意思,她从没学着当个女人,也不知道女人除了身体构造和男人不同,会生孩子以外还会“流血”——大夫说那叫月事,所有女人都会 “出血”,几天后就会没事。
但是很不舒服,不,应该说痛得要死,比被雍震日摔出去还要痛!
害得她接连三天都只能躺在床上,连动都不能动。大夫说她的体质如此,若不想下次同样这么痛,忌吃冰冷的东西什么的,说了一堆她都没在听,只想狠狠撞墙,让自己痛昏过去。
休息了三天,终于能从床上坐起身,冯京莲第一件事就是上武馆去。
一路上,她脑海里充斥着许许多多的担忧:所有人一定都知道她是女的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会认为她欺骗了他们吗?虽然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武馆内净是些怪人,他们一定不会在意……啊,她反而更担心自己三天没有练武,身体会变得僵硬,动作会迟缓,这下要打赢雍震日就更难了……不过,她已经拿到新名字了,打不打赢似乎也无所谓……不、不,这跟名字没关系,纯粹是尊严的问题!
上述的胡思乱想终结在她踏进练武场。
冯京莲敏感的察觉到,自己一出现,周围的气氛马上改变,异于平常的视线刻意避开她,没有人来和她打招呼,却全都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呃……看来大家都不习惯她是个姑娘家。
但她还是穿的和平常一样,也许是一时无法适应吧!总之先找几个熟的师兄打招呼好了。
冯京莲暗暗想着,眼尖的瞥见一张娃娃脸的蓝桂,随即举起手朝他挥去,“小桂,日安……”
被点名的蓝桂立刻转开目光,佯装没看见她,抓了个人继续练功。
冯京莲微皱起眉,接着转向总是少根筋的万二,“小二,今天我和你比斗蟋蟀……”
万二冷眼睨着他,“斗蟋蟀?你真残忍,杀生是不对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最爱斗蟋蟀的,这世上就他最没资格说这种话!
冯京莲有些动怒了,目光扫过其他人,与她对上眼的人纷纷别开目光,转头假装忙碌。
当下她了解到事情没有自己想像的简单,他们不是嫌恶,而是看着异类的目光就像一根根针刺着她的皮肤,比被讨厌还要可怕的沉重感笼罩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待在一个一直以来熟悉安心,如今却完全不是那样的地方。
每个人都把她当珍奇异兽般窃窃私语,又不愿靠近。如今回想起来,那三天的生不如死,根本比不上现在的情况。
突然,她感到莫名的孤单,周围的耳语和眼光只让她的孤独感不断攀升,她刻意忽略那种感觉,假装和平常没两样,举步朝不远处的雍玉鼎走去,向他请安。
“师父,日安。”她的声音听来没啥精神,态度也恭敬不少。
“日安。”雍玉鼎略带无奈的笑着,似乎能体谅她的情况。
不知怎地,师父的笑令她有鼻酸的感觉。
但是,冯京莲从来就不是会在外人面前哭泣的人,她提起精神说:“师父,徒儿休息了三天,应该先把之前漏掉的部分补起来对吧?那我先到后山去跑一百五十趟了。”
说完,她一溜烟跑出武馆。
雍玉鼎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师父,这样好吗?”宫浚廷突然冒出来,问道。
“你们这样对她,还希望她留下来?”雍玉鼎话里略带谴责意味,可也清楚自己无法插手这件事。如果他出面护着冯京莲的话,只会让她有更被孤立的感觉。
“错的是她。”宫浚廷难得把一句话在十个字以内说完。
“你的意思是生为姑娘是她的错?”雍玉鼎淡淡地反问。
“生为姑娘不是错,错在她骗了我们。”范景楠也跳出来说。
“她不把我们当师兄看。”有人这么说。
“她根本就不信任我们。”也有人如此认为。
“她没有那话儿!”万二忿忿不平地开口。
“她不能享受站着尿尿的乐趣!”不知谁补了这一句。
“她不懂前端是什么!”长相可爱的蓝桂吐出了下流的话。
“喂!你们是命根子拥戴会的成员吗?没有命根子你们会死掉吗?啊……真的会死掉,身为男人的尊严会死掉……”雍玉鼎嘟囔着同样不堪入耳的话,接着重新端起师父的架子,老神在在的说:“算了,这种狭隘的心结和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眼,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我不管了。”
气势十足的说完,雍玉鼎起身离去,心想自己此刻的背影肯定很帅气——
… …“嗯……干脆替今年装个假的好了。”后头传来龌龊的提议,出自那个说话和长相不符的家伙。
“首先,她已不叫今年,而是京莲;再者,姑娘家的那里不是随便可以装上东西的地方;第三,人身上的洞都很重要。”非常条列式的说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举例。
“洞?什么洞?是鼻孔吗?耳朵吗?嘴巴吗?肚脐?还是屁眼?”无厘头的问话出自少根筋的那个。
“不,除了这些以外,女人身上还比我们男人多了个洞——”范景楠低俗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宫浚廷用木刀狠狠敲爆脑袋。
“第一,无耻!第二,下流!第三,恶心!以下去死!”最先提出“洞”这个字的家伙居然敢这么说别人。
“那么就用这个把洞填起来吧!”万二拿出自己的木刀天真的说。
蓝桂一把揽过他的肩头,可爱的脸上浮现教坏人的邪恶表情,告诉他说:“小二啊,女人身上的洞都是能让我们舒服的天堂,如果真要堵起来的话,只能用你的 ——”
“都给我闭嘴!这是什么下流的对话?!要说等你们毛都长齐了,懂得一柱擎天的奥妙后再来说!”雍玉鼎气急败坏地回头打断徒弟们的对话,但他自己说的话也没好到哪里。
咦?到底是用哪里填满洞?喂喂,小二听这种话题会不会太早了?喂,斗明,给我把裤子穿上!那边的,不准在木刀旁边放两颗鸡蛋……是说你们从哪里生出鸡蛋的?诸如此类的对话并没有因为雍玉鼎的阻止而停止,反而更加热烈,所有门生都加入讨论,简直快把武馆的屋顶给掀了。
“喂喂,算为师的拜托你们,你们都去死吧……”雍玉鼎干笑着,还是没人理会他。
怪了,他的徒弟们怎么都不听人说话?
啊……因为他自己也不听。
所谓后山跑一百五十趟,指的并不是绕着后山跑,而是顺着后山那座破庙前那道从山下到山上总共……哎呀,总之让人懒得去数有多少阶的楼梯来回算一趟,一共要跑一百五十趟的意思。
武馆里每个人跑的趟数不同,可一天跑上五十趟的只有冯京莲和雍震日,这理所当然是出自冯京莲的比较心态使然。
在武馆内待不下去的冯京莲仰起头,望着找不到终点的长长阶梯,做了一下暖身运动,正要往上跑的时候,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
冯京莲眯起眼,站在原地等着那道人影。
她大可跨出步子,往前走没几步就能更快看清楚对方,但是她一跑便不会停下来,而且她有预感那道身影是自己认识的人,还非常熟。
当他跑下最后一阶时,冯京莲心中闪过这三个字。
——雍震日。
上半身打赤膊,晒成古铜色的结实身躯布满汗珠,气息有些微不稳。依照他脸上的疲态来看,他应该是跑了四十九趟,也就是说下一趟是最后一趟。
日常大小事都要和雍震日比个高下的冯京莲,不知何时已经练就出光看他的样子,即能猜出他做了什么事。
因为她总是追寻着他的身影。
“等等跟我比一场。”在雍震日转身准备跑最后一趟时,冯京莲充满挑衅地说。
雍震日仿佛没听见,迳自跨出步伐。
冯京莲挑高一边眉,不悦地追了上去。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直视前方,雍震日默不作声地跑着。
若非了解他,冯京莲可能会以为他累到不想说话,偏偏以往他们一起跑的时候,累得说不出话的都是自己,他反而会故意从第一趟开始找她说话,藉此表现出她与他还差得远的事实。
“喂——这位大爷,喂——你耳朵出问题了吗?有听到我说话吗?被辣酱塞住所有洞……噢!”尾音未落,冯京莲转变成痛呼。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揍了她脑门一拳的雍震日趁她速度变慢之际,转眼超前她老远,步伐轻盈得不像跑了四十九趟的人。
莫名其妙被揍,冯京莲可不甘心,提了口气,双手成手刀挥动着,很快又追上他。
“雍震日!你要是继续装耳背,小心我拿木刀捅你屁眼喔!”
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加快速度。
“你是吃了浆糊不成?干嘛不说话啊?”她不死心,也跟着全力冲刺。
还好这是第一趟,如果是第二十趟还用这个速度的话,明天甭想走路了!
回答她的仍是一片沉默。
以全速赛跑,他们很快到达那座庙前,做过雍玉鼎规定的简单参拜后,雍震日率先折返,冯京莲只好随便拜一拜,又跟了上去。
这次,她没有再试图和他说话,而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拚命想超过他,打定主意要在他之前抵达山下。
尽管冯京莲尽了全力,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山脚的。
他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茶水一口灌下。
冯京莲挡在他面前,静静地燃烧怒火。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他娘的该剁成十八块下十八层地狱被业火烤八十次不跟我说话的原因了吗?”
雍震日完全没有正眼看她,更别说开口了,简直把她当空气。
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他们都是!
是女人又怎样?很重要吗?有比她和他相处了七年的时间来得重要吗?就因为她少了什么,他们就不和她说话,故意排挤她,把她当不存在,很有趣吗?
喝完了水,雍震日不疾不徐地用干净的布巾擦拭身上的汗,然后重新穿好衣裳,准备离开。
冯京莲咬紧牙根,往他离去的方向一站。
雍震日被迫停下,接着往另一边走,冯京莲跟着转过去,于是他又转个方向,她再挡——两人重复这种动作好一会儿,雍震日终于受不了了。
“碍事。”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她脸上,冷冷地吐出这句,却不经意瞥见她眼角上翘的弧度。
他认得这个表情,每当她感到难过,又不允许自己掉泪的时候,就会像这样子拚命把眼泪逼回去。
以往他总觉得有趣,越是倔强的人,欺负起来越有意思,偏偏现在,除了“一点点”有趣的感觉外,更多的却是烦躁。
他讨厌被人欺骗到了深恶痛绝的程度,他却……“她”却骗了他七年的时间,亏他一直特别喜欢这个勇于挑战他的小师弟,现在呢?现在要怎样?改口叫她小师妹吗?
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骗了他。
“如果你在意我是女的就说啊!”冯京莲对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
铁灰色的深眸盈满冷冽的光芒,雍震日眼神鄙夷地睨着她。
“永远,不要再跟我说话。”
一瞬间,冯京莲的五脏六腑好像全挤压紧缩在一起,比初潮来时还要更难过、更痛,使她无法反应,任由他擦身而过,却只能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
他要走了……
她只要一转身,又会看见那道讨厌的背影。
是啊,她明明很讨厌的,一直、一直非常讨厌的……他的背影总是给她一种被抛下的感觉,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所以她不会回头的,因为不想见到他的背影,因为……自己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难过的迸出泪来。
谁都可以,她就是不想被他瞧不起!
雍震日臭着一张脸回到武馆,在武馆门前发现一个背着比人还高,又比寻常的刀还要细的长刀,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的男人。
“如果是来找师父单挑的话,他前几天受伤了,到现在还不能动。”他随口询问。
“受伤?怎么了?”那人没有回头,正经八百的语气中夹杂着震惊。
“吃坏肚子猛拉,于是犯了痔疮的老毛病,屁眼痛到无法走动。”
“噢,那我就安心了。如果是被人打败,我还得去找更厉害的人挑战才行,但是我短时间内不想再四处寻访那样的高人——”长刀、长发,身材修长,这个令人不断联想到“长”的男人转过身,看着面前的雍震日严肃地问:“可以暂时让我住下来吗?方便的话,最好立刻煮上一桌好菜,饭要多一点。啊……方便的话,请务必替我好好推拿一下,舒缓舟车劳顿之苦。”
雍震日大步走过男人——仲孙袭的身旁,不再和他瞎扯淡,直言:“大师兄,你可以继续耍笨没关系,记得去和师父打声招呼就好。”
武馆内照年纪排行,十九岁的雍震日是二师兄,在他上头还有个已经独立的大师兄,仲孙袭。
“哎呀,这不是费时吗?许久未见你毛都长齐了吗?”跟雍震日不过差两岁的仲孙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么问,虽然他的表情很严肃。
“是岁时。”雍震日走回他身边,笑咪咪地勒住他的脖子,“不要告诉我,你出去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忘记师弟们的名字了。”
“呃,一年多就是超过三百六十五天,超过三百六十五天就是超过十二个月,超过十二个月就是超过你在我心中的日子,会忘记是理所当然的!”仲孙袭用力想扳开师弟紧扣的十指。
“大师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喔。”雍震日低沉的嗓音加上可爱的语气,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如果说万二是少根筋,仲孙袭就是真的笨了。
偏偏说他笨也不对,该聪明的时候他可是非常精明干练的,所以这种会令人怀疑他是故意装笨,还笨得很自然。
“快、快放手啊……年时……会、会死人的……”仲孙袭那张脸越来越红。
“你真的有求饶的意思吗?”刚好,他心情不好,可以藉机发泄一下。
“岁时,放开采生吧。”雍玉鼎轻笑插进两人之间。
雍震日低啐了句可惜,才放开仲孙袭。
“呼,临时,我刚刚真以为你想置我于死地,哈哈哈。”仲孙袭揉揉脖子,笑道。
“如果你继续叫错我的名字,我是真的想杀了你没错。”雍震日酷酷地说。
“啊哈哈,随时这个名字师父取得很好啊,你怎么会讨厌呢?”
“不,那是你乱取的,而且我是真的会杀了你。”雍震日刷地抽出软剑,抵在仲孙袭喉结前。
“好了,采生,别再开你师弟的玩笑。”雍玉鼎跳出来打圆场,“岁时,你也别跟你师兄这么计较,采生天生容易犯傻,你也知道的,多体谅些。”
“咦?康惠,你何时在这里的?”仲孙袭满脸困惑。
“喂!这下你不只名字搞错,连人都认不出来啦!”雍震日没好气的说。
雍玉鼎维持儒雅的浅笑,“岁时,你可以杀了他。”
“喂!刚刚叫我不要计较的人是谁?说他天生犯傻的是谁?说要体谅他的又是谁啊?”
“哈哈,师……康惠,你真是可爱,毛长齐了没啊?”仲孙袭又笑哈哈地说。
“你刚刚明明叫对了,都叫对了干嘛改口?还有你是毛长齐了没观察会的会长吗?不要动不动就问人这种下流的问题!”额头怒暴青筋说出这些话的是雍震日。
“岁时,快杀了他。”雍玉鼎就是有办法用笑脸说出这话。
“康……师……康惠——”仲孙袭似乎完全搞不懂自己要说什么。
雍震日抬起一只手阻止他,“够了,我真的不了解你的意思……我也不想懂了,再这样下去对话无法进行,所以直接进入正题吧。”
仲孙袭的脸色立刻一变,“有谁要跟我一起走?”
“跳太快了!给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说!”雍震日揍了他一拳。
“喔,采生是说那个吧……嗯,但是太远了,我们可能去不了……”雍玉鼎了解地颔首。
“师父,您知道?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只有我不知道吗?”雍震日快被这两个人搞疯了。
“就是那个啊,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地方嘛。”雍玉鼎抓抓后颈。
“桃花源吗?大师兄指的真的是桃花源吗?”雍震日激烈的追问。
一手捂着被揍红的脸颊,仲孙袭摇摇头,“不是啦,我说的是单骑救主的那里啦!”
“长板坡吗?我知道那个地方要怎么去,你朝我的剑直直跑过来就会看到了。”雍震日露出阴狠的笑,宣告耐性耗竭,“师父也想去桃花源?那你们两个一起来好了,我保证不会太远,一下子就到了。”
“所以采生这一年来是去了哪里?”雍玉鼎从容不迫的转移话题。
见雍震日一副生气样,本想回答“去了你心底”的仲孙袭立刻端正神色,“战场。各地的战场。”
听到这严肃的话题,雍震日缓下脸色,收起软剑;雍玉鼎的神情也沉重许多。
这并不是个国局安定的时代,武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李唐皇室的天下暗地里已经由她掌握,残忍专断的作风时有耳闻,偏偏政局不稳,外忧不断。
突厥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大唐这片富庶丰饶的土地,于是边关的大小战事从未停止过。
虽然雍玉鼎是个极为随兴的人,但从小就教导他们关心时局,因为他们都是武人,要培养清澈的双眼,观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重要的、该守护的,这样握起刀来才不会漫无目的的乱挥。
仲孙袭算是承袭雍玉鼎思想最深的人,当他一独立后,立刻前往最需要武人的地方,也就是战场。
不过他并没有加入军队,而是到处看,到处去告诉别人战争的恐怖,希望有一日能终结征战的情况。
仲孙袭表情凝重,回忆起他看见的景象,“到处都是血、尸体,还有尸臭味,被血浸锈的刀,砍太多人而变钝的刀锋,许多没能来得及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许多无法安享天年的老者,许多……没人怜惜的生命。那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我想你一定见到非常、非常厌恶的景象。”雍玉鼎的语气能听出心疼。
一直以来他把自己的想法教导给这些孩子,可是当他们渐渐长大,开始懂得自己思考,并拥有自己的个性时,他开始怀疑这是不对的。
例如仲孙袭,他从小就非常害怕血,讨厌纷争,师兄弟有冲突时,往往是他第一个跳出来调停的,总能把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从不用人担心。
当他成年后决定游走于战场,亲眼见证那些可怕的事情时,雍玉鼎才发现,他教的可能不是平定天下歧见和纷争的孩子,而是把他们培养成一群随时可以上战场的士兵。
“如今,内有囊瘤,外有猛虎,但已经被恶瘤侵蚀的内部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边疆战事不会在几年内结束,所以——”
“所以桃花源还真是个令人向往的所在,有机会的话还真想亲眼看看。”雍玉鼎没头没脑地打断徒弟一番愤慨激昂的话。
雍震日原本想出言制止师父把话题扯远,但见他把目光投向仲孙袭身后,于是跟着看过去——冯京莲站在不远处,用着防备的眼神瞪着他们。
正确一点来说,是瞪着雍震日。
仲孙袭也看见她了,明白师父不想这些事让那些仍年少的徒弟听见,于是住口不说,热烈地和冯京莲打招呼。
“今年、今年,师兄的好今年,快过来让我看看你长多大了。”从小,仲孙袭就很喜欢这个小师弟,像喜欢狗儿脚掌的肉球那样没有原因。
冯京莲没有走过去,也不吭声。
通常这种情况,雍震日会故意留下来碍人的眼,今天却说:“大师兄,等会儿我在武场等你。”说完便转身离开。
待他离开后,冯京莲才慢吞吞地踱过来。
“大师兄,你回来了。”她的语气并不特别热络,对于这个异常喜欢自己的大师兄,小的时候总觉得很烦,所以看见他回来也不会很高兴。
仲孙袭观察着他们奇怪的互动,这两个总是吵吵闹闹的,彼此间却有股旁人难以插进去的默契,或许有人会说他们感情不好,可在他看来,武馆内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感情更好,而且更了解对方的了。
于是他用眼神询问雍玉鼎,被问的人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示意要他自己问。
“京莲,陪你大师兄聊聊吧,今天若你不想进武场也不打紧。”雍玉鼎伸手摸摸她的头,难得有长辈的模样。
冯京莲低下头,难得顺从。
雍玉鼎离开后,仲孙袭立刻开口:“是啊,今年,陪陪师兄吧。你费时师兄不肯理我就算了,等等还要我陪他过招,实在很可恶,干脆我们上街去吃东西好了,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替我弄桌好菜来。”因为音相近,仲孙袭并没发现小师弟不但改名,还变成小师妹的事实。
冯京莲原想拒绝,又想到此刻武馆内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于是同意。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任由沉默发酵,没人打算开口说话。
但是这种沉默并没有令冯京莲感到难过,反而很安心。
“大师兄,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天长地久……我这么说的话,今年会生气吧。”
“……不,如果待那么久的话,也挺不错的,以后请大师兄和我比画,别理岁时那个混蛋了!”
冯京莲像小孩子一生气便说“不跟你玩”一样的话,让仲孙袭更确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很有可能是最近才发生的。
这两个家伙即使看对方再不顺眼,都不曾有过隔夜仇啊!
“发生了什么事?你竟然没有叫他去死,反而用混蛋来称呼年时,这实在不是师兄认识的今年啊。”
冯京莲勾起冷笑,“举例来说是不说话除了沉默还有杀气的程度吧。”她没有把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告诉他。
“你们吵架了?”听她不算消沉的语气判断,顶多吵得比较凶。
“没有,只是从今天开始我都得在心里叫他去死而已。”冯京莲耸肩的动作带着怒意。
连话都不说了?难怪她会举那种奇怪的例子。
“这还真是为难你了,去死这种话当然要当面说才舒坦。”仲孙袭一脸正经的说。
“说的也是,下次我还是当着他的面骂好了。”没道理他不准她跟他说话,她就得照做吧。
仲孙袭没有回答她,兀自陷入沉思。
“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一想到要照他的话做,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比要我一头撞死还难!不,我是说要他吃屎噎死——”
仲孙袭猛一个击掌,豁然开朗地说:“啊,难道是年时发现你是女孩了?”
冯京莲气冲冲的话顿在空气中,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仲孙袭,“大、大师兄已经听师父说过了……?”
“不,我很早就知道了。”仲孙袭耸耸肩,“你可能不记得了,刚到武馆时,也许是还不适应每天要做的事,有几天是我背着睡死的你回家,从那个时候我便发现了。”
“那、那大师兄,你不生气?”
“生气?”
“因为我闷不吭声地瞒着你……”冯京莲想起今早在武馆的情况,看看眼前这个即使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却没有任何反应的大师兄,突然一古脑的说:“不只岁时,小桂、小二,还有斗明他们现在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是啊!我是骗了他们,但是我从小没被当成女儿养啊!我从没买过自己的衣裳,上头的哥哥姊姊要是有不要的衣服给我就要偷笑了。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姑娘,但是养父那个蠢蛋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是穿男装,一副男孩子的样子,我是骗了他又怎样?因为我不想回去过没有饭吃的日子啊!我是骗了他们又怎样?我从小就会骗人啊!”
“不……我想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仲孙袭听完她激烈的告白,想了想才开口。
“不然他们是在意什么?跟我其实是个姑娘和骗了他们都没关系的话,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冯京莲歪着头问道。
“首先,师父和年时他们应该是不知道,但冯叔是知道的。”满意地见到她惊讶得合不拢嘴,仲孙袭继续说:“我察觉你可能是姑娘之后,曾问过冯叔知不知道这件事,冯叔说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笨到连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
“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
“嗯,冯叔也要我不要说,可能是觉得好玩……不,怕伤了你这么认真当个男孩的心思吧。”仲孙袭说了个比较不伤人的理由,然后又说:“冯叔还说,等到你以姑娘的模样示人,他就会把名字给你了。因为‘京城的莲花’这样的名字,怎么样都不能用在男孩子身上。”
“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字是他随便取的,目的在让人一听便知晓我是个女孩。”冯京莲说出对自己名字的第一个感想。
“你认识年时他们多久时间了?”仲孙袭突然问,不待她回答,迳自说:“应该和认识冯叔差不多吧,冯叔不生气你骗他,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但是年时他们呢?想想他们是不是真心的和你做朋友,是不是对你付出信任?有没有把他们不能跟大人甚至师父说的秘密,忍不住偷偷告诉你?这样,你多少能了解他们在意的是什么了吧?”
冯京莲顺着他的话,回想起万二偷偷告诉她哪个地方的蟋蟀很多,是他的秘密宝库;范景楠和蓝桂虽然嘴贱了些,动作下流了点,她却很喜欢和他们一起胡闹;宫浚廷虽然烦人,却总会帮她添最大碗的饭……岁时……让她既崇拜又讨厌的对象……一个用冰冷的眼神看她,会令她揪心难过的人……她隐约察觉自己想到雍震日时的感觉和其他人不同,但还来不及细想,仲孙袭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京,沉默有很多种,多数是难以忍受的,唯有心灵相通的人,才能够自然而然的沉默。如果你拥有在一起沉默,也不会感到孤单寂寞的那个人时,千万不要轻易的放手,懂吗?”他微微抿起一抹浅笑。
一瞬间,她感觉舒坦多了,也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她在等着别人当头棒喝吧,谁教自己的个性那么糟,背硬得弯不下去,还好她和仲孙袭谈了,否则她可能还在怪他们太小心眼。
“我要先回武馆去了!”
仲孙袭没有阻止她。
冯京莲跑了几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他说——
“大师兄,你也是我绝对不会放手的人之一。”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独留仲孙袭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后,才扬起既没辙又无奈的笑容,轻轻开口——
“你也是……是我一辈子都不想放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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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臣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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